倒是黃乃明沒等幾天就又來拜訪,見到許平後笑道:“許兄現在禁足家中,連早朝也不用去了,我也一下子不能出城了,隻好來找你。”
黃乃明在北京城的自由也是受限制的,在京城裏走動一般都有大順官吏陪同,如果要出城更是需要高官在旁。黃乃明是個閑不住的人,在北京又沒有任何公務就總想出城踏青、郊遊,其他人多半不願意和黃乃明這樣身份特殊的人走得太近,生怕關系太密切會讓給自身帶來麻煩。但許平自幼就是孤兒,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後,每次看到黃乃明都會想到這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親人,這在杭州影響了他的軍事行動、在平叛戰争中削弱了他對黃乃明的戒備,在北京也是一樣,他總是想方設法擠出時間,陪兄長出城散心。
眼下許平已經被禁足,再也沒有哪個順廷的高級官員能經常陪黃乃明出城。
“連累黃兄了,”很早以前許平就發現一個很巧的事情,那就是他對黃乃明的稱呼與“皇兄”同音:“黃兄找我來有什麽事麽?”
“我實在是悶得慌了,不知道你們什麽時候才能徹底擊敗插汗,讓我回家去啊,”不等許平說話,黃乃明就提議道:“許兄我們來下棋吧。”
許平搖頭道:“我不會下棋。”
“什麽棋都不會下?”
“什麽都不會。”
“也好,我就教許兄圍棋吧,這是智者的遊戲,對弈雙方鬥志鬥勇,很有意思的。”
許平不忍拒絕了兄長的意思,就開始學棋,但沒想到從此以後黃乃明差不多天天來,府上的親信衛士都開始勸阻他,最後把周洞天都找來了。
“大人,當初您總是陪齊國公世子出遊,那個時候主上的聖眷正濃,而且他也陪您出征年餘,您剛班師還朝陪他遊玩别人也不會有什麽想法。可現在主上正在氣頭上,還有宵小整天在主上耳邊說大人您的壞話,現在您天天接待齊國公世子,恐怕不妥吧?”
“人家是遠道而來的貴賓,是順王的貴賓,是你我的貴賓。”許平現在沒有把周洞天的話聽進去,辯解道:“文武百官都這麽忙,就我現在連家門都不許出,不是正好接待他嗎?”
“大人啊,”周洞天有種感覺,隻要一涉及到黃乃明許平就固執得聽不進去勸,在平叛戰争中就開始了:“主上雖然還沒有稱帝登極,可這是遲早的事情,你剛剛受罰,這個時候連心懷怨望都是大罪,您每日寫一封陳情奏章,主上都未必信您一點點怨言都沒有,可是大人倒好,不但一篇請罪的表章都不寫,而且還天天與敵國使者——齊國公的世子交通,大人您難道不怕主上起疑麽?”
“起什麽疑?我現在連大門都出不去,難道主上會擔心我逃亡麽?先不說我和齊國公有殺婿之仇,就是我能逃去那個彈丸之地又幹得了什麽?難道我齊國公還能給我國公的位置嗎?難道我是生怕主上沒有殺我的借口,一心等着主上攻入閩粵後把我千刀萬剮麽?”許平一口氣說了一長串反問,最後還反駁道:“主上與我同甘共苦,而且主上寬宏大量,不會爲這點小事就疑心我的。”
“主上當然是寬宏至極,但就怕三人成虎,大人現在又身處是非之地。”周洞天仍不放棄努力:“屬下和大人您說過多少次了,至少要多寫幾篇請罪的奏章吧,再說主上雖然明令您在府中反省,但這這大順天下一半都是大人您打下來的,你要是趁夜去求見主上,主上不會不見的,您再把這麽多年的苦勞對主上講講……”
“我這次是犯錯了,我不想去向主上求情,而且我這次最對不住的是餘兄弟和江家,就是請求寬恕也得去找他們。至于什麽是非之地,我從來都是在是非之地,從來沒有不在是非之地過。”
周洞天楞了一會兒,突然轉身走向房門,推開門走出去四下張望一番,然後又走回來把房門緊緊地關上,湊到許平身前正色問道:“大人,您到底打算做什麽?如果大人真的要反,屬下誓死追随。”
見許平靜靜地看着自己沒出生,周洞天急道:“大人,好漢還要三個幫,大人如果對順王果真不滿,和齊國公已經有什麽協議的話,還請大人快點告訴屬下,屬下也好提早有個籌劃準備。”
許平輕聲歎了口氣,早在攻破北京之後,順王就準備提拔許平手下勞苦功高的那些部将,讓他們獨自領軍不再徹底受許平節制。當時周洞天也在其列,不過周洞天雖然明知獨立領軍才能赢得屬于自己的功勳,才能在未來的順廷中出人頭地,但是周洞天卻堅持要繼續留在許平身邊給他做參謀長。
“我不向主上哀告求饒,不痛哭流涕地上表自辱,難道就意味着我有反心麽?難道連周兄弟你都這麽看麽?”
“大人如果是死心塌地地做順臣,那就是向主上哀告痛泣又有什麽丢臉的?除非大人始終未把順王視之爲君父。”周洞天好不客氣地答道:“大人如此桀骜任性,那裏有一點臣子的樣子?”
見許平垂首不語,周洞天冷冷地說道:“大人要是真的想反就早點明說,就算是最後事敗屬下也毫無怨言,但眼下大人又不想反,又沒有人臣的本份,屬下可不願意稀裏糊塗地含冤而死。”
接着周洞天又緊逼一步:“大人要是不想連累了屬下,那今夜就去見主上向主上讨饒,以後更不要在私下見齊國公世子。”
“周兄弟對我的這份情誼我不知道該如何回報,但我如果繼續對周兄弟隐瞞心裏話,那就是太沒有義氣了。”許平沉吟了一下,沒有先讓周洞天賭咒發誓:“我要告訴周兄弟的東西事關重大,我知道周兄弟一定不會外傳的……”
把自己的身世來曆源源本本地對周洞天叙述完畢後,許平說道:“齊國公世子是我的親哥哥,我們離散了二十幾年,我也就是現在還能見見他,等他返回福建後,我這輩子恐怕都再見不到我哥哥了。”
周洞天反應過來後,第一個問題是:“齊國公世子知道大人是他的弟弟嗎?”
“不知道,我永遠不打算告訴他。”許平搖頭道,他覺得齊國公對黃乃明父子之間感情不錯,他不願意破壞黃乃明所有的親情——這是許平沒有的。
周洞天想了想:“大人的身世還有誰知道?”
“主上也知道,”不顧周洞天錯愕的表情,許平平淡地講道:“主上待我不錯,再說你剛才不也說我是臣子,主上是君父麽?我不願意犯欺君之罪。”
“那……”周洞天思索了一會兒,追問道:“大人心裏就沒有任何念頭麽?”
“怎麽可能沒有,我曾經做過一個夢,不止一次,我夢見我的身世大白天下了,而兩京和大半個天下都被主上或是齊國公占據着,有人——有的時候是你,有的時候是其他人,勸我早登大位,重奪祖先天下。而在夢裏我每次都會答道:‘大明之天命未改,父皇之遺澤猶在,孤存日月仍是一統,孤亡大明自無中興,若不能盡複祖宗之舊領,孤猶是天下之罪人。’,每次我都會起兵和主上或是齊國公争奪天下。但這隻是一個夢,在夢裏我可以做任何事,可以是父皇的兒子;但在醒過來的時候,我隻能是順臣許平,主上待我确實不錯,迄今爲止我不記得主上做過任何一件對不起我的事,我絕不會背叛他。”
周洞天想不出來還有什麽可以勸許平的,臨走前他忍不住問道:“大人您是不是很羨慕齊國公世子——您的哥哥,他什麽都有,您什麽都沒有。”
“我羨慕他做什麽?”許平根本不允許自己有羨慕之意,因爲當初是他舅舅調的包,如果羨慕黃乃明就意味着自己對把自己撫養成人的舅舅有怨言:“如果當初我舅舅沒有把我留下,那我的命運就會和黃希文一樣,早就死在義軍的手裏了,而且,我也沒有機會遇到兄弟們了,比如我和周兄弟你就永遠沒機會認識了。”
……
以後黃乃明隻要來拜訪,許平依舊盛情款待,順廷給他的禁足令一直沒有撤銷,許平不知道順王打算讓自己反省到什麽時候,一開始他還有些着急,一個月後也懶的再去用心,覺得這樣也不錯,自己幾年來就沒住過幾天帶屋頂的建築,現在在家閑着是一種享受。又過了些時候,許平已經考慮要養幾條狗、或是禽鳥之類。
許平在家休養的這段日子裏,北方前線捷報頻傳,吳三桂輕而易舉地收複了遼西走廊,等餘深河帶援軍趕到後,近衛營又把軍旗先後插上了遼陽和沈陽的城頭。
“姜家三兄弟、王啓年、吉星輝和周續祖,他們六個人一個不落地逃去福建了。”今天下棋的時候,許平對黃乃明說起他剛看到的邸報,這些叛将在插汗大勢已去後,都逃到遼南半島,此時福甯水師根據順明的同盟協議正在遼東半島一帶執行封鎖和遊擊任務,這些人見到福甯軍的旗号後就一起向明軍投降。
“是啊,許兄說的不錯,這件事還是我們主動向貴方通報的嘛,可見我們并無隐瞞的意思。”福甯軍接受他們的投降後,就把此事報告給了福建,而齊國公府則立刻發文通知了順廷,順廷又通知了前線官兵,一直找不到救火三營下落的順軍将領才徹底放下心來。
“令尊打算如何處置他們?”許平追問道。
“當然是落下大牢,窮治其罪。”黃乃明爽快地答道。
“如此就好,此外,救火三營聽說是帶着軍旗一起投降的。”
“不錯。”
“難道令尊還打算重建救火營嗎?”北方同盟中的新軍在山西、陝西一帶惡行累累,太原等城市都成爲空城白地,許平提醒黃乃明這也是他的親眼所見:“如果令尊重建救火營,恐怕對令尊的名聲有損。”
“王啓年他們犯下的罪過人神共憤,不過救火三營本來也不是他們的,是家嚴一手創建的,被他們劫持了而已,”黃乃明見許平臉上多有不滿之色,便打圓場道:“不過以我之見,家嚴是一定不會重建救火營的。”
“我已經答應過别人,要把救火營掃除幹淨,我覺得這營存在隻會讓令尊蒙羞而已。”許平話題一轉,又說到六外降将的問題:“他們六人在北方殺了這麽多好百姓,令尊是不是可能把他們交還給我們?”
“許兄這是代表順王在提要求麽?”黃乃明笑道:“我不記得許兄被允許出家門啊。”
“這是我個人的意思,不過我想順王也有此心,不知掉黃兄是不是可以修書一封,替我們向令尊讨還這些叛徒。”
“許兄這真是爲難我了,現在明順乃是同盟,所謂同盟,應該是誰受降就是誰的戰利品吧?”黃乃明答道:“姜家兄弟他們是向明軍投降,所以當然是我們的俘虜。除非是天朝上過帶領藩邦出征,才有所謂的交還一說,大明現在并不是大順的藩邦吧?”
“難道齊國公要庇護他們不成?”許平聽得有些不安起來,開始有些生氣起來:“難道他們就不是大明的叛徒麽?”
“他們當然是,所以我們才要自行發落,許兄盡管放心,我們沒有接受他們任何附帶條件的投降,正如家嚴告訴順王的,他隻接受這些叛徒無條件投降。我們隻是要親手處置這些叛徒罷了,許兄你未免也太多心了吧?”黃乃明大笑起來:“現在是慶祝我們同盟并肩勝利的時候,許兄怎麽倒像是要興師問罪一般?”
“抱歉,是在下失禮了,還望黃兄海涵。”許平心中一塊大石頭落地,頓時又是一陣愧疚:“是我糊塗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