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南京之後,郁董才發現自己是被抛在最後的一支江北軍,李成棟這小子是功就要搶,南京這花花世界他一點兒也不留戀直奔太平府搶攻,而且又被他搶到了。
“渡江前後,我是寸功未立,這可如何是好?”滿腹心事的郁董在師爺吳維面前毫不掩飾自己的失落:“我堂堂江北提督的風頭,全被手下這幫家夥搶光了!”
“以我之見,東江不妨在這南京城外立塊碑吧。”吳維不急不忙地說道:“碑文我都替東家想好了,就叫順郁董滅明于此。”
愁眉不展地郁董聽見這個提議後,一蹦三尺高。
“這個碑文是有來曆的……”吳維慢悠悠地就要給郁董講張弘範的典故。
“不就是張弘範那賊的麽?他在崖山寫的‘張弘範滅宋于此’,後來被人在前面加上了一個宋字,國朝……不,前明不齒張賊所爲,把這塊碑砸了扔到南海裏去了。”郁董大叫起來,他雖然是個武人,但并不是什麽典故都不懂。
“是啊,所以東家要在名字前加一個順字,免得後人給東家加上個明就不好看了。”
“可是,這碑還是會讓天下人說我無恥之極,再者,那宋确實是張賊滅的,而前明,如果說是崇祯爺完了就完了的話,那是順王自己滅的。要是弘光爺也算數的話,那是太平府;現在還不知道潞王什麽的還是不是要跳一跳,如果他們都算的話,那離滅明還早着呢,再說就是這南京,都不是我打下來的。”郁董把頭一通亂搖:“這如何使得?”
“東家是想要今生的富貴呢?還是想要後世的名聲呢?”吳維一針見血地問道。
郁董右手用力地在空中虛抓成拳,想也不想地答道:“當然是今生的富貴!”
“那還,東家是想順王和大将軍一想到您就哈哈大笑呢?還是一想到您就皺着眉搖幾下頭?”
“當然是希望陛下和大将軍他老人家笑口常開。”
“那東家就按我說的辦,趁着大将軍還沒到馬上把這碑立了,東家是第一個帶兵駐守南京的順将,立碑也不是完全說不過去。”吳維一晃手中的折扇,笑道:“要真是東家立下張弘範那樣的功勞,這碑反倒不能立了,當然也不用立了。但現在東家明明什麽功勞也沒有,别人一見就知道是東施效颦,順王和大将軍也隻會覺得好笑罷了,他們一想到東家就忍不住笑、放聲大笑,那以後當然也不會來找東家的麻煩了,狠不下這份心的。至于說到無恥,這城裏的無恥之徒還少麽?東家又不是獨一份。”
……
确實如郁董所料,現在江北軍中衆将中許平最看好的就是李成棟,在趕去南京的路上,許平還讓李成棟随行,問起他渡江以來的征戰經曆,最後還問道了對黃得功的安葬問題。
“大将軍放心,吾等已經将起厚葬在太平府,”李成棟覺得自己已經差不多摸清了許平的脾胃,立刻答道:“戰場是雖是各爲其主,但下了戰場之後,末将總感到很慚愧,雖然黃将軍不識天命,可他是忠臣孝子,末将不是,不是他那樣了不起的人。”
“李将軍不必如此,”突然收降了這許多明軍,許平也不知道該怎麽安置他們,不過戰争已經告一段落還讓他們挂着明朝的軍銜有些不像話,許平就把他們一概委任爲司馬。這段時間表現最搶眼的莫過于李成棟,而且看起來還有些忠義之心,如果不是南明昏聩至此說不定還不會投降。許平心裏暗自思量,可以向順王保舉此人爲南京節度使,或是繼續南征的時候把此人帶在身邊協助。
抵達南京城外後,郁董急忙趕出來迎接,對于郁董許平一直印象不佳,從一開始這厮就私通順軍,把友軍、上司在許平這裏賣了個好價錢,以前許平當然希望敵人軍中像郁董這樣的人越多越好,但同樣他也希望自己手下這種人越少越好。
從投降開始,郁董的表現就泯然衆人,許平覺得把幾萬兵馬交給這種人簡直就是浪費,來南京的路上許平就在考慮對郁董的處置問題,打算仔細檢查一番南京的治安情況,如果郁董又出了什麽失誤的話,許平就打算剝奪他的軍權打發他回家養老——這大順軍中不能收留大明遺留的全部酒囊飯袋,适當的裁減無能之輩許平覺得可能還有利于提醒其他降将,讓他們兢兢業業地工作。
到城門口前的時候,許平已經準備好了幾個問題,打算考量一下郁董的城防部署,看看他對萬一出現的或内或外的敵人突襲有何預備。可吸引住許平目光的,不是南京宏偉的城樓,而是一塊剛剛豎立起來的高大石碑。
這塊石碑是郁董連夜搶修起來的,碑四周的花紋當然來不及雕刻,郁董就讓人畫了上去。
石碑上整整十個镏金大字:順上将軍郁董滅明于此!
碑頂上挂着紅綢垂幅,兩側畫着雲紋,碑旁還有一個草台架子,郁董解釋說他打算在此處修一個涼亭,供參觀碑遊人仕女休息用。
背後的衛士紛紛發出嗤笑聲,許平也不禁莞爾,郁董躬身問道:“要是大将軍覺得末将立的這塊碑僭越的話,那末将立刻就去拆了。”
“不僭越,不僭越,”許平哈哈大笑起來,他身後的随從也是一片歡聲,就連李成棟和他的親兵們也都跟着哄笑,許平伸手親熱地拍拍郁董的肩膀:“這碑很好,郁司馬要好好地修,将來必是遊客如雲啊。”
身旁哄笑聲如潮,許平也樂不可支地進城去了,在城牆上視察軍務的時候,心情大好的許平還很熱心地指點了郁董諸多考慮不周的地方。
晚上給順王去信時,許平一邊寫還在一邊笑,他向順王推薦郁董這個弄臣,說順王若是有空不妨見見此人,必定能心情大好一掃不快。
至于郁董的領兵能力,許平仍然很不看好,他現在考慮的是稍去郁董的一部分權利,讓他不承擔什麽重任也沒有機會吃什麽空饷,不過現在許平的心思已經有所轉變,他覺得完全剝奪郁董的兵權、前程也未必就是好注意:畢竟對方曾經是江北提督這樣的高官,給郁董留一個高級武将的身份大概對勸降剩下的明軍将領也有好處,而且也會讓天下人覺得大順政權厚道。
……
近衛三營本來都擴充到六千六百人滿編,現在除去患病還有一萬五千多人,盡數發往杭州。
“這是什麽東西?”
李成棟、劉澤清、劉良佐三人帶着他們手下共計一萬七千兵馬随許平繼續南征,在許平的軍營中見到他巨大的沙盤後都發出這樣的疑問。
“這是侯爺發明的一種棋,名叫戰棋。”許平把以前用來參謀推演的軍棋進一步改造,他覺得六邊形的網格式棋盤雖然比正方形或三角形網格強很多,但仍然遠遠不能和真實戰争相比,諸如棋子隻有六個行動方向,而且地形需要生硬地容納在格子中;所以許平取消了網格,現在棋子可以向任意方向移動,改用标刻尺來量移動距離,通過不同地形時有不同的機動力換算公式。
對于棋子的戰鬥力,許平更進一步細分,比如山西之戰中新軍一個營損失十分之一的人後就會基本失去作戰欲望,而交戰距離的遠近也會造成給敵人的殺傷不同等等,許平用這些取代了原本戰棋中簡單的攻防數字。
“這個能夠預知勝敗麽?”江北軍将領聽許平介紹過戰棋的設計思路和玩法後,紛紛饒有興緻地提出問題。
“這個……”許平本來想直接回答問題,但念頭一轉話說出口時已經變成:“本将是打算利用這戰棋推測勝敗的,這也是侯爺設計此棋的初衷,不過行不行還未可知,幾位将軍幫我多端詳、端詳吧。”
……
在順軍向杭州行進的路上,許平又一次和幾位随行的司馬叫商議軍務時,再次提到戰棋問題:“諸君以爲用戰棋推測勝敗可行嗎?”
“不可行。”李成棟和劉澤清異口同聲地答道。
“大将軍莫氣,末将知道尊師黃侯和大将軍在這東西上投入很多心血,不過兵兇戰危,”劉良佐用詞委婉一些:“當末将等以爲,黃侯和大将軍有些異想天開了。”
聞言許平微微一笑,近衛營司馬餘深河替他問道:“爲何?”
“因爲戰場瞬息萬變,事先并不知道這支軍隊到底是損失一成就退卻,還是損失兩成才會退卻;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精于射擊,還是士氣高漲。”比如福甯軍,在江西和他們見過面的裝甲營對福甯軍的印象就是士氣還可以,但是射擊水平和反應速度比山西新軍要差很多,這在許平的戰棋模拟中有所體現,劉良佐說道:“這東西隻可以用來事後反思,無法用來事先預測,大将軍便是做得再細緻,也無法事先猜到對方的所有底細,若真能如此,便是沒有這東西也能預測勝敗了。”
“更不用說,在戰場之上,各營主官都會根據自己看到的情況作出反應,他們看到的東西沒有全軍統帥多,但是清晰仔細,所以反應各個不同,”許平哈哈笑起來,多年征戰的經曆告訴他在戰場上上下溝通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人數越多越是需要花費精力去清除誤解、解讀報告,這些能夠決定勝敗的東西在戰棋中也是模拟不出來的:“本将做這個東西,爲的就是讓同僚事先溝通,勝敗當然還是要靠臨陣指揮。”
雖然許平把戰棋修改得非常細緻,但從始至終在闖軍中它隻有兩項作用:第一,讓從未上過戰場、或是沒有上過幾次戰場的新晉參謀和軍官對過往戰例有所了解;第二,就是讓一起玩棋的軍官們對同僚性格有所了解,知道在不同的情況下他們會作出什麽樣的反應以提高未來在真實戰場上的默契程度。
至于臨陣指揮的時候,許平承認這東西能讓指揮官對戰局一目了然,不過拿着望遠鏡去親自觀察比擺戰棋還要直觀,除非是超出肉眼範圍的戰局才可能需要這個東西。不過還是許平之前說過的,除非會飛劍傳書,否則超出望遠鏡範圍也就是沒有指揮可能了,所以戰棋這東西對臨陣指揮目前還是無用。
……
杭州
“這東西叫戰棋,”聽說順軍向行杭州開來後,教導隊和新軍将領們就開始輔佐黃乃明指揮大軍:“是侯爺創造的,巧奪天工啊,可以預測勝敗。”
之前黃乃明從未指揮過大軍作戰,就是幾百人都沒有指揮過,現在頭次上陣就要指揮五萬軍隊去與敵方兩、三萬軍隊交戰,他對即将發生的戰争相當緊張。
“少帥無需多慮,隻要用這個多做幾次推演,臨陣變化便可以了然于胸,”新軍的将領們把宋建軍找來讓他親自負責指導黃乃明如何用戰棋做推演,而他們則在邊上幫忙介紹:“少帥您看,這是侯爺親自設計的棋盤,上面都是六角形——若是圍棋盤那樣的方塊陣的話,走一邊和走斜線通過的格子一樣多,顯然不符合戰場形勢,侯爺設計的這個六角形就不同了,真是巧奪天工啊,和真實戰場一模一樣,末将每每想起侯爺的設計,就感佩得五體投地。”
看到棋子上标明的戰鬥力,黃乃明問道“這個數是如何得出來的?”
“是侯爺親自設計的,每個兵都要有機動力、攻擊力、防禦力、突擊和反突擊力,侯爺這棋真是奪天地造化啊!”
“闖賊現在經驗比較豐富,所以他們每個步隊棋子的攻擊力末将們設爲十二,而我們的隻有八,三分之二,末将們都覺得這是一個相當恰當的數字。”
黃乃明聽得十分興奮,不過他還有些疑問:“不過這要是真能預測勝敗,那以前我們是怎麽輸的?就比如山西吧,難道你們沒做推演麽?”
“做了,當然做推演了。”馬上有幾個新軍将領七嘴八舌地介紹道:“少帥啊,隻是實話實說,又怕您說末将們在說賀大人的壞話啊。”
“軍中無兒戲,當然要實話實說!說吧。”黃乃明鼓勵道。
“是這樣的,推演的時候,我們認定我們一個營和闖賊一個營戰力相當,兩個營對一就足以緻勝,可這是在各營都擁有自己炮隊的情況下,賀大人剛愎自用,非要把各營的炮隊都抽調走,以緻各營戰力大減,而且炮兵集中後,還被許平抓住機會一鍋端了。這和推演不符,不是推演的錯,是賀大人在瞎指揮。”
另外一人道:“雖然吉星輝那賊最後沒骨氣地投降了,可是一開始他說要從牛尾莊側面迂回,也是經過推演的,推演證明如果迂回攻擊許平的後方一定能夠大獲全勝,他根本堅持不到李定國來增援他,可賀大人不相信推演,說什麽這樣他指揮起來不方便,頑固地不肯派出迂回部隊,這也不是推演的錯,而是賀大人犯了和當年許平一樣的錯,以爲一點舊的戰場經驗真能和侯爺這奪天地造化的戰棋比。”
黃乃明看着一邊沉默不語的宋建軍,問道:“宋伯伯有什麽話要說嗎?”
“卑職奉侯爺之命在教導隊教這棋,如果遇上許平,論下棋十個他也不是卑職的對手,但真上了戰場,指揮幾萬兵馬對陣,恐怕十個卑職也不是許平的對手。”
“少帥不要怕,末将也是久經沙場之人,末将們會幫您拾遺補缺的,”這些新軍将領之前都作爲幾千人的指揮官上過戰場,少的有兩、三次,多的也有五、六次了:“當年許平不信這戰棋,結果大敗虧輸,賀大人也犯了一樣的錯。”
兩個長青營的老資格參謀被叫來問話,一個人推說不知,而另一個則向黃乃明證實了新軍将領們的陳述:“卑職當年就是參與推演的一員,吳将軍和苻千總早就預料到季賊會把探馬遊騎集中起來使用來切斷我們的退路,許平他就是不信,結果千真萬确,我營損失慘重……侯爺的這戰棋真是神物啊。”
兩個參謀告辭退下,走出營帳後推說不知的那個問道:“你怎麽好颠倒黑白?”
“你不也沒有糾正麽?”說話的那個參謀反駁道:“許大人的前車之鑒還不夠麽?說真話敗了就要背黑鍋、當替罪羊,傻子才說真話呢。”(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