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順軍一直進抵高郵才又一次停下裏整頓,許平和猬集在揚州附近的江北軍已經沒有緩沖空間,明順兩軍已經營壘相望。這個時候許平并沒有急于進攻,而是悠閑地開始在軍營中彈寝,此番出兵之後,他又一次把這個愛好拾起來,無事的時候便在營中自娛自樂。
“大人,江北軍那邊來人了。”
“我想也是時候了。”許平繼續彈着他的琴,淡然地評價道:“來者何人?”
根據南方的情報,左良玉帶領着号稱八十萬的清君側大軍,與忠于南京的部隊在廬州府、太平府一帶激烈交戰,在過去的三十多天裏,有二十個日夜發生激戰,黃得攻所部因爲兵少将寡無力阻止左部前進後,南京又不得不繼續從江北抽調部隊前去增援黃得功。現在江北軍中已經是一片悲觀,根據線報許平知曉:大部分江北軍将領都覺得前途茫然,他們不認爲自己有兩線作戰并且取勝的能力。
如果左部取勝的話,他們肯定會在攻入南京後扶立潞王登基,而江北軍是擁立福王登基的功臣,新皇登基他們會從功臣一下子變成罪人,就算能夠在順軍面前守住揚州,他們又是在圖什麽呢?就算能保住南明政權也保不住弘光皇帝,保不住自己的功臣地位,而且還很可能會被反攻倒算追究當初不支持潞王的罪過。
如果全師南退去與左良玉交戰,那麽順軍就會長驅直入,現在許平悠閑自得地慢慢前進,不攻打江北軍隻是跟在他們身後接受地盤就很明白地顯示出了他的用意——圖漁翁之利。江北軍衆将同樣不認爲這是一條有前途的路,就算和左良玉拼個魚死網破,但把兵都拼光了,順軍也進了南京、奪取了江北軍原來的地盤,他們一下子都變成了喪家之犬。
“來者是江北提督郁董,大人和他不是還有故嗎?”衛士們笑道:“此番江北提督親自前來,足見誠意了。”
“帶他進來吧。”
身材魁梧的江北提督手裏提着一個木匣,走進許平的大營後就大禮拜倒:“罪将郁董,膽敢抗拒王師,死罪,死罪。”
許平頭也不擡地“嗯”了一聲,手指還撥弄着琴弦。
“罪人力斬惡徒高傑,敢獻給大将軍。”郁董臉沖着地面,雙手把帶來的木匣高高舉過頭頂。
“哦。”聽到高傑的名字後,許平一下子停住手中的動作,擡起頭看着面前的壯漢,早有衛士跳上前去,把郁董手中的木匣接過來交給許平。
高傑是李自成的大仇人,他的妻子邢夫人是李自成打的前妻,當年高傑私通邢夫人,把李自成和闖營出賣給官兵。此番南下時劉宗敏還特别對許平和李定國交代,一定要不能放過高傑這個家夥,生擒回京師千刀萬剮自是最好,若是能殺了他也不錯。
在南京軍中,高傑是死硬的主戰派,他就是肯投降左良玉都不會同意投降順軍,郁董等人決心投降後,就打算綁了高傑當見面禮,前天郁董以江北提督的名義召集揚州北方的野戰軍将領舉行軍事會議,計劃演一場鴻門宴。可高傑心存疑慮,堅決不肯赴會,說若是召開軍事會議不可以瞞着督師史閣部,要開也要去揚州開,反正現在距離也不是很遠。
見高傑不肯就範,郁董、李成棟和劉澤請等人也不和他廢話,當即就點齊兵馬圍攻高傑的大營,事關項上人頭與未來的榮華富貴,江北軍人人奮勇,一日夜就攻破高傑軍。他們也不理會史可法幾次三番派來使者詢問變從何起,殺了高傑後,就押着他的妻兒來投降許平,因爲是李成棟殺的高傑,郁董就自告奮勇親任使者去見許平,爲江北軍的十幾萬兒郎請命。
許平打開木匣看了看裏頭面目猙獰的人頭,它已經被用石灰包好,一時半刻絕對不擔心腐爛:“這便是高傑?”
“正是這厮。”郁董忙不疊地在下面應道。
把木匣輕輕合上,許平吩咐左右:“快馬送去北京,呈送大王。”
“本将和郁将軍也算是老相識了,”許平向着郁董展顔一笑:“今日總算有緣一見,不勝快哉,郁将軍起來說話吧。”
“謝大将軍。”郁董起身後,像個小學生般地拘束地站着,許平讓他坐下後,郁董還是一副低眉順眼的摸樣,好像連雙手東都不知道放哪裏好。
“高傑的妻子兒女如何了?”許平開口問道,如何處置邢夫人和她與高傑的兒女,這就不是許平能夠決定的事情了,隻能交給順王親斷。
“罪将已經把他們關押起來。”郁董也明白這個道理,誰都不知道順王到底是怎麽想的,江北軍不敢對邢夫人太過無禮,萬一李自成還念舊情那就麻煩了。
“很好,”許平讓人去把邢夫人從江北軍那裏接過來,同時準備車輛把他們也送去北京:“郁帥日後有何打算?”
“惟大将軍馬首是瞻。”郁董立刻表示,他們江北軍願意立刻出動去攻打揚州,據郁董所說,江北軍能戰的部隊已經盡數打算向順軍投降,就是和史可法交情不錯的劉澤清也都和南明恩斷義絕,現在揚州城中隻剩下史可法的标營。
許平點點頭:“還請郁帥明天把衆将都帶來我的轅門,本将有些話要同你們交代。”
“遵命,大将軍。”
……
第二天一早,江北軍的将領們就陸陸續續地抵達許平的營外,爲首的郁董跪在門外最前,後面密密麻麻地跪着江北軍的上百大小将官。
看許平撫了一曲又是一曲,一直等到日上三杆還沒有出營去見衆降将的意思,終于有衛士忍不住開口勸道:“大人,外面的人都跪得膝蓋發麻了,屬下看見有人都快趴到地上了。”
“禮賢下士那是主上要做的,不是我份内之事,”許平仍沉浸在自己的娛樂中,緩緩解釋道:“小人,親之則不遜,遠之則怨,我就是桀骜一些,讓他們心存恐懼,這樣打仗的時候才會賣力。至于将來,那也是恩出于上,讓主上去安撫示恩吧,人心不該由我來拉攏。”
一直等到盡興之後,許平才起身從桌邊拿起兩條橫幅,撩開帳門走到等在門外的衆人之前。和面前這些頂盔貫甲的江北軍将領不同,許平今天沒有身着戎裝,而是一襲長袍,頭戴方巾,在腰間的束帶上系着一柄長劍,看上去就好像是個佩劍遊學的秀才,或是進京趕考的年輕舉子。
大步走到黑壓壓的人頭之前,許平把手中的橫幅高高舉起,盡可能地伸直手臂讓這些江北軍将領們都能看到。
“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許平用力地大聲叫道:“這是我主順王的谕令,還請諸君牢記,勿傷百姓一人,否則莫怪本将軍法無情。”
說完之後,許平就彎腰把橫幅遞給最前面的郁董:“郁帥務必讓衆人牢記此令,否則本将唯你是問。”
“敢不從命!”
郁董連忙答應下來,他身後的衆将們也齊聲大呼:“謹尊吾主鈞令。”
“好,去把揚州爲本将取來。”
……
近衛三營剛剛向着揚州拔營出發,下午許平就接到急報說先鋒李成棟大敗史可法在揚州城外的部隊,已經将揚州包圍得如鐵通一般,正準備攻城。
第二天中午時分,就又有捷報傳來,揚州守軍一觸即潰,李成棟一個猛攻就打破了揚州,已經将督師史可法抓住,等候許平處置。
得知這個捷報後,許平就帶着親衛快馬加鞭趕往揚州。等他抵達城門時,看到其他各部都圍城紮營,城内現在隻有李成棟所部在維持秩序。李成棟本人則等在門外,見到許平抵達後,他立刻迎上來,口中連稱死罪。
“李将軍何罪之有?”許平驚奇地問道。
“罪将束軍不利,以緻有人私取民财。”投降順軍後,李成棟也連夜抄好了兩幅和許平賜給郁董那副對聯一模一樣的橫幅,懸挂在自己的軍旗旁。進城後李成棟手下有一校私闖民宅,吃了那戶百姓的午飯。聽聞此事後李成棟立刻把該犯抽了二十鞭,遊街示衆後就在那對聯旁把犯人砍頭,然後把首級懸挂在揚州衙門前。
見到許平後,李成棟急忙又趕來請罪,現在揚州一城皆安,大多士兵們連城牆都不敢下,城内仍由本地衙役負責治安。
“既然李将軍已經處罰了犯兵,本将就不追究了。”
“謝大将軍。”
“把史可法帶來吧。”
出乎許平意料的是,史可法作爲一個閣老高官,竟然拒絕投降,見李成棟把史可法綁得嚴嚴實實的,許平就想讓人給他松綁。
“大将軍不可,”李成棟連忙勸道:“他屢次想自盡,絕對不能放開。”
攻破揚州城門後,守軍頓時作鳥獸散,史可法不但不突圍,反倒帶着爲數無幾的标營衛士沖出來巷戰抵抗,且戰且退到衙門前時,标營衛士死傷殆盡,他本人還舞劍抵抗,最後力盡被執。
“本官唯求一死。”見到許平後,史可法閉着眼翻來覆去就是這麽一句話。
“先生。”聽到史可法的事迹後,許平也不禁對這個罕見的閣老有些心存敬意:“大明氣數已盡,先生何必如此。”
“聽說先帝殉國時,許将軍就在邊上。”史可法突然張開眼,直視着許平的雙目:“本官所願便是追随先帝于地下,難道許将軍防得了一時,能防得了一世麽?”
許平長歎一聲,喝令左右:“給先生松綁。”
被松綁後,史可法甩甩已經發麻的手臂,看着許平說道:“本官還要向許将軍借一物。”
“先生所求何物?”許平知道對方心意已定,和崇祯皇帝一樣死志已定:“劍或白绫?”
史可法想了一想,答道:“本官乃是堂堂大明兵部尚書,當然要劍。”
“謹遵先生所命。”許平把自己的佩劍拔出,雙手捧着交到史可法手中:“大明養士三百年,有先生便是不枉了。”
許平的稱贊并沒有讓史可法感到什麽榮耀,反而慘笑一聲:“平素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史某上不能安社稷、總同僚;下不能督師禦賊。事到臨頭隻能一死而已,真乃至無用之人,國朝養士三百年,何來不枉?”
史可法伏劍而死,許平下令把他的屍體收斂入棺,以大學士之禮厚葬在揚州城旁。
此時許平又得到情報,黃得功得到增援後又重振旗鼓,帶領部隊在廬州府同左良玉的清君側軍連番大戰,爲了支援黃得功,弘光朝廷已經把最後一些依然忠于南京的部隊派去黃得功那邊助戰,現在他們還不知道揚州已經陷落,南京的北面已經洞開。
見機不可失,許平就命令軍隊稍加整頓立刻出發,郁董、李成棟、劉澤清等人急着立功,連一刻都等不得立刻離開揚州出發,準備搜索船隻渡江。據他們說福甯軍的水師已經駛入長江,不過這許多渡口他們不可能盡數照顧過來,何況江北軍也有自己的水師。并且黃得功和左良玉激烈交戰,現在江防已亂、後方敵我難辨,福甯水師也受到很大影響。
離開揚州之前,許平到剛剛建好的史可法墓前緻辭,按說奠文應該骈四俪六、宮沉羽振,不過許平不會也不算按照這個模式:
“衆皆南遁而先生獨議勤王,群臣安樂而先生自請督師,野戰不利則守城,守城不利則巷戰,巷戰不利則殉國,嗚呼壯哉。”(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