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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無處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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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姑娘的話讓秦大嫂搖搖頭:“找個本份人吧嫁了吧,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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攻破北京後,順軍士兵紛紛忙着成家立業,每個人都覺得太平日子到了,随行的從事護理工作的女營醫護兵成了熱門,各營士兵都托關系讓女營的長官幫忙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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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姑娘不說話把鬥笠和頭巾都摘了下來,秦大嫂掃了一眼她的頭發,長歎一聲:“你這又是何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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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頭發梳成婦人模樣的劉姑娘語氣雖輕,但透着一股堅決:“嶽大哥對我很好,無論如何我都要給他留下香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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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姑娘把心裏的打算告訴秦大嫂,她計劃收養一個孩子,讓他繼承嶽家的姓氏,這次來她想請秦大嫂和近衛營的軍官爲自己作證,讓這個孩子能夠被承認爲嶽牧的後嗣:“這兩年來嶽大哥對我的照顧無以爲報,我說什麽也不能讓他絕了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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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苦日子啊,沒頭的苦日子啊。”秦大嫂還試圖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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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心意已定。”劉姑娘很固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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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秦大嫂見無論如何對方都不肯改變主意,終于下定決心,起身拉住劉姑娘的手:“走,跟我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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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劉姑娘領到近衛營營地的後面,這裏是一個傷兵營,秦大嫂還有其他一些女性護士在這裏負責照料受傷的順軍士兵,那些在攻城中負傷士兵基本都已經恢複歸隊,還剩下幾個人也即将痊愈,等待回歸到即将出發南征的近衛營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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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大嫂把劉姑娘領到門口,指着裏面讓她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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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姑娘緩緩地走進去,目光筆直地盯在一個靠牆的士兵身上,呆呆地向那個人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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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劉姑娘突然出現在面前,嶽牧一下子也變得不知所措,他看着女子一直走到自己面前,剛要開口說話,劉姑娘就猛地撲上去,一下子把嶽牧沖得倒退兩步,後背狠狠地撞在營房的牆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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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活着。”劉姑娘雙手緊緊抱着嶽牧的,把頭埋在他胸口,放聲痛哭起來,聲音裏混雜着背上和喜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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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牧本能地想伸出雙臂去攬懷中的人,不過隻有右臂擡了起來,左面空空的袖口隻是搖晃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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袖口的晃動似乎提醒了嶽牧,他擡起來的右臂停在半空,沒能抱住劉姑娘的後背,而是搭上他的肩膀試圖把女子推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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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是個廢人了,”嶽牧臉上也多了一道長長的新疤,他用沙啞的聲音說道:“我不能種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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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還活着。”劉姑娘把嶽牧抱得緊緊的,一點也沒有松開的意思,她用更大的聲音叫道,似乎是感謝上蒼的賜予:“嶽大哥你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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傾聽着懷中人的哭泣聲,嶽牧站得筆直,良久後他終于不再試圖推開劉姑娘,而是用獨臂抱住了她,低頭輕聲說道:“是,我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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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元年五月,經過兩個月休整後,近衛營再次跟随許平的旗幟出征,此番他們的目标是南京。而失去一條手臂的嶽牧也剛剛恢複健康,回到營中擔任辎重隊的一名檢校軍官。離開原來的單位時,隊官胡辰親自爲他戴上一枚勳章,感謝他多年來在第一步兵隊的效力,同時用一頂氈帽換走了他的鬥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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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營的批準,嶽牧的新婚妻子也可以随軍同行照顧他,他還能得到一般軍官所不能得到的特殊待遇——擁有自己的獨立帳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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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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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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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光皇帝正緊鑼密鼓地籌備北伐,南明朝廷已經籌備到三百萬兩稅銀,預計在幾個月内還能再獲得同樣多的一筆稅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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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崇祯皇帝一樣,弘光皇帝也天天上朝,日夜不休地批改奏章,南京已經向江北軍提供了超過二百萬兩軍饷。自古守江必守淮,江北軍已經返回長江以北,準備抵抗南下的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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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學士兼兵部尚書史可法在今天的早朝上,自請督師江北,而弘光皇帝當場就批準了他的請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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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部會把督師行營設在揚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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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攏在史可法身邊的全是一些比較新任的将領,這些人并沒有都随軍渡江,而是留下來和史可法共商大計。其中最爲史可法所倚重的,就是曾被先帝稱爲“中原的救星、許平的克星”的現任江北提督郁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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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已經請求朝廷把軍資運送向揚州,此城是除南京外,南方最堅固的堡壘要塞,明朝在此處經營已久,史可法看着郁董問道:“郁帥以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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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些過于靠前了。”郁董立刻指出:“闖賊來勢洶洶,許逆出西安時就有大兵五十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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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裏可能有五十萬?”反駁的是黃得功,他和黃石不但同姓,而且還是貨真價實的開原人,自己和其他人都以爲他和黃石這個冒牌開原人是同鄉,甚至不少人都以爲他們是同宗同族。雖然黃得功仔細地把族譜翻了幾十遍也沒有找到黃石的父親黃世仁和祖父黃飛鴻的名字,不過鎮東侯既然認他這個同宗,黃得功也滿心歡喜地攀上了這門親事。聽到郁董的話後,黃得功立刻反駁道:“郁帥,末将覺得闖賊十萬都未必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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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可能沒有?”郁董臉紅脖子粗地反駁道:“當年在河南鏖戰的時候,許賊就已經有了二、三十萬黨羽,他每次都是依多爲勝!”郁董極力向史可法分辯道:“李闖還有百萬親領,現在李闖坐鎮京師不出,不少兵馬肯定又交給了許平,他沒有五十萬賊屬才是怪事。督師大人,末将以爲萬萬不可以守揚州,我們應該堅守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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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董一直激烈地反對出兵兩淮,他覺得依托長江堅守才是萬全之策:“督師大人,敵衆我寡,不能大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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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帥在胡說什麽?”黃得功越聽越不像話,怒道:“河南殘破不堪,陝西、山西闖賊人心未附,李賊能養得起十萬兵就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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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料敵從寬,料敵從寬。”邊上的李成棟連忙跳出來打圓場:“郁帥是謹慎嘛,不是說諸葛一生唯謹慎嘛,郁帥這正是用兵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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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退守長江,我們不是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嗎?”黃得功見郁董和李成棟聽起來又要反悔,用力一拍桌子大叫道:“這長江綿延千裏,我們如何處處設防?一定要堅守兩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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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史可法也不認爲順軍隻有區區十萬,不過守江必守淮的道理他已經聽黃得功說過很多遍了,隻有在江北固守,才能威脅北軍的補給後路,讓北軍無法從容攻擊長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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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黃得功激烈反對,史可法仍然屬意揚州,而李成棟态度暧昧看起來也支持在江北作戰,郁董無可奈何隻好同意:“既然督師大人堅持如此,那我們就過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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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軍會在揚州北面分營駐防,形成一條讓順軍不可逾越的堅固防線,而位于戰線安全後方的揚州,則負責供給前方的大軍,同時史可法還可以居中運籌,讓各部互相策應,不至于孤軍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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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郁董也不再反對了,史可法就讓他們盡快出發到各自的信地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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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軍開始東征的時候,史可法就竭力籌集軍饷、官兵,意圖響應崇祯皇帝的勤王令帶兵北上勤王。不過這件工作非常不順利,一直到順軍在山西擊敗新軍的抵抗,攻入直隸後,史可法也隻才積聚起一萬多軍心、士氣可慮的軍隊而已,當時考慮到京師危急,史可法就不顧一切地誓師出發,打算就靠這一萬多靠不住的南方官兵去增援京師——那時史可法仍滿懷信心,對南京同僚信誓旦旦地保證說以直隸的重兵雲集和京師的堅固,崇祯皇帝一定能堅持半年以上,所以勤王軍一定能及時到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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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就在史可法誓師出發的第二天,軍隊還沒全走出南京城,就傳來消息說京師失守,崇祯皇帝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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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一段日子裏,史可法堅持認爲崇祯皇帝已經帶着太子脫險,從天津乘船南下。這個指望很快也宣告破滅,爲了擁立新君,南京打成一鍋粥,江北軍靠武力壓服東林反對派,擁護福王登基後才算告一段落,南明朝廷也開始運轉,得以征集糧饷,征召士兵準備迎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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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也隻是表面上的平靜,前幾天一個人冒稱是崇祯太子混吃混喝,弘光朝廷把人找到後請曾經見過太子的人前去辨認,結果沒一個臣子認識他;朝臣仍然擔心搞錯,就又讓太監去詢問此人宮禁規矩,結果也是一問三不知,顯然是假貨無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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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野的東林同門卻不依不饒,異口同聲地說此人定是太子無疑,還說什麽去問話的臣子
太監一見到此人都跪地不起,口稱“千歲”不停,說得有鼻子有眼兒的,假如不是史可法親自過問此事說不定都會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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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此事爲由,東林同門又掀起一片要求弘光帝禅讓的呼聲,一時間朝中爲了辟謠又是焦頭爛額,連催收軍饷、征召士兵的事情都不得不暫停了快一個月才算勉強把事情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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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能壓住士人不讓他們繼續在這個節骨眼上鬧内讧,鎮守湖光,統領數十萬楚軍的左良玉突然又上表朝中——與其說是表章不如說更像是造反公開信,左良玉揚言他要起兵進攻南京,擁戴正統太子繼位。這頓時又是一陣大亂,不少史可法的同門爲這封反表呐喊叫好,還紛紛揚言一旦左良玉起兵清君側,他們就要群起擁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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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好黃得功等衛戍将領保證,說左良玉便是造反也一定将起擊退,才算是把惶惶不安的南京人心又平息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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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福王把老娘接到南京來奉養後,史可法的同門們又從這件再平常不過的事中嗅到了陰謀和荒淫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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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街頭巷尾一夜之間就開始流傳新的謠言:說弘光皇帝和親娘私通,被時刻憂心社稷的東林千裏眼們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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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居然和母親有苟且之事,那豈能再當天子?比起太子案,弘光皇帝對此事更加沒有反擊能力。至少之前他還能公開出來辯解說那個人真的不是太子,而這樁謠言讓弘光皇帝完全沒有自辯的可能,辯解是越抹越黑,不自辯是默認。私下對奏時,弘光皇帝曾氣急敗壞地對史可法說:他覺得這等惡毒之極的謠言,正常人應該是耳不忍聞、口不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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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息事甯人,弘光皇帝不敢拿廷杖打人,隻能求史可法去多去與他同門溝通。而史可法也已經是心力交瘁,他剛剛從消息靈通的同門哪裏聽說,又有一樁童妃案在醞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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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的起因是:一個無知民婦對地方官吹噓自己是弘光皇帝還在做福王世子時的妾,結果地方官當然趁機阿谀奉承,一路香車軟轎送來南京,沿途地方官唯恐錯過機會,紛紛送禮迎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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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婦人到了南京就被弘光皇帝投進了大牢,而東林同門則準備大罵皇帝又做了一件新的滅絕人性的事:連妻子都要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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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從同門那裏聽說,黃宗羲已經撰文準備責問皇帝:如果那婦人不是福王府的妃子,她怎麽敢冒認皇親,還進一步責問皇帝富有天下,爲何連一個住處和一口飯都悭吝給予妻子——這樣品德敗壞的人怎麽配君臨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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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可法倒是覺得這正好相反:冒認的人多了去了,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而且眼下皇上好色之名被同門們宣揚得天下皆知,一個愚蠢婦人自認有姿色,想冒認入宮然後一步登天都是很有可能的。而且正如黃宗羲所言,要真是皇上的前妻,他又不缺這點錢、不缺一個宮殿和一口飯,爲什麽非要不認,還要投入監獄鬧得滿城風雨?還是在這多事之秋、人言可畏之時,皇上他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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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朕不能守社稷,可以死之。”史可法獨自坐在書桌前,默念着崇祯皇帝的遺言。南京,位于長江天險之後,有十數萬軍隊保衛,非常之安;而揚州,地處順軍南征必經之路,孤懸在外非常之險。史可法感到自己對國事已經束手無策,他不知道該怎麽辦,該如何行事才能讓同僚們齊心協力、共度難關:“先帝啊,先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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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能保大明江山,可以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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燭光搖曳中,史可法輕聲自言自語道。(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