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還有一個很大的麻煩擺在眼前,崇祯既然自殺而沒有投降,那就需要向天下诏告崇祯皇帝的過失,來證明大順的得國之正。
可是僅僅寫崇祯皇帝把國事攪和得亂七八糟是不夠的,根據傳統和大部分根深蒂固的念頭,道德有缺陷才是失國的決定性因素,而品質良好的人是不會把國家禍害得一團糟的。
“明皇不喜奢華,也不怎麽好女色,”牛金星把崇祯皇帝留下的太監都找來問話,忙碌了一個多時辰,牛金星也沒能找到什麽道德上的缺陷,那些投降的前明臣子同樣說不出來什麽,除了崇祯自負無能外,看起來他的道德确實基本良好,牛金星終于發現大順的宣傳工作還是有問題的,其實他自己也同樣有疑惑:“明皇不像是驕奢淫逸的昏暴之徒啊,爲什麽會搞得天下大亂?”
“這個,”許平聽了一會兒有些忍耐不住:“正人君子和治國是兩回事吧?”
同樣有些不耐煩的劉宗敏也贊同這種說法:“就好像好人也不一定會打仗。”
“打仗和治國怎麽能夠相提并論?”大殿上,牛金星和其他有學問的人異口同聲地說道:“天子不失德,是不會失國的。”
有人提出不妨把崇祯的皇後說成是妲己一樣的人物,不過這個妲己也主動殉國了,大部分人都覺得這種說法顯然不會有什麽說服力。
“王承恩!”陳缙彥突然叫道:“王承恩這個閹豎蒙蔽皇上,威福自操,而且還多次收受賄賂。”
“就好像是魏忠賢一般。”不少投降的臣子認爲這個說法不錯,崇祯皇帝信用太監而疏遠士大夫,這是一個嚴重的道德缺陷。
“諸位大人說得不錯,”一直在旁聽的許平聽大家讨論王承恩讨論得熱烈,冷冷地說道:“明皇臨死的時候,也說過王承恩迹近魏忠賢這樣的話。”
“唉,皇上悔之晚矣。”聽到崇祯都有類似的評價,大家都認爲這個足以成爲崇祯“親小人,遠賢臣”的證據,這個作爲失國的理由也差不多足夠了。
當即就有人向李自成建議:“陛下當速發缇騎,将閹豎王承恩捉拿歸案,明正典刑也算是爲明皇報仇了。”
還有人提出王承恩出任司禮監掌印這麽多年,也收過不少髒銀,更有人告密說王承恩的家産大多都在京師,由住在宮外的侄子負責管理。有人就因此勸李自成立刻派兵去把王承恩抄家,追贓既可以補充軍實,也可以證明崇祯皇帝所信非人。
“不必了,”許平又搭茬道:“王承恩和明皇一起上吊了,他屍體也在外面就是還沒擡進來。”
始終沒有怎麽說話的李自成突然問道:“都有誰陪着明皇自盡了?”
三千京官力,殉節的大概有十幾、二十人,不過陪在崇祯身邊的隻有王承恩一個,聽許平說明這一點後,李自成立刻下令:“派一隊兵去王承恩的侄子那裏,把王承恩的屍體也一起還給他,任何人不得騷擾王家,若是王承恩的那個侄子想護棺回鄉也不可阻攔。”
既然王承恩也用不了,牛金星隻好暫時推遲發布崇祯皇帝的罪狀。
“搞得民不聊生、生靈塗炭不就是最大的罪麽?”許平還是有些不明白爲什麽這罪狀不能寫。
“是啊,但是爲什麽呢?是沉溺女色、不理朝政,還是驕奢淫逸,明皇是怎麽把這天下搞成這樣的呢?”牛金星一臉的愁容,越是深入了解崇祯的私生活,他越覺得這罪狀不好寫。
“太師,”又是陳缙彥忽發奇想:“太師有所不知,神宗皇帝驕奢淫逸,而且總是不上朝,至于熹宗皇帝,也是信用閹豎,有時會不務正業去打木匠。”
“可是這和崇祯又有什麽關系?”
“太師明鑒,這前明的氣運并不是崇祯敗光的,而是明神宗、明熹宗敗光的,到了崇祯這朝……”
“不錯,陳尚書所言即是,”牛金星一聽就覺得眼前豁然開朗,攻擊一個私生活上沒問題的崇祯比較困難,但攻擊神宗和熹宗就容易多了:“國祚已盡,崇祯皇帝雖然有心振作,但積重難返,實在還不清他皇祖父和皇兄欠這天下的債了。”
劉宗敏聽的雲裏霧裏,大大咧咧地說道:“相爺我是個粗人,不過我覺得天啓朝日子還能過,而且自己亡了國,去責備十幾、二十年前的死人,有些太說不過去了吧。”
“劉将軍,現在我們說得是國祚問題,不是日子還能過不能過,是明神宗、熹宗不上朝、驕奢淫逸,天心厭之所以耗盡了大明的氣數,所以崇祯朝這日子才沒法過了。”牛金星反駁道:“劉将軍見過不賭不嫖,就把家業敗光的敗家子麽?如果有這樣的人,那肯定是他祖上不積德。”
……
牛金星和文官們忙着去起草明朝的罪狀時,李自成走到許平身邊:“許兄弟帶我煤山轉轉吧。”
走到煤山上後,許平把崇祯皇帝上吊的那棵樹指給李自成看。
李自成圍着那棵樹轉了兩圈,吩咐左右道:“去尋個人,封個小官,以後就負責照料這棵樹,”李自成伸手在樹旁畫了一個圈:“在這裏圍上一圈籬笆,不要閑雜人等靠近,若是這顆樹死了就在原地再種上一棵,讓後人永遠記的,曾經有一位天子在這裏殉了他祖先的社稷。”
下完這些命令後,李自成帶着許平返回紫禁城,崇祯皇帝仍然躺在棺材裏,李自成下令把棺材合上,站在棺材邊對着崇祯的遺體禱告道:“陛下,君非甚暗。陛下既死,與李某之間的恩怨自然也是一筆購銷,李某絕對不會騷擾陛下先祖的陵寝,不但會善加保護,而且陛下的子孫,亦可年年祭拜,使朱家血食不絕。”
禱告完畢,李自成沖身邊的許平歎了口氣:“這崇祯天子不是什麽壞皇帝。”
“難道他是好皇帝麽?”雖然崇祯殉國讓許平也挺震動,不過他顯然不像李自成這樣對崇祯的印象徹底改觀:“若他是好皇帝,大王和末将造反又是爲何?”
“是他的臣子誤了他,”許平已經把崇祯的遺诏交給李自成,後者又看了看,歎息道:“至死都不忘記百姓,難得啊。”
“河南百姓以觀音土爲食,我們起兵之前每歲崇祯皇帝還要從河南搜刮銀百萬,糧食二百餘萬石,”許平對李自成的态度感到越來越驚訝:“大王,難道您認爲明皇沒錯嗎?”
“身邊的小人、奸臣太多,”李自成的臉孔突然闆起來,發出一聲冷哼:“比如那個魏藻德,就是一個大大的奸臣。”
說完之後李自成就是一聲令下,命令衛兵去把崇祯王朝的末代首輔提來見他。
順軍入城以後,大部分投順的官員都沒有被逮捕,魏藻德是爲數不多被順軍關押起來的明臣,被關在屋裏的時候,魏藻德還搖晃着窗戶上的欄杆沖外面的衛兵大呼:“順王若要用我,一句話就足夠了,何必要把我關起來呢?”
魏藻德被提上來後,他一見到李自成就急忙跪地叩拜,李自成沒有說任何客氣話,而是跳上前去伸腳就踢,破口大罵道:“崇祯皇帝就是對不起天下任何人,也對得起你了,你被崇祯皇帝欽點爲狀元,翰林,年紀輕輕就入閣拜相,你連對你這麽好的崇祯皇帝都背叛,怎麽可能會對我忠心耿耿?”
狠狠踢了幾腳後,餘怒未消的李自成就喝道:“拖下去,大刑伺候,爲後世不忠者戒。”
被如狼似虎的衛士拖走時,魏藻德向着李自成苦苦哀求,臨被拉出殿門時魏藻德還向許平喊道:“大将軍,老夫的小女,情願送與大将軍做妾啊。”
許平不發一語,直到魏藻德消失後才問李自成:“大王打算如何處置他?”
“先讓他把這些年的貪贓都吐出來再說,然後就把這奸佞夾死,一了百了,也算是替明皇報仇。”李自成不假思索地答道,他告訴許平打算進行追贓活動,那些大順不打算使用的官員會按品級進行追贓,如果他們不把大順要求的銀子交出來,就用刑法收拾他們:“明皇城破之前,要他手下這些官員助饷,可是無人響應,既然他們完全不想替主上效力,那我也不會讓他們能保住家财?”
“大王,爲何如此?”許平吃驚地說道,在開封府的數年經營,許平對政務司法已經有了自己的一些心得體會:“若是按照等級追贓,不交銀子就上夾棍,那豈不是變相鼓勵那些貪官了?”
“許兄弟所言何意?”
“大王,”許平馬上分析道:“比如大王爲尚書定下一萬兩的助饷之額,若是一個官貪了兩萬,他可以輕松脫身,要是一個官隻貪兩萬五千,那他反倒要倒黴。大王此舉,是讓那些越貪得多的,越能平安無事,末将以爲不妥。”
“嗯,”李自成一想确實如許平所說,便反問道:“那許兄弟以爲應該如何?”
“清查賬目呗,或者計算一下某人到底拿過多少俸祿,末将常常算他們這麽多年一文未花,給他們留下和應收俸祿相當的家财,若是一個做官前就出身缙紳之家,那家産自然還要另算。”在開封府的時候,許平一向是如此行事,有一些地方官貪污的錢并不多,對這類官員許平有時還會考慮吸收到本方陣營來。
“太麻煩了。”李自成搖頭道:“三千多京官,這得查到什麽時候去。不過許兄弟說得确實在理,明廷百官無官不貪,隻有貪多貪少之分,那些我大順不欲用的,統統打殺了便是。”
許平聞言更加吃驚:“大王何須如此?再說司獄乃國之大事,大王今天嫌麻煩就把前明官吏統統打殺,那以後大順治下,難道也不問青紅皂白,見到貪官就一并打殺麽?”
“明太祖當年,十兩銀子就剝皮充草,我覺得也不錯。”李自成不以爲然的說道:“對貪官就得除惡務盡。”
“可是明太祖之法,最後還是歸于無效,末将以爲,司獄之事最重要的就是要沉得住氣,能有耐心慢慢清查。不然冤獄必然橫行,對大王的仁德也是大大有害。”
“對這些人還用得講什麽仁德麽?”李自成哼了一聲:“就比如魏藻德那樣賣主求榮的奸佞,打殺了也就打殺了。”
許平仍然搖頭:“大王,牛相爺的話末将是不以爲然的,末将覺得是大明負了魏藻德,不是魏藻德負了大明。”
“負了他?”李自成大叫一聲:“崇祯皇帝那麽信任提拔他,有什麽相負之處?”
“末将是說大明負了魏藻德,不是說崇祯皇帝,而且大明也負了崇祯天子,負了文臣武将,負了天下百姓,所以大王才會興義兵,來推翻明廷。”雖然崇祯臨終前對許平說了不少私密之事,但是許平覺得這事太過匪夷所思,因此決定把這個秘密壓在心裏,仍以順臣自居:“魏藻德才過而立之年,便金榜題名,點翰林,這學問、才智,顯然是了不得的人物。”
“隻可惜有才無德,終歸于國家無用,于我大順也無用。”李自成冷冰冰地說道。
“大家都說,隻要認真念書,十年寒窗,就可以出人頭地,就可以齊家治國,魏藻德就是這麽做的,但是等他當了官才發現,在大明如果不貪贓枉法,就沒有機會一展所學,這當然是大明負了他。和崇祯皇帝一樣,大家都說隻要勤政上朝,儉樸不崇奢華,就可以做個英明天子,可崇祯皇帝這麽多了仍然亡國,顯然是大明負了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