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算追上昏君了。”一群錦衣衛都是歡天喜地,眼看一樁天大的功勞就落盡口袋,随着許平那聲大喝,他們急急忙忙地湧上前去,生怕被崇祯皇帝逃脫。
許平看到崇祯皇帝并沒有任何動作,回過頭來看了自己一眼,臉上竟然露出一個微笑。
“高皇帝顯靈了。”
站在最前的許平聽到崇祯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他轉過身正襟危坐,雙手穩穩地放在兩個膝蓋上。
跑到許平身邊的錦衣衛們,見到崇祯皇帝又威嚴地坐在面前,突然一下子都停止腳步,齊刷刷地跪倒在地:“皇爺,微臣前來護駕左右。”
陳指揮不由自主地給崇祯皇帝行禮後,擡眼一看對方身上隻有一件破舊的單衣,急忙把自己身上厚厚的錦袍解下來,躬身用雙手捧着走前兩步:“皇爺,小心受寒。”
見崇祯皇帝隻是盯着許平,連睬也不睬自己一眼,陳指揮就把手中的錦袍輕手輕腳地放在地上,小聲說了一聲:“小人無禮了,皇爺恕罪。”
身邊原本興奮非凡的錦衣衛們,此時臉上都露出了愧色。
本在崇祯旁邊擰衣服的王承恩,許皮沖上來後他先是驚得一蹦三尺高,但現在也恢複過來,在崇祯皇帝背後尖聲叫道:“萬歲爺要單獨與許平說話,餘者退下。”
崇祯仍是一言不發,紋絲不動地坐着。
“遵旨,”陳指揮帶頭應道,退下時他再次輕聲說道:“皇爺小心風寒。”
所有人都離開後,許平掃了一眼面前的布置,看着那條已經被王承恩抛到樹杈上的袍子,疑惑地問道:“陛下意欲何爲?”
崇祯緩緩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手指在上面輕輕摩挲了一下,伸出手臂遞向許平。
許平連忙把自己的玉佩取回,在玉佩離手指而去的時候,崇祯皇帝吐字發聲:“這玉佩,本是我成親時,你父親給我的。”
……
攻入紫禁城後,嶽牧感到抵抗變得劇烈許多,這些太監們不但沒有逃跑,反倒表現出一種舍死忘生的勇氣與決心。隻不過他們太缺乏戰鬥技巧了,因此盡管有戰鬥意志,對近衛營來說也隻僅僅是一個麻煩而已,而且并不是一個大麻煩。
今天嶽牧心中始終有一個預感,那就是他能親手抓到昏君,這種感覺在沖入紫禁城後變得越來越強烈,他狠狠地握了握拳。雖然上峰已經交代過絕對不許殺昏君,但嶽牧到時候還是要狠狠地擂上幾拳:
“秦大哥,小弟就要爲你報仇了!”嶽牧要替秦德東打一拳,他的嶽母、小姨子,還有他素未謀面的泰山大人和兩個舅子。
紫禁城對嶽牧來說就像是一個大迷宮,他完全不知道該往什麽地方去,隻知道一頭向裏闖,不知不覺嶽牧已經把那些和他一起首先沖進紫禁城的同伴抛得無影無蹤。在紫禁城裏亂闖的嶽牧,滿眼都是層層疊疊的宮殿,他一口氣又跑過幾道門,眼前突然一下子閃出三個人,一人持刀、兩人持棍,兇神惡煞地向嶽牧逼過來。
作爲從洛陽就加入近衛營開始跟随許平的老部下,三年來轉戰天下、攻城掠地,嶽牧已是身經大小三十餘戰。雖然是以一敵四,他仍毫無懼色地迎上去。
隻一個照面,一刀一棍就被嶽牧用手中的旗杆放倒,接着一挑戳開最後一個人後,嶽牧突然原地一百八十度轉身,同時雙臂一擡,用手中的旗杆架住從背後偷襲的另外一把鋼刀。本以爲勢在必得的偷襲者大吃一驚,完全沒有料到這個順軍老兵會有這樣的反應,眼前一花刀已經被對方奪去,接着腹間就傳來一陣劇痛,偷襲的第四個太監慘叫一聲軟倒在地上。
嶽牧把血淋淋的鋼刀抽出來,這四個敵人兩老兩少,兩個使棍的歲數大的太監中的一個摔倒時頭碰到石階銳角,已經是血流遍地階梯。另一個站起身又要迎戰,但随即被嶽牧一棍打得不省人事。
最後一個年輕太監仍舞動着刀花,緊緊盯着嶽牧,嶽牧向他身後守衛的殿門看了一眼,覺得心髒驟然跳得急促起來。
“莫不是昏君就躲在這裏面?”自打進入紫禁城以來,每一座嶽牧見到的宏偉宮殿,都讓他懷疑是崇祯皇帝的藏身之處,不過眼前這個顯然更可疑一些,有幾個人在悍不畏死地保護它。
對面的太監大喝一聲合身撲上,嶽牧手起刀落,一下就将敵人持刀的手臂砍斷,他側身避開旋轉着倒地的敵人,急步向殿門奔去。從那個重傷的太監身邊沖過時,嶽牧突然感到腳下一沉,原來是那個倒地的敵人用獨臂攬住了自己的腿,嶽牧想也不想又是一刀插下,把敵人釘在地上。
一層沒有人,二層也沒有,三層的門緊閉着似乎是從裏面鎖上了。
“昏君!”嶽牧大喝一聲,飛起一腳把那扇門踢飛:“秦大哥!兄弟就要給你報仇了!”
門内傳來幾聲驚叫,嶽牧赤紅着兩眼沖進門,沒有看到什麽人穿着像是龍袍的東西——他環顧室内,隻有四個女人——兩個歲數大、兩個歲數小。
這四個女人摟抱在一起,盯着這個沖進來滿身血污的黑衣人。
“難道是皇後娘娘。”見四個女人身上都是綢緞,嶽牧心裏又冒起一個念頭,他跨上一步正待喝問。
突然有一個年長女人從懷中掏出把匕首,想也不想地一下子插進腹中,另外三個人驚叫過後,突然一起回身,向窗邊跑去,先後縱身而出。
嶽牧被這變故驚呆了,他走到窗邊向下望去,三個跳樓的人兩個人已經一動不動,還有一個仍在地面上抽搐掙紮着。
“她們把我當成燒殺擄掠的官兵了麽?”嶽牧好半天才醒悟過來,他想得太入神了,以緻刀聲到了後腦才猛然驚覺。
嶽牧本能般地作出側身避讓的動作,可刀光已經掃到了他的背上,他悶哼一聲就摔了出去,倒在地上後隻感覺身體好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四肢全都不聽使喚。
剛才見過的一個白發蒼蒼的老太監抱着那個用匕首自殺的年長婦人嚎啕痛哭,哭了一陣後,那個老太監又一躍而起,從地上拾起嶽牧的旗杆,向着到底不起的嶽牧沒頭沒臉地砸過來。嶽牧勉強抵擋了兩下,就被砸得頭昏眼花,在他昏過去之前,最後一眼看到的是那個老太監又去撿地上的大刀。
……
許平單手捧着自己的玉佩,呆呆地站在煤山山頭,現在他大腦混亂,一時還沒有能夠理清思緒。
“侄兒……”說了一刻多鍾,崇祯覺得總算是把前因後果說清楚了。
“陛下,臣當不得陛下這樣稱呼。”許平猛然從迷茫中恢複過來一些,連忙退開兩步謝罪道:“陛下一定是認錯了!”
聽許平口氣激烈,崇祯立刻把嘴閉上。
王承恩則跳過來,在許平身邊叫道:“千歲,此事千真萬确。”王承恩指着許平手裏的那塊玉佩叫道:“這玉原本是千歲皇曾祖的,後來經千歲的皇祖父之手到了千歲的父皇手中,萬歲爺大婚時,千歲的父皇又把它們賜給了千歲的皇叔,最後萬歲把它交給了千歲的母妃。”絮絮叨叨地又重複了一遍後,王承恩說雖然二十多年過去了,當年見過這塊玉的人已經不多,但是隻要許平用心去查,一定能夠找到曾經見過它并且還記得它來曆的宮中舊人:“……千歲便可知萬歲爺所言非虛了。”
聽到這裏崇祯微微一笑,緩緩點了兩下頭表示王承恩說得不錯。
“侄兒……”崇祯又說道。
“陛下恕罪,臣請陛下不要這麽稱呼微臣。”許平把眉頭皺得緊緊的。
崇祯好像沒有聽道,自顧自地繼續說下去:“我會以發蒙面,若侄兒你不信爲叔的話,那我死後也沒有臉面見我們的先祖于地下。”
崇祯把寫着遺書的那塊布扯了下來,鄭重地交到許平手中:“若你信了爲叔的話,就可以把我的臉上的頭發梳理好,我的這封遺诏先密不示人,等侄兒重奪天下後再留給你的子孫,讓他們知道守高皇帝天下之不易。若是……若是侄兒你無論如何也不信,那就在李闖手下安享你的富貴吧,這封遺诏你立刻拿給他看,讓他把我那幫臣子都殺了替朕報仇。”
“陛下一定是認錯了。”許平雙手接過那張遺诏,口中仍頑固地堅持道。
崇祯皇帝不再理他,轉身向挂着布條的大樹走去。
“陛下,”許平急忙竄上一步,着急地勸阻道:“陛下何須如此?”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爲宋王,這多半是那牛逆想出來貶損朕的吧?也就是讀書人才能想出這樣的壞點子。”崇祯冷冷地撇了許平一眼:“可是武王是以殷太子爲宋王,纣王他殉社稷了,可見若侄兒你的主子真的周武的話,你叔叔就一定得去殉社稷。”
許平啞口無言,這時王承恩已經搶在崇祯皇帝之前,把脖子套進另外一個布圈裏,口中嚷道:“萬歲爺,微臣爲您開道。”
“王公公,”許平見狀又是一聲悲歎:“何必如此?”
崇祯回過頭望向許平,輕聲說道:“王承恩就是朕的魏忠賢,就算天下人都抛棄朕,他也不會。”
本來已經瞑目待死的王承恩聽到崇祯皇帝的這句評價後,突然又從布圈裏鑽了出來,嚎啕大哭道:“萬歲爺,微臣當不起您的誇獎,微臣收過那些鼠輩的銀子,微臣罪該萬死。”
“難道你認爲魏忠賢沒收過銀子麽?”
崇祯皇帝站在晃悠悠的石頭上,把脖子向布圈伸過去。
“皇叔,”許平突然跳前一步,拉住崇祯的衣角:“如果陛下真是臣的皇叔的話,那陛下還沒有說服臣,臣還是不信的,陛下要是去了,這世上還有誰能說服臣相信?”
“侄兒啊,”崇祯把頭放在布圈裏,閉着眼緩緩說道:“難道侄兒想看爲叔被魏藻德之流指點羞辱嗎?”
……
聽到許平傳來的招呼聲後,早就等得不耐煩的陳指揮領着手下錦衣衛急忙跑上去,他們看到崇祯平躺在地上,許平正把懸在半空中的王承恩抱下來,把這個忠實的仆人放到他主子的身邊。
“皇爺!”明白過來的陳指揮突然強前一步,伏在崇祯的屍體邊,不可思議地看了又看,大叫一聲:“皇爺!您怎麽就這麽想不開呢?”
“去找兩具棺材來。”許平對其他那些呆若木雞的錦衣衛們下令道:“明皇一代至尊,王承恩忠心護主,他們不應該暴屍于野。”
……
現在金銮殿已經換了主人,順軍此番攻破京師,陣亡将士不過三位數,可以稱得上是微乎其微。
剛剛投降順王的李國幀緊緊跟在李自成身邊,沒能在紫禁城發現崇祯皇帝的蹤迹後,李國幀立刻自告奮勇:“陛下,臣有數百兒郎,他們個個都見過昏君,也全是京師人士。”
李國幀建議由他立刻開始全城清查,他帶着手下這批人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崇祯皇帝找出來:“微臣一定生擒昏君獻于陛下階前。”
這種功勞自然劉宗敏、餘深河等人都不會和李國幀搶,也沒法和他搶,李自成叫了聲好,便同意李國幀去進行搜捕工作。
“遵命,微臣不拿獲昏君,就無顔回來見陛下。”李國幀心中竊喜,便要退下金銮寶殿去部署搜捕工作。
這時有衛兵報告道:“大将軍在殿外求見。”
“快請!”
牛金星在旁邊咳嗽了一聲。
李自成連忙改口爲:“快宣。”
許平走上正殿,李自成高興地下來迎接:“許兄弟安然無恙,真是太好了,剛才去诏獄找不到人我……寡人正在着急。”
“末将替大王去追崇祯皇帝了。”
“可否拿住?”牛金星一聽也來了精神。
“末将把崇祯皇帝給大王帶回來了。”
李自成看着許平那冷漠的表情,輕輕一點頭,許平就讓陳指揮他們擡着棺材走上殿來。
整個金銮殿都陷入一片沉寂,所有的人都一言不發緊盯着幾個錦衣衛擡着的棺材,陳指揮他們把棺材輕輕地放在地面上,動作柔和得就好像是擔心驚醒了棺中的人。
“這昏君,怎麽可能?”遠處劉宗敏發出了半句充滿了疑惑的問話聲。
李自成和牛金星也都一動不動地看着那被輕而又輕放在地面上的棺材,後者一口接着一口地吞咽着口水。
錦衣衛們放下棺材後,蹑手蹑腳地退開,陳指揮還鄭重地跪倒在地,向棺材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響頭,才和其他人一起退下。
許平走過去,輕輕把棺材揭開,牛金星一直在不停地搖頭:“怎麽會有死社稷的末代君王?這怎麽可能?”
“武王伐纣,以殷太子爲宋王,”許平輕聲回應道:“既然大王興的是湯武革新的偉業,可見明皇是一定要殉社稷的。”
“纣王那隻是傳說。”大殿上一時間隻有牛金星和許平的對答,其他人都緊緊地盯着躺在棺材中的崇祯,完全沒有餘力去參與到他們的對話中。
“可這個不是傳說了。”許平揭開棺材蓋後,緩緩退到一邊,把崇祯的遺體留在金銮殿的正中央:“周、秦、漢、唐、兩宋、蒙元,兩千多年過去了,又有了一位殉社稷的天子。”
李自成看了一會兒,側頭問身邊的李國幀:“是明皇沒錯吧?”
自從許平揭開棺材蓋後,李國幀就變得臉色慘白、身體也開始瑟瑟發抖。
聽到李自成的問話後,李國幀猛地一躍向前,撲到崇祯的棺材邊。李國幀爬在地上,輕輕撫摸了棺材邊兩遍,突然失聲痛哭:“皇上,您怎想不開了呢?”
躺在棺材裏的崇祯皇帝當然無法回答李國幀的問題,李國幀一連問了屍體這問題兩、三遍,突然以頭搶地,放聲嚎啕:“皇上,臣對不起您。”
“皇上,臣罪該萬死啊。臣被豬油蒙了心,喪心病狂地從了闖逆,真是萬死不足贖其罪啊。”
幾個順王的衛士胡喝着上前去拉李國幀,口中還發出斥責聲。
這時李國幀已經将腦袋在地上撞得血流滿面,被順王的衛士從金銮殿上拖下時,李國幀猶自望着崇祯的棺材大呼:
“皇上,臣罪該萬死,臣對不起您!”
李國幀被拖出大殿後很久,殿上的人還能聽到他的呼喊聲遙遙地傳來。
“這厮是留不得了。”牛金星冷冷說了一句,轉身看向許平:“大将軍,這是怎麽回事?”
許平把實情挑挑揀揀地說了一部分,還沒等他說完牛金星就跳将起來:“你怎麽不拉住明皇?”
“明皇一心求死,我怎麽好去拉住他?”許平大聲反駁道:“小國之君當大國之卿,何況正統天子?”
“這個時候還講什麽禮法?”牛金星怒斥道:“當然要把他拉住,應該把明皇捆起來,派人十二個時辰一刻不停地看着,絕不能讓他自盡!”
“好了,好了。”李自成喝住争吵的兩人,臉色陰沉地問牛金星:“現在該怎麽辦?”(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