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寶刀一點兒也不信黃石心裏會想他表面上表現得這麽平靜,不過他也知道黃石一貫如此,從在廣甯第一次見到他時,賀寶刀就意識到這個人不簡單,異乎尋常的冷靜,好像從來沒有什麽事能讓他慌張,至少表面上不會。
“賀兄弟你這是孤注一擲了啊。”看上去黃石就好象真的把所有的負面情緒都抛卻掉了,口氣輕松地就好像是隻是被人開了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如果我不同意,皇上和賀兄弟你又敢把我怎麽樣呢?别說是什麽你們敢動手殺我,隻要我不肯去與順軍交戰……”
“是闖賊,大人。”
“隻要大家知道連我都不想和順軍打了,”黃石微微搖頭:“今天這個消息傳出去,明天新軍就得散一半,新軍士兵确實訓練、裝備比京營強點,不過如果不是相信我,靠着我的威望名聲,你以爲他們會比京營強嗎?”
“大人,屬下希望您能三思,您是大明的侯爵啊,屬下不相信你是許平那種反賊。”
“我有的時候常常會想,如果我現在還像許平那樣年輕,處在他的位置上,看到這個朝廷還有新軍的模樣會怎麽辦?”黃石微微一笑:“我也會反了它。哦,不對,”緊接着黃石就改口道:“還是賀兄弟你說的對,我不會像許平那樣直截了當地反了,我會和朝廷還有新軍同流合污,竭盡全力巴結奉承,讓朝廷和新軍上下都認爲我和他們是一類人,對我信任有加,至少得等到我武功蓋世、手握幾萬大軍、黨羽遍布天下再反,最好還是開了大都督府、拜了侯爵,這樣反起來就更有把握了。”黃石笑道:“賀兄弟說的好,我不是許平那種反賊。”
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片刻後黃石若有所思地問道:“山岚營,既然賀兄弟知道了他必然的回答,那賀兄弟打算如何對魏将軍說呢?就算我同意陪賀兄弟演戲,呆在這京師裏哪也不去,但他是不會信我突然又同意遠征山西的,必定會起疑心,而這份疑心他會和部下們說,然後流傳遍整個新軍。”
對黃石的問題賀寶刀仍然抱以沉默。
“難道賀兄弟去進攻山岚營了嗎?”黃石端詳着賀寶刀的表情,見對方還是不說話後,臉色變了變:“原來賀将軍已經有了萬全之計。果然這也是條路,萬一我堅決不同意,賀将軍便可以把我殺了,然後推給山岚營。我猜猜,你們會說他是闖營、錯了,是順軍的内應,想靠刺殺我來讓新軍解體。而賀将軍你作爲我遺志的繼承人,是一定不會讓這種企圖得逞的。嗯,靠着我在士兵和百姓中的威望,說不定還能維系些士氣,激起不少人去和順軍一拼的鬥志來。”黃石皺眉思索片刻:“不過還是太險,不到萬不得已最好别用,上策還是說服我老老實實地呆在京師裏。”
賀寶刀凝視着黃石,看着對方肆無忌憚的表情,終于有開始露出怒容:“大人,大明待您不薄。”
“我待你們也不薄,你們爲什麽要背叛我呢?”
賀寶刀哼了一聲,不屑地說道:“大人真的這麽想嗎?”
“看來你們有很多不滿了,那告訴我,如果我答應新軍到了南方可以繼續作威作福、參與走私、即使是殺人放火我也保證護着你們,你們是不是就不忠于大明了?就會高高興興地和我去南方了?”黃石諷刺兩句之後,又換了一幅口氣:“賀兄弟,你大兒子也在南方效力,他也不是爲了這個大明朝廷效力,你趕快收手吧,趁着還來得及,不要讓你兒子兩面爲難。”
……
聽說有十個錦衣衛來拜訪後,趙慢熊滿心奇怪地出門迎接,見到趙慢熊這群錦衣衛立刻掏出一封黃綢聖旨:“趙大人,有聖旨下,請接旨吧。”
“啊,不知天使前來,臣怠慢了,”趙慢熊大吃一驚,連忙回身對家人喝到:“還不快擺香案?”
“倒也不必如此麻煩,聖上給趙大人的旨意很簡單,是道恩旨。”除了笑嘻嘻的錦衣衛首領,其他人其實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而首領接到的命令是盡可能地不要引起衆人注意或懷疑。
“微臣不敢失了禮數。”趙慢熊神态極其恭敬,點頭哈腰地讓錦衣衛稍待。
見狀錦衣衛首領也就不再多言,反正他知道聖旨上隻有一道命令,就是讓趙慢熊立刻随來人進宮面聖。
“微臣去換上朝服就來,”趙慢熊讓仆人擺香案的時候,和錦衣衛指揮客氣地說了一聲,然後掉頭匆匆進後院去了。
錦衣衛指揮一想不錯,反正接旨後也不好穿着便衣進去皇上,萬一先宣旨後對方起了疑心說不定還會有什麽反抗,雖然皇上的交代是就是硬駕也要把趙慢熊駕進宮,但是如果能和和氣氣地自然是最佳結果。
……
“看起來賀兄弟覺得我說的不對,”黃石注意到賀寶刀聽完自己的話後臉上不但沒有猶豫遲疑之色,反倒平添怒容:“賀兄弟有什麽不滿盡管說,你連這種事都做出來了,難道還會怕我生氣麽?”
“當初大人說犬子是爲福甯軍效力,可是後來竟然去給一幫商人做事,如果小兒他在京師的話,現在怎麽也是個将軍了,”賀寶刀果然對黃石給他長子的安排很不滿:“這麽多年來,屬下一直以爲大人會另有深意,會幫犬子取得個前程,可是屬下和大人說了這麽多遍,大人就是充耳不聞。”
“我确實是另有深意的,”黃石歎了口氣:“而且賀飛虎他不是給商人做事,他不是給任何人做事,他是給理事會做事。”
“理事會不就是一群商人麽?”
“不完全是,隻不過你一直效忠大明,有些事我一直沒法和你明說,但至少賀飛虎很有幹勁,而且理事會記得他的勞苦功高。”
賀寶刀完全不信黃石的話,他甯可兒子替黃石本人效力也不願意他替一個虛空得很的理事會買命:“理事會又是誰的?難道不是大人的麽?可大人就是不願意給他一個前程。”
“理事會不是我的,不是任何人的。”
“那它到底是什麽?”
“是國家,是未來的國家。”黃石輕聲說道,這還是他第一次對楊緻遠以外的親口說這句話:“你兒子是在爲國效力,這遠比爲我效力強。”
“誰的國家?”賀寶刀對黃石的托詞嗤之以鼻。
“百姓的國家,平民的國家。”
“是平民的民,就是平民的國家的意思。”黃石收斂起了笑容,一字一頓地說道:“這個國家沒有皇帝,因爲有一些人相信這個國家的人民不是天生的奴才,他們有辨識好壞的能力,有向往自由的權利和自由,所以一些志士團結起來,推翻了奴役平民的皇帝,創建了這個國家。”
“沒有皇帝,那它一定一團糟。”賀寶刀冷笑道。
……
趙慢熊已經進去很久了,還是沒有出來,錦衣衛首領漸漸開始感到緊張,讓仆人去催問後,得到的回報是他們家老爺躲進了書房還栓上了房門。
“這事要糟。”錦衣衛指揮心中暗道一聲不好,他連忙留下兩個人把門,帶着剩下七個人沖進趙府後廳,現在顧不得許多,把趙慢熊抓住才是緊要。唯一讓錦衣衛指揮感到慶幸的是:他要對付的人從不練武,而是個年過半百的人,而錦衣衛指揮今天帶來的都是百裏挑一的好手。
沖到趙慢熊的書房前,錦衣衛指揮隔着門喊道:“趙大人,請您出來接旨。”
“我不出去!你們今天來到底所爲何事?”
聽人還沒跑,錦衣衛指揮心頭一松,再不多話一腳把房門踢開,當先闖了進去。
“砰!”
“砰!”
趙慢熊的書桌上一溜擺着十幾把已經上好了彈藥的燧發手铳,他左手槍打得和右手一樣好,左右開弓一轉眼的功夫就把指揮使帶來的這群大内高手盡數放躺在地。
“你們真以爲我武将出身,會從來不習武麽?”趙慢熊抓着剩下的手铳沖出房門,輕而易舉地幹掉了最後兩個錦衣衛,命令關閉府門。
趙慢熊緊張地又開始給手铳填藥:“大人那邊恐怕出事了。”
……
“确實,她确實一團糟:因爲是平民的國家,所以平民有權利對政府感到憤怒,可政府卻總想壓制這種憤怒,有時平民在城市的大街上發出憤怒的抗議聲時,政府會用救火的水龍去噴他們,他們畏懼平民的憤怒就像是畏懼一種會把他們燒成灰燼的火焰;因爲是平民的國家,所以民衆的稅金要優先用來興修學堂而不是政府的衙門,有些省份規定如果縣衙的衙門比這個縣給小孩子上學用的學堂還氣派的話,縣太爺就要被罷官,但很多高級官員仍然貪污民脂民膏并且逍遙法外;雖然号稱是平民的國家,但是私塾的先生仍然不能無所顧忌地痛斥政府的無能與腐敗,因爲政府還在做着鉗制人口的事。”黃石記得一些腐朽黑暗的國民黨政府的事迹,比如當時北大、南開的教授們,有的時候就會緊急敲鍾,在被逮捕前在大禮堂給學生們進行最後一次演講,國民黨的警察就會等在邊上,等教授慷慨激昂的演講結束後就會把他帶上囚車,送去坐上半年、一年的牢。
賀寶刀好像說了什麽,但是黃石根本沒有用心去聽,他繼續講道:“于是有一些人矢志把這個黑暗的政府推翻,他們發誓要建立一個真正的平民國家:一個官員不能仗勢欺人,政府不能欺壓平民,每個人都可以暢所欲言的國家,他們發誓要讓他們同胞永遠擺脫被愚弄、被損害、被視如草芥的命運。”
“這些志士當然受到了殘酷的鎮壓,不過即使面對屠刀的時候,他們也不願意哪怕隻是口頭上放棄自己的理想,他們會把自己的理想當作口号高呼在刑場上。這些人中有很多是家财萬貫的富人子弟,他們可以生活得非常好,他們爲了一些素未蒙面,生活在底層的貧苦同胞捐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因爲他們相信他們的這些同胞不應該因爲貧窮而被受到欺壓和損害;還有一些志士出自教養良好的家庭,他們前程遠大,見多識廣,這些志士爲他們不識字的同胞犧牲了生命,因爲他們相信這個國家中每一個人都應該有受教育的機會……我曾經做過一個夢,夢見我并非出生在大明,而是出生在這些志士爲之獻身的國家,”黃石越說越是感慨,完全進入了自己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這些志士被稱爲烈士,他們的事迹和理想被用來教育很小的孩子,當我在我的夢裏的時候,我才發覺我的祖國、我的民族有多麽的偉大,因爲這個國家和民族,居然會産生這麽多前赴後繼的志士,這麽多情願犧牲自己生命去給同胞争取他們自己注定享受不到的幸福的英雄。”
黃石越說越是慷慨激昂,但賀寶刀已經完全跟不上他的思路了。
“有一次我又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沒有穿越到大明,而是穿越到這些志士就義前。”
“穿越?什麽叫穿越?”
黃石沒有回答賀寶刀的問題,他自顧自地說道:“那些志士在得知我的來曆身份後,一定會問我:我的同胞們,他們生活得怎麽樣?他們幸福嗎?他們快樂嗎?而我會回答這些烈士:是的,我們有了一個真正的平民政府,每個人都因爲他作出的貢獻而不是父母的地位而受到大家的尊敬,官員沒有任何的特權,更不用說他們的孩子;官員或許還有以權謀私,但這種隻能發生在陰暗角落的事情一旦曝光,就會成爲過街老鼠人人喊打;我們的政府清廉而且簡樸、衙門的開支隻留下必不可少的,其他從平民身上取得的賦稅,都用來讓孩子受到教育、讓孤老得到贍養、讓病人得到醫療;或許有人貪慕虛榮,但是窮人家的女孩子不必爲了生計而出賣尊嚴;或許人各有志,但窮人家的孩子也不會因爲生存問題而辍學;平民的不滿和憤怒,會讓政府感到歉疚,每個人都可以暢所欲言,沒有人會被奴役,如果有人企圖壓榨窮苦的血汗,把同胞當成奴工一樣地使用,一定會受到政府最嚴厲的追究;因爲是平民的政府,所以永遠會保證農民擁有足以保證溫飽的口糧,收取的那些也是用來幫助其他有需要的人,所以也不會有幾十、上百萬農民再去逃荒,更不用說餓死。”
“是的,這就是我要對這些烈士說的話,”黃石從幻想的世界中回到了現實:“我要對他們說:因爲你們的流血犧牲,給我們的國家和民族,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是我們最珍貴的财寶,有着無法衡量的價值。”
“大人您在講神話故事麽?”賀寶刀嘴巴已經聽得合攏不上了:“世上那會有有這種人?這種全不爲己的人?”
“你怎麽知道沒有?這次在江西,民練的表現如何?”黃石看到一份戰報,面對季退思的攻勢,一支兩千人的江西民兵死傷了七百人仍然守住了陣地:“他們中有多少人,都是因爲相信理事會能帶來一個不一樣的江西而戰?他們中有多少人,都是爲了同鄉能夠生活在一個更好的江西而流血犧牲?而這個更好的江西,他們爲之而戰的東西,他們本人是極有可能享受不到的。”
賀寶刀緊緊閉上嘴,不再說話。
“我不知道在這些本不必參與到順、明逐鹿中的江西百姓、在他們閉上眼的時候他們一定深信自己的犧牲是有價值的,而不是後悔用軍饷換命的買賣實在太不劃算,但我不知道他們會不會有一點點懷疑,在所有烈士生命的最後一刹那,”黃石伸出拇指和食指,在賀寶刀面前輕輕比了一比:“會不會有哪怕就這麽一點點的懷疑:那就是他們會被他們最信任的人背叛、被他們最寄予厚望的人背叛,以緻讓他們的志向變成了泡影。”
“大人。”賀寶刀已經預料到了黃石的回答,但他還想再做一下努力。
“我不是竊國大盜,我不是獨夫民賊,我黃石不是那種人,”黃石雙手舉起了自己的佩劍,一手托着劍鞘、一手緊緊握住劍柄:“我絕不會讓烈士死得一文不值,賀将軍,拔你的劍吧。”
“大人……”
“我不是你的大人,賀将軍。”
看到黃石已經擺好了迎戰的姿勢,賀寶刀搖頭歎息道:“黃大人,我就是用左手也能打赢你。”
“賀寶刀!拔你的劍!”
聽到這聲斷喝後,賀寶刀抿着嘴又深深看了黃石一眼:
“好吧,黃石,如你所願。”(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