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孫傳庭草芥人命,理應問罪。”對河南四縣發生的慘劇,黃石感到非常的憤怒和震驚,這件事他并無印象,似乎馬主席在穿越前交給他的明史上沒有記載,或許是因爲不是天啓年間的事而沒有用心去看。若是馬主席當年再交給黃石一本顧誠先生寫的《明末農民戰争》,那黃石或許就會預見到這一連串大屠殺的發生,也就絕不會同意讓孫傳庭統領剿匪軍。
今天在朝廷上一片爲孫傳庭歌功頌德的歡呼聲中,黃石的話顯得與主題非常不協調。
得意的笑容從崇祯皇帝慢慢斂去,金銮殿上頓時鴉雀無聲,陳演見氣氛尴尬,連忙出來打圓場:“元帥……”
“元輔!”黃石毫不客氣地打斷了陳演正準備開始的話,繼續沖着崇祯皇帝大聲說道:“皇上派去剿匪軍,難道是爲了把河南的百姓殺光麽?”
崇祯皇帝仍然一言不發,隻是向内閣投去了一個眼色,魏藻德用洪亮的聲音替崇祯皇帝解圍:“這當然是爲了給湖廣福建解圍,元帥不是說南方若是危機,那軍械軍饷就無從着落了麽?”
“不錯,我是這麽說的。”
——或許曆史上本不會有這一連串的大屠殺。
得知這個消息後,黃石反複回憶他看過的那本明史,裏面把孫傳庭說得差不多和聖賢相近了。
——或許是我造成了這惡果。
想到這裏黃石在心裏輕輕歎了口氣,無數次他想抛下崇祯去南方,可是總有類似的念頭在困擾着黃石,那就是如果沒有他的介入,或許有事情不會發展到這個地步;或許他能夠對朝廷造成一些影響,讓他苦心教育要愛民護民的新軍負責内戰。其實黃石幾乎沒有造成任何影響,至少在孫傳庭的這個獸行上,黃石的出現隻是讓本該發生在崇祯十六年的事情推遲了幾年而已。
“但孫傳庭殺的不是賊人,是皇上的子民。”
聽黃石的口氣軟下來了,陳演又跳出來打圓場:“元帥悲天憫人,下官不勝敬佩之至,可是孫督師殺的這些,明明就是賊啊。”
“是啊,如果沒有這些刁民供應闖賊糧食,官兵何至于數年勞師動衆,都不能克盡全功。”魏藻德在邊上幫忙道:“就連元帥您的二公子……這些賊人是元帥您的仇人啊。”
“他們不是我的仇人。”黃石黯然搖頭,在朝廷當官的日子過得很憋屈,但是若一走了之,黃石有感覺自己太不負責任,他隻是懷疑,或許自己在朝廷裏多呆一天,就能給朝廷施加一些有益的影響。
黃石記得曆史上孫傳庭被李自成迅速擊敗,但現在明史上沒記載的大屠殺都發生了,黃石不知道後面還會有什麽變化。
“皇上如果一定不願意懲罰孫傳庭,臣同意,但請皇上火速下令,命令孫傳庭立刻回師。”施策是黃石很信任的一位手下,有施策在他估計闖營是不可能攻入江西的,雖然少了一個名正言順離開京師的借口,不過黃石想以後總會有其他的借口。實在不行是強行反出京師去,雖然這樣名不正、言不順,不過黃石相信自己的老兄弟們即使再有怨言,總歸還是會服從自己的命令。
“孫督師光複河南在即,大軍豈能空回。”陳演見黃石口氣越來越軟,覺得這點不愉快隻是一樁小插曲:“慈不掌兵,元帥乃當世名将,怎麽這樣心軟呢?”
看到崇祯皇帝臉上有浮出了笑意,魏藻德知道自己今天的表現不錯,心中愉悅,笑道:“這些刁民于國家無用。”
“于國家無用?”黃石冷冷地問道。
“是啊,這些刁民從來都抗拒皇糧,闖賊去了就委身事賊。就算孫督師光複河南他們又不得不繳一些糧食,可萬一闖賊來了,他們又會給賊人提供物資,合起來想想,還是于國家無用。”
“于國家無用就可以殺?”黃石的語氣有開始不善了。
“于國家無用當然……”魏藻德險些把心裏話脫口而出,他連忙把舌頭一轉:“殺了也于國家無害啊。”
“不錯,确實于國家無害。”其他的官員紛紛點頭,這就是他們與黃石的分歧所在,孫傳庭既然沒有傷害大明的利益,那麽就是無罪的。
“當年韓非說這世上有五害之人,于國家無用,所以應該殺之而後快,”黃石的聲調突然恢複了一開始的高亢:“魏閣老,那焚書坑儒也是對的嗎?”
“焚書坑儒當然不對,”魏藻德和黃石有過很多次私下交易,從未聽對方用這這口氣和自己說過話,他略微一愣後答道:“儒生對國家最是有用,那韓非乃是卑鄙小人,獻媚暴秦,信口胡柴。”
“爲什麽韓非說對國家無用之人就未必無用,而魏閣老你說對國家無用之人就是真無用,就可以殺個一幹二淨?魏閣老你是玉皇大帝嗎?”
黃石的聲音在金銮殿上回響着,多少年來,從來沒有人敢在這個地方高聲喧嘩,一時間滿朝的文武都愣住了,崇祯皇帝的笑意也再次凝固在臉上,站在黃石邊上的賀寶刀在背後輕聲咳嗽了一聲。
“元帥。”魏藻德也有些生氣了:“這是禦前,元帥不要失禮。”
“難道是我失禮嗎?魏閣老你是聖人門徒,既然與國家無用就可以殺,那老人是不是也該殺?瘋魔了的人是不是也該殺?殘疾之人是不是也該殺?”
“下官沒有這麽說,侯爺不要冤枉我。”魏藻德大聲争辯道:“下官隻是說孫督師并沒做有害于國家之事。”
“所以侯詢也沒錯,對麽?”侯詢至今仍在天牢裏關着,但黃石對朝廷問罪于他已經不抱什麽指望,既然孫傳庭都沒錯,那侯詢當然就更沒錯了。黃石不再追問魏藻德,而是面向崇祯皇帝,他默默地看着高坐于禦位之上的大明天子,所有的人都愣愣地看着黃石不知所措。
背後的賀寶刀咳嗽聲變得越來越急,中間已經沒有了間歇,而崇祯皇帝的臉上開始浮起怒容:“元帥有何事啓奏?”
“皇上,”黃石平靜地問道:“皇上真的是先帝的弟弟嗎?”
滿朝的官員幾乎都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賀寶刀張着嘴連咳嗽都忘記了。
“大膽!”第一個反應過來的還是魏藻德。
“那是二十七年前,奴酋屠戮遼東漢民,凡家中沒有五鬥民的皆被稱爲懶民,建奴盡殺之,”黃石仿佛沒有聽到魏藻德的那一聲大喝,臉上的表情就好像已經陷入了深深的回憶中:“先帝爲之食不能咽、寝不能安枕。那些遼民一樣沒有納皇糧,一樣委身事奴,而且奴酋此舉更有大利于我軍,但先帝卻垂淚太息:祖宗之地、祖宗之民。”
說到這裏黃石眼神一變,又變得銳利起來,盯在崇祯皇帝的臉上:“而陛下聽說河南生靈塗炭,卻是欣喜若狂,讓滿朝傳讀兇手的奏章,好似唯恐不能趕盡殺絕,好像不知道該如何酬勞屠殺陛下子民的兇手。”黃石冷笑一聲:“臣敢問,陛下真是先帝的親生弟弟嗎?”
“黃石!”陳演也從雕塑狀态恢複過來,他趴在地上向崇祯皇帝連連叩頭:“臣彈劾黃石咆哮朝堂、大逆不道。”
朝臣們呼啦啦地跟着陳演跪下,就連賀寶刀亦連忙磕頭替黃石向崇祯皇帝謝罪:“皇上,元帥他日夜操勞,神志有些不清了,臣請陛下恕元帥的君前失禮之罪。”
朝堂之上,隻剩下崇祯仍坐在禦座上,臉色鐵青。而黃石則筆直地站在跪滿了一地的群臣之前,臉上毫無愧色。
“陛下,自古有言,三百年一大劫,”黃石再次開口的時候,其他的臣子們聽到後都已經吓得說不出話來,隻剩連連磕頭,爲黃石的平靜的語氣伴奏:“自洪武元年到如今,已經二百八十餘年了,臣從來不信這個劫難……”
聽到這裏賀寶刀暗出一口大氣,豎着耳朵繼續聽下去。
“……但臣很好奇,陛下是不是決心讓這個劫難躲不過去?陛下如此倒行逆施,别說保存宗廟了,難道就不怕禍及子孫們?”
崇祯皇帝從禦座上跳起身來,指着黃石的手臂不由自主地哆嗦着,而其他的臣子們現在連磕頭都忘記了。陳演拼命地睜眼,試圖從這個奇怪的夢中醒來。
黃石無所謂般的挺胸看着崇祯,他知道這位天子最是欺軟怕硬,平生從來不敢朝有兵權的人動手,現在楊文嶽都把河北軍帶去孫傳庭一起剿匪了,那黃石還有何可怕——對方就連誤會實力對比的可能性都不存在。
“陛下若是如同先帝一般,臣也曾想和陛下有始有終,但陛下如此行事,陛下的社稷臣不能保了。”記得曆史上從來沒有人這樣赤裸裸地威脅過崇祯皇帝,不過黃石總覺得一個欺軟怕硬的人可能會受威脅。
——因爲我來到了這個世界,所以本來沒有的大屠殺都發生了,對此我是有責任的,如果因爲我的威脅崇祯就把孫傳庭調回來的話,那我也算是稍微彌補了自己的過失。
黃石心裏如此這般地想着,朝廷上鴉雀無聲,沒有人敢動一動手擦去臉上的冷汗。
“若陛下召回孫傳庭,臣仍保陛下的江山;若不召回孫傳庭,那陛下就好自爲之吧。”
——雖然我決心推翻這個朝廷,但有我在至少崇祯無辜的孩子們可以得到保全。至于是不是失信崇祯?如果失信一個殺人兇手就能就拯救無數生靈的話,那我已經失信過很多次了,,皇太極、孔有德,也不差崇祯這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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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石又看了看臉色憋得青紫,仍然一句話也說不出的崇祯天子,自顧自地轉身向門口走去:“陛下,明天臣就不來上朝了。”
走到門口,衛兵們用帶着懼意的目光看着黃石,當與他眼神接觸時,這些錦衣衛都連忙垂下目光避開了黃石的視線。
走出門口沒有多遠,黃石聽到身後傳來一聲痛哭聲,接着就是無數的“皇上息怒”聲響起……
平安地離開皇宮後,黃石看到了等待在皇宮門前的新軍直衛指揮同知楊懷祖。
“黃伯伯,”周圍沒有其他人,楊懷祖有些驚奇地迎上來,探頭向他背後張望:“這麽早就下朝了?賀叔叔呢?”
“沒有下朝,今天他們下朝早不了了,希望不會耽誤他們吃晚飯。”黃石微笑着翻身上馬,不明所以的楊懷祖一臉茫然地跟在黃石身後。
把今天在朝堂的事情簡單複述了一遍,楊懷祖已經是大驚失色,人都從馬鞍上站了起來,他飛快地回頭向着皇城的方向張望了一眼,确認沒有看到追兵,馬上轉過身正色對黃石說道:“元帥您立刻出城去直衛軍營,末将這便去侯府帶夫人、公子脫險。”
“爲什麽?”黃石側頭看着楊懷祖,仍不緊不慢地騎馬緩緩而行:“今天你黃伯母要蒸魚給我吃,我爲什麽要去直衛那裏吃糠咽菜?”
“元帥!”
“放心吧,”黃石又是微微一笑,面沖前方慢悠悠地走着,安慰緊張得已經無法坐在馬鞍上的楊懷祖:“京城之外,就有我的七萬大軍,咱們這位皇上敢把我如何?”看楊懷祖仍是神色不甯,黃石開玩笑道:“你黃伯伯歲數大了,這麽冷的天就貪圖個暖和屋子,去郊外吹風會要了我的老命的。”
“黃伯伯啊,”楊懷祖終于坐回到馬背上,他歎息一聲:“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說得大概就是您吧。”
“還有你父親,你父親和我是一樣的人。”黃石從來都是簡從外出,今天和往常一樣,他身邊并沒有什麽随行的護衛,更從來不會躲在密不透風的轎子裏。
看到黃石的京師百姓,紛紛向他大聲緻意:“侯爺福壽。”
“老人家平安。”黃石在馬上躬身向一個問他好的長者回禮,再次和楊懷祖說話時,黃石指指自己的身邊:“所以你父親和我,從來都不需要護衛,不是因爲我們的武勇,而是因爲我們生活在愛我們的人中間,而不是仇敵的土地上,我們不需要三步一崗、五步一哨。”(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