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末世

太監的話引起一片嗤聲,滿腹狐疑的許平把目光投向那個偷襲明軍的部下,後者将來龍去脈一一道來,他已經從這個宦官口中得知崇祯皇帝的秘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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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詢問過爲首者的口供後,黯然無語的許平揮揮手下令把這些俘虜盡數帶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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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後許平的衛士報告,那些被俘的官兵才被帶出許平的大營,就被闖軍打死了。長久以來許平一直嚴禁殺俘,來報告的衛兵本以爲許平會因爲有人違反軍紀而勃然大怒,不想許平隻是輕聲嗯了一聲,并沒有做任何表示就回房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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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陳哲又爲此事和許平争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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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部下都是多年來爲我出生入死的,我不能因爲他們殺了幾個該殺的人就處罰他們。”許平覺得士兵們一點沒殺錯,這種類似盜墓的行徑放在那裏都是死罪,雖然有皇帝的聖旨,但這邊是叛軍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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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人确實該殺,但應該由大人來下這個令,而不該放縱下面的人擅自行動。”陳哲仍然認爲這是一起嚴重的違紀事件,會讓士兵們蔑視軍紀的權威,陳哲考慮的也不是這群人該不該死,而是如何處死他們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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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闖營本來就是由一群這樣的人組成的,”許平嘿了一聲:“那些敬國法如天憲的人,也不會跟着我們造反。”至于許平和陳哲這樣的原本新軍軍官,更是一貫視權威如糞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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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現在不同了,”陳哲反駁道:“現在我們要靠權威來維持軍紀,保持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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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陳兄弟認爲新軍之前的做派就對了麽?”許平反問道:“陳兄弟現在覺得新軍對我們的打壓是情有可原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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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時我隻是一個初出道的小軍官,我當然覺得他們做得不對,在闖營裏雖然不同了,我已經坐在昔日那些讨厭我的人的位置上,但他們仍然做得不對。”陳哲一點兒也沒有被許平的反問難住,好像他已經仔細考慮過這個問題:“因爲新軍的所作所爲導緻他們戰敗了,武人最大的錯就是打了敗仗,隻要不打敗仗那他們做什麽都是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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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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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和儒生呆的時間太長了,我們武人不用考慮那麽多,對我們來說對錯就是看能不能打赢,大将軍不要想做得是不是足夠好,隻要想——做得比新軍好就夠了。”随着地位的不斷提高,陳哲的立場也在漸漸改變,不過他的底線就是——再怎麽樣也得比新軍強。至于對許平這個人,現在陳哲也贊同餘深河和周洞天對他的判斷——那就是他沒有作爲一個諸侯的自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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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事我不想和你争了,但我不會處罰那些士兵。”許平認爲此次違反軍規隻是個偶然事件,其實就是陳哲也沒有覺得此事太嚴重,他隻是想讓許平防微杜漸,消除一些可能造成不利影響的苗頭。但這件事讓許平下定了決心,就是解散大部分的軍隊,讓他們去民間設法過冬:“我相信闖王說的話,那就是無論我們需要多少兵員,昏君都會替我們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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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許平已經表示不必對遣散部分軍隊的決定進行保密,而他本人會親自就此事向他多年來的忠誠部下進行訓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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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營周圍沒有絲毫歡聲笑語,以往的軍事訓練都停下來了,無論士兵還是百姓,不是默默地幫着自己的親屬修建簡易的毛棚,就是沉默地或站或蹲在那裏。許平走上營帳旁臨時搭建的将台,見到他後,闖營的士兵和百姓紛紛停下手裏的工作,把目光投向站在高處的許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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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許平舉起雙臂,向周圍的兵民們高聲喊着:“我知道你們其中很多人始終期盼着招安,你們都認爲天子是聖賢的,他隻是一時受到了奸臣的蒙蔽,而總有一天,總有一天大明的天子會幡然悔悟,會排斥小人和奸臣,爲你們伸冤,而我們闖營也終将獲得招安,朝不保夕的日子會結束,戰争也會結束,大家可以回去過和平的生活。這種想法并不是隻有你們才有,即使是我本人,也希望有一天能夠脫下這身戎裝,重新過上太平的日子,即使是你們的長官,他們也渴望能解甲歸田。不管你們相信不相信,我也不願意的打仗,也希望娶妻生子、安居樂業,可是這一切都是幻想,你們失去了很多親人,家園被夷爲平地,辛苦開墾出來的土地被淹沒在水中。明皇是不會憐惜我們的,是不會懂得我們的苦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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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停頓了一會兒,台下的兵民仍是一片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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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經不再對昏君抱有任何幻想,隻有推翻明廷一途,舍此再沒有第二條路能讓我好好活下去。以往我嚴厲處罰逃兵,但是今天我決定解除這條軍紀,任何人——任何相信明皇大發慈悲,會免除河南的賦稅,會派來清官,會體察你們的苦難,會讓你們能夠好好地活下去,會招安并且守信的人,可以離開我的軍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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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向聽衆們坦言他根本無法保證大家都能在這個冬天得到溫飽,所以大部分士兵都必須要暫時離開闖營,靠分散到各村來渡過這個寒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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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開春後,或是麥收後,根據明廷的舉動,我會決定什麽時候需要重新召集大家。這次我召集大家不是爲了抗糧、抗稅,不是爲了驅趕貪官也不是爲了向昏君喊冤。無法下定決心做一個賊子的人,不必再回到我的旗下,我不但不會生氣,反倒會敬重他們的氣節。”之前很多闖營的士兵——不是全部但是有相當一部分士兵包括許平的嫡系部下在内始終認爲,造反是發出聲音的一種方法,而造反鬧騰出的動靜越大,皇上就越有可能聽見。就好像水浒故事裏那樣,造反的最終目的是讓受到蒙蔽的皇帝醒悟,是造貪官污吏的反而不是造皇帝天子的犯,所以很多人從内心裏仍不認爲自己是崇祯皇帝的賊子,而是幫大明天子擺脫亂臣蒙蔽的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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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年我召集大家隻有一個目的,崇祯老兒的所作所爲讓他的祖先蒙羞,他已經不配君臨天下了。任何決心做一個大明的亂臣賊子的人,都是我許平的親兄弟,讓我們一起直搗京師,焚毀明皇的宮殿,爲天下的死難者讨還公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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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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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大将軍總算把我們想做的事情坦白給了士兵們。”許平的演說結束後,陳哲顯得挺高興,長期以來雖然闖營的高官們始終琢磨着造反建立新朝,但下面士兵們說的最多的還是清君側。一度陳哲甚至建議許平把這個口号堅持下去,之前他反對歸德宣示的理由之一就是太旗幟鮮明地造大明的反會讓部分士兵動搖猶豫,曆史上比較成功的造反都是一直清君側清下去,要是目标倒了就另外找一個繼續清,直到造反成功。不過崇祯發死人财的事情曝光後,連陳哲這種保守份子都認爲時機已經成熟,不必繼續掩飾闖營的雄心壯志:“日後闖王封茅裂土,我也想分一杯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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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聽得許平略略皺眉,自從孫可望提出這些想法後,就不太謹慎地把它洩露了出去,許平雖然也和部下們露過口風,但他并不願意和部下們公開讨論這個問題:“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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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是怕闖王聽了不開心麽?”陳哲顯得十分無所謂:“闖王還要靠我們打天下呢,他不會說什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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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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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之後,我們更要大聲地說,如果闖王不反對就是默認了,”陳哲無所顧忌地說道,

他認爲若是闖營中大部分人都有這個願望,李自成最終也不得不滿足,而且若是這個念頭成爲大家共同的志向和奮鬥目标的話,也能給李自成更大的壓力:“孫将軍說的對,我們的仇家太多了,手裏不能沒有兵權,不然一定會死無葬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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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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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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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求德正和趙慢熊議論着朝廷對侯洵的處置,鎮東侯本人強烈要求把侯洵正法:“既然大人已經成爲元帥了,那侯洵的用處确實不大了。反正也沒有多少人知道他曾是大人的走狗,想必他本人更不敢提背着朝廷幹的那些事,就是殺了他對大人的名聲也不會有什麽壞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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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現在的權位還不是很穩,”趙慢熊也覺得侯洵沒有什麽利用價值,不過他一直信奉多個朋友多條路,而且記得鎮東侯本人也總是這個态度,所以不太明白爲什麽鎮東侯在侯洵問題上這麽堅決:“這次重開大都督府,皇上對大人忌憚得很,掣肘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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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猜——”金求德認爲就算有些掣肘,總歸還是把兵權抓在手裏了,侯洵這個幾乎無用的工具還不如用去換聲望:“反正朝廷也不會真的把侯洵怎麽樣,天下人看到的是大人在仗義執言,而皇上一如既往地寵信奸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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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或許吧。”趙慢熊也不認爲朝廷真的會如何難爲侯洵,畢竟現在開封解圍了,周王得救了,而且闖營對京師的威脅也被擊退了:“不過皇上趁機大發死人财,大人其實什麽都不必做了,就算不仗義執言,難道天下人就會發自内心地擁戴一個盜墓竊屍的皇帝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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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曹操似乎也做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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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可曹操從來都因此被人所不齒,曹操會打仗,能打勝仗,咱們的皇上可沒這本事吧?”趙慢熊微微一笑:“二十幾年前,我覺得你挑選的路是一條多半走不通的死路,十七年前,雖然我承認立刻造反時機不對,但總覺得如果想走下去,立刻造反大概是唯一的途徑。真是沒想到啊,皇上居然能在短短十幾年裏,就能把這麽一片大好河山敗壞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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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大人還是高瞻遠矚,”金求德現在越反思鎮東侯當年放棄兵權的舉動越覺得不可思議,照目前的情況演變下去,很快大明就要自己分崩離析了,而金求德二十年前以爲需要一個巨大的動蕩才能讓看上去堅如磐石的大明快速解體:“如果,我是說如果崇祯皇帝真的是大明的末代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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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如果,”趙慢熊說道:“我看十有八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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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多麽不可思議的末代君王啊,”金求德大聲感歎道:“皇上登基的時候,天下還沒有什麽大動蕩,和曆朝晚期完全不可同日而語;二百萬軍兵官吏效忠擁戴,兩京一十三省,沒有割據、督撫朝廷一言便可以興廢,莫要說曆朝的末代帝王,就唐中、宋高,若是能有皇上登基時的基業,恐怕睡夢中都會笑醒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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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胡馬在長城之外,地方的稅源沒有人敢明目張膽的截留,官吏的選拔任命之權盡在禦前,皇上登基的時候,放在前朝簡直就是極盛之世。”趙慢熊想起自從崇祯登基以來的變遷,也是一陣陣的感慨,眼下吏治已經混亂不堪、天下烽煙四起、士民對朝廷絕望:“居然短短二十年,這大明就要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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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求德曾以爲如果要颠覆大明,隻有進行一場類似安史之亂的叛亂,既然沒有這種前驅,那麽金求德就原計劃讓鎮東侯來扮演這個角色——畢竟曆史上安祿山也不是沒有機會。在金求德的印象裏,從來沒有哪個朝廷能在這麽短的時間裏從頂峰跌落到瀕臨崩潰,崇祯天子帶領大明用短短二十年就走完了曆朝要花上一百多年才能走完的路,老天爺,這崩潰速度快得甚至連把軍閥實力派造就出來的時間都沒有:“咱這皇上恐怕也就隋炀帝能和他比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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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炀帝?”趙慢熊悠悠地說道:“隋炀帝至少還挖了大運河,雖然天下大亂,至少他還辦成了件事,何況那個時候年紀大一點的人可都還記得這天下不是姓楊的。而當今天子,他到底幹過什麽值得一提的事情呢,以緻海内鼎沸、民不聊生?”(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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