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爺曾經說過,希望他建立的營能夠流傳下去,”這種思路對許平造成很大影響,他也希望自己一手創建的部隊能夠天長地久地存在于世:“作爲一個武人,能流傳于世的還能有什麽?一支部隊、一本兵法,如此而已。”
“但軍旗如果丢失了,這個營就不會再重建?”
“是的,侯爺認爲一個營的光榮都記錄在它的軍旗上,磐石營和選鋒營的營旗丢失了,它們就不會再重建了,而長青營雖然全軍覆滅,但營旗回去了,侯爺就會撥給這個營新的軍官和士兵。”受鎮東侯的影響,許平也是這樣與他的部下約定,若是近衛營或其他任何一個營丢失了他們的軍旗,這個營的編制就會被取消。
“很有意思。”李自成已經答應了許平的建議,同意山岚營帶着他們全部的裝備和旗幟撤出開封,交換條件就是這個營不會留在北方繼續與闖營交戰:“隻是我還是有些擔心,擔心我們進攻京師的時候,又會碰上這幫人。”
“侯爺……”鎮東侯的信用記錄實在沒有什麽可稱道的,不過許平直覺對方并沒有在撒謊:“我想侯爺沒有必要騙我們,反正有教導隊在,隻要朝廷給軍饷,侯爺想練多少兵都可以,要是山岚營留在開封,說不定還能多拖我們些時日,讓他能練出更多的兵來。”
……
接到許平的密信後,賈明河再次去求見高明衡,許平的條件非常優厚,在曆史上是極其罕見的。賈明河非常懷疑鎮東侯到底和許平達成了什麽樣的默契,每次稍微在這個問題上深入想一下,他就會感到裏面疑雲重重,甚至會情不自禁地發抖——雖然賈明河拒絕審視自己内心深處冒出來的那些念頭,但他還是會感到恐懼。
盡管鎮東侯沒有要求,而且許平提出的條件之一就是不許掩護河南巡撫和周王突圍,但賈明河仍打算把這兩個人帶走:“和賊人不需要講什麽信用,”賈明河能聊以自慰的就是他一貫敬仰的鎮東侯從來也不講究對敵人守信,無論是對外還是對内:“侯爺總是臨機決斷,他也總是要求我們臨機決斷。”
而高明衡則非常頭疼,作爲河南巡撫他守土有責,周王可以逃走,但他絕對不行。開封淪陷就意味着河南全境失陷給闖營,現在雖然百分之九十九的土地已經不姓朱了,但是隻要開封還在,朝廷就還保留着最後的遮羞布;盡管河南巡撫衙門的命令已經出不了開封城一步,但是這個衙門裏面的各級官員仍然一應俱全,所有的命令朝廷還是自欺欺人地發給河南巡撫衙門,然後再由河南巡撫衙門發給開封城衛戍部隊,就好像河南巡撫衙門仍然掌控全省一樣。
河南巡撫衙門逃到直隸去辦公是不可能的,高明衡知道朝廷再顧及顔面也不會容忍這樣荒謬的現象出現,相反,高明衡估計自己很可能會作爲替罪羊被朝廷殺頭示衆——扪心自問,高明衡也算不上替罪羊,他接任時河南隻丢了一個洛陽,其他各府都是在他手上丢得一幹二淨的。
“若不是鎮東侯調教出許平這個禍胎,河南之事何至于此?”不同于另一個時空,高明衡現在可以在心裏理直氣壯地把全省淪陷的責任推給鎮東侯:“現在又讓賈明河來當這個好人?真是豈有此理!”
生氣歸生氣,高明衡唯一的辦法就是不停地寫信給開封城外的侯洵,後者這個光杆司令是高明衡最後的救命稻草,他苦苦哀求侯洵速發援兵來給開封解圍:現在就連鎮東侯的新軍都打算逃跑了。
……
從李自成的大營裏回來,許平又在自己的營中看地圖,鎮東侯的建議充滿了無可抗拒的誘惑力,西進的話,潼關天險顯得不可逾越;而南下會讓士兵們覺得戰争結束遙遙無期,許平可以讓這些士兵覺得攻陷京師就能推翻明廷、結束戰争,就算那些對明廷仍然心存幻想的士兵,也可能會相信對京師的圍攻能導緻朝廷慎重考慮招安問題,不少人始終認爲天子依舊是聖明的,他一旦看破奸臣的蒙蔽就會招安并且信守諾言。
許平的思路被軍營外傳來的吵鬧聲所打斷了,不等許平起身發問,幾個貼身親信衛士就闖進他的營中,他們甚至不向許平敬禮就直撲到到他身邊,一左一右的架着許平把他往軍營外拖。又驚又怒的許平忍不住掙紮起來,同時喝斥衛士們道:“你們在幹什麽?”
“大人快走,黃河決口了!”幾個衛士不由分說就把許平中從大營中拽了出去。
聽到這個消息之後,許平一時間也驚呆了,在他頭腦清醒過來之前,他已經被衛士們揪到大營外,拖上馬直奔附近的高坡去了。
許平被衛士保護着逃上一個高地後,他才聽到從天邊傳來悶雷一樣的聲音,這并不是真正的雷,而是決口的黃河水在大地上奔騰時發出的咆哮聲。剛剛回過一點神的許平,忍不住問周圍的衛士:“闖王,李将軍呢?其他人呢?”
這些衛士無法回答許平的話,他們隻知道當發現黃河決口之後,哨兵就四下散去,通知各營的長官。
在茫茫的夜色中,許平看不清遠方的景物,但是他剛才所聽到的那種悶雷聲,已經變得越來越響。同時,四周的大地也已經被人們的驚呼聲所充斥。山周圍的地面上,到處都是人在奔跑,這些隐約不清的人影看上去就像一群一群的螞蟻。
終于,雷聲已經傳到了耳邊,洪水出現在許平的眼前,許平看見一道閃着黑色光澤的水線向着身邊湧來。在月色下,這道水牆前進的速度顯得并不快。但在地上的人卻先後被無情的追上,許平看着地上的人在這道水牆面前,瘋狂地奔跑着,但是先後被這條看似緩慢的水線無情地追上,轉眼間營地就被吞沒。
在許平的身邊聚攏的人越來越多,周圍的士兵,還有百姓,都盡可能的向山頭的最高峰跑來。在這種情況下,許平的衛士也已經無法維持秩序,這些人全部擠在一起,把整個山擠得滿滿的,當水線從山邊劃過的時候,那些擁擠在山腳下的人,仍然被水無情的帶走了,這些人在水中揮舞着雙臂,呼号着,統統消失不見。
……
當狂呼着“黃河決口了”的騎兵從軍營旁沖過後,秦德冬大概是整個營房中第一個反應過來的人,他馬上把全營的弟兄們叫醒,讓他們從找到身邊一切可能用來飄浮的東西,或者幹脆把自己綁在樹上。等到秦德冬和他的兄弟們聽到大水卷地而來的呼嘯聲中時,剛剛通知過兄弟們的秦德冬抱起兩個木盆往自己家裏跑。在他已經跑到看見家門的時候,嶽牧從他身旁飛奔而過,秦德冬扔下一個木盆,一把揪住這個手下。
“嶽兄弟你要去哪兒?”秦德冬看了看赤手空拳的嶽牧:“你身上怎麽連塊木闆都沒有?”
嶽牧拼命掙紮着,企圖從秦德冬的手中逃走“我要去劉家,他們家不知道怎麽樣了?”
秦德冬松開了手,但是緊跟着又搶上去,正要跑開的嶽牧又被秦德冬一把抓住。
“這個給你,嶽兄弟!”秦德冬把一個木盆猛地塞到了嶽牧的懷裏,嶽牧來不及說話,秦德冬就抱着另外一個木盆遠遠地跑開了。同時還聽到秦德冬叫道:“不必多說了,快去找劉家吧。”
秦德冬跑進家的時候,刺骨地冰水已經沒過了腳面,秦德冬的妻兒正惶恐不安地坐在床上,看到秦德冬沖進家門後,母子倆分别爆發出喜悅的叫聲和一聲嚎啕大哭。秦德冬二話不說的把一歲的兒子抱在懷裏,另一支手把驚呆了的妻子從床上揪起來,秦德東拖着母子二人往門外沖去。跑到門口的時候,水已經沒過了大腿,真冷啊,十月的河水瞬時浸透了秦德東的軍褲,讓他牙齒開始打戰。全身哆嗦着,秦德冬把兒子裝進了木盆,然後和妻子一起扶着木盆往外跑。
水越來越大,而且開始形成了波浪,秦德冬夫妻二人在黑夜裏掙紮着,身邊總能聽見其他落水者傳來的絕望呼叫聲。
浪也變得越來越大,木盆裏也進了越來越多的水,在浪濤的擊打下,随時都有傾覆的威脅。而秦德冬的兒子在盆裏也發出越來越響亮的哭聲,用不了多久,木盆裏的水就已經沒過了一半,此時夫妻二人也都已經精疲力盡。秦德冬看到妻子已經顯得無力打水,差不多把全身的重量都系在木盆上,這更加重了木盆的負擔,已裝了半盆水的木盆邊緣已經離水面隻有一毫之差。
“早知道不給嶽牧那個混蛋一個盆了!”秦德冬心裏忍不住想到。
在冒出這個想法的同時,秦德冬松開了雙手,随着他松開了握着木盆邊緣的雙手,巨大的水浪迅速地将秦德冬和他的妻兒分開,黑夜裏秦德冬能聽見妻兒悲戚的哭聲和他們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秦德冬獨自在水中掙紮着,漸漸地他感覺全身都失去了力氣,身上的衣服也已經濕透了,像鉛塊一樣的把他往水裏拖。在秦德冬最後一次掙紮把耳朵探出水面的時候,确切地聽到了妻兒還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心頭懷着自己妻兒必定能夠脫險的堅定信念,秦德冬像一塊石頭似的,直沉水底,在周圍無盡的黑暗中,秦德冬最後的想法是:“終于被嶽牧那個混蛋害死了。”
大水傳來的時候,決堤的大水掃蕩着他們所遇到的一切…開封百姓剛搭建的茅棚被無情地掃蕩着,一些半大的樹苗也被洪水連根拔起。
在劉家門外的樹上,那幾隻剛出生的小喜鵲唧唧喳喳地叫着,雖然它們并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但還是本能地感到巨大的威脅。在洪水撲到這棵樹的鳥窩上之前,這群小喜鵲的母親返回了鳥窩。母鳥落在它子女的頭上,用翅膀掩護着它們,擋在它們與洪水之間,并發出溫柔的叫聲安慰着這些雛鳥,雛鳥在母親的翼護下也安靜下來,直到它們和母親一起被洪水所吞沒。
轉天太陽出生的時候,曾經的闖營營地,還有開封百姓的臨時住處地,已經變成一片**,大難不死的許平,還有他的衛士們和無數的軍民,肩并肩地擠在他們避難的山頭,這個山上的将士都是許平身經百戰的部下,但此刻他們人人戰栗不已,不少人已經被吓得失魂落魄,,一個以往多次在戰場上證明過自己勇氣的好漢,甚至被吓尿了褲子。
随着水勢漸漸變緩,中午時分,越來越多的人和動物的屍體開始飄浮在水面上。許平舉目四望,所有看得見的高地上都擠滿了人,許平不知道自己的部下、朋友,還有同僚們到底命運如何,而且他也無法派人去打探。一些被擠在山坡邊緣的人趁着水退去一些後,開始去夠水中的飄浮物,這些人從水面上撈起一些飄浮的樹枝,打算把它們編成木筏出去偵察。
“這是怎麽回事?”許平此刻也如同失魂落魄一般。周圍的人面面相窺,卻說不出什麽話。
終于有一個面無人色的衛士回過神來,他嘴唇打着哆嗦,臉上全是不能控制的驚恐之色:“我們在開封打得太久了,一年來無論是我們,還是官兵,都沒有精力去修繕大堤,估計是垮掉了。”
“真是天意……天意……”許平口中喃喃地說道,一年多的心血、苦心經營的基業、足以抗衡朝廷的軍隊,看起來已經于一夜之間化爲烏有,他擡起頭看着天空,心中滿是憤恨不平:“天公啊,昏君無道,殘民以逞,爲何還要助他?”(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