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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屬下從來沒有質疑過您的決定,”這話一出口金求德覺得說的太滿,連忙修正道:“大人,屬下或許有過疑惑,但是最終大人無論打定什麽主意,屬下都會堅決去做,就是不明白也會堅決地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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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要求金兄弟繼續這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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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這次屬下希望大人能夠開誠布公地告訴屬下,大人究竟打算做什麽?”金求德始終認爲造反不是一件難事,尤其是處于鎮東侯這種地位,以他手中掌握的資源造反對他不應該是一件太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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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金兄弟希望成爲開國功臣。”鎮東侯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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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對此屬下毫不諱言。”這個念頭是金求德最大的執念,幾十年來魂牽夢萦不能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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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定會讓金兄弟如願。”鎮東侯很清楚金求德的想法,知道他想鼓搗自己效法五代隋唐,以兵威懾服天下:“但我的野心比金兄弟你想象的還要大,我要建立一個永垂不朽的王朝,一個真正能與日月同輝、山河同在的王朝。金兄弟,難道你不想永遠作爲本朝的開國功臣而存在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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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求德先是顯得有些激動,但随後又顯得氣餒,浮出一個苦笑:“大人,屬下覺得能有兩百年國祚就很好了,三百年一大劫,這是天數,非人力能夠扭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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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這麽看,我覺得治亂循環并非不能跳出。”鎮東侯記得他曾聽說過另外兩個人關于治亂循環的讨論,而其中一個似乎也對如何跳出這個循環心知肚明:“所謂治亂循環,其實就是官府從有所不爲到無所不爲的過程,百姓從忍氣吞聲到忍無可忍的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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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說的是。”趙慢熊插嘴道:“但是這循環是不可逆轉的,無論大人制定下什麽嚴格的制度,都遲早有徹底腐敗的一天,在這條路上走得再慢也遲早有走到頭的一天。”一朝的輪回,從官員自律、到需要上級官員監督、到需要禦史監督、到禦史系統徹底腐敗需要太監監督,直到最後一個環節都腐敗後,王朝就會轟然倒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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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當然是監督,讓百姓監督官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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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那一套?”金求德試探地問道,當初朱元璋訂下規矩,若是縣官貪腐,百姓可以自行把官員綁起來送到京師領賞,這事還真發生過,而且朱元璋還真的賞賜了把貪官綁去見他的百姓:“屬下覺得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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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太祖那一套确實行不同,因爲歸根到底是要由天子來主持公道,所以行不通。”鎮東侯認爲隻要還是由皇帝來當這個最終裁判者,那麽監督就隻能自上而下,而不可能自下而上,朱元璋那套和天啓派東廠監督官員沒有本質的區别:“我要給一個百姓能夠和官員講理的地方,在我的王朝,百姓永遠會有地方講理,他們不需要揭竿而起,不用拼命就能讨還公道——至少大部分人可以,這樣官員就會有所顧忌,百姓也不必铤而走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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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來沒聽說過。”金求德和趙慢熊一起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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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你們從來沒有,”鎮東侯毫不猶豫地把這個穿越奇迹歸功于自己:“我打算稱這種體制爲法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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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家?”聽到這話,就連金求德這個忠實的法家信徒都搖頭了:“法家可以得天下,但是不能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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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不一定不能治,隻是看你想付出什麽樣的代價。”鎮東侯一直覺得自己那個世界裏的滿清前期就挺符合法家的理想,大興文字獄,鉗制思想,大力推廣愚民統治、摧毀工商,韓非子要是有機會看到滿清前期一定會有知己之感,不過一個本民族的君王很難下這樣的決心罷了:“但法制不是法家,恰好反其道而行之,即使是平頭百姓,在國法面前也是和帝王平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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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金求德又問道:“屬下覺得那不可能,而且行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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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鎮東侯覺得那不是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而是在帝王這個奴隸主面前,其他人包括王子都是奴隸:“帝王不再出口成憲,而是在國法之下,當然會有腐敗,但在國法說法上帝王和百姓是一樣的,起碼百姓有講理的餘地,不必揭竿而起用刀槍來和帝王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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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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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二九年,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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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計訟師行是中國最大的訟師行之一,生意遍布全國、京師、北京、南京都有他們的分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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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闆對目前的生活非常滿意,在他還是個學徒的時候,訟師仍然是一種給人感覺近乎下九流的行業,要冒着被震怒的地官方打闆子、關站籠的危險去打官司。掙不了幾個錢不說,還總會被人戳着脊梁骨罵,說他們是制造事端的罪魁元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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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是在前朝大明,陳老闆的師傅因爲狀子寫得好、口才出衆,總會有不少貴客來照顧生意,直到有一次有個客人來找他師傅,請他去打一個官司——這個官司并不難:搶奪民田、傷害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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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的是陳老闆的師傅知道元兇是縣官座師的侄子,所以沒有其他訟師敢替這家苦主寫狀子,至今陳老闆仍然記得那個眼淚汪汪的苦主——是個本分老實的農民,苦主的父親被狗腿子打斷了脊梁骨,當晚就在痛苦中咽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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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疑再三,師傅終于還是忍不住替這個苦主寫了狀子,升堂的當天,師傅就被地方官活活打死在堂上,地方官聲稱這與本案無關,隻是看不慣這種一貫挑唆糾紛,趁機從中漁利的訟師鼠輩。而陳老闆還記得師傅鮮血淋漓的屍體被抛在大街上時,圍觀的人群都紛紛唾棄,大聲咒罵着他們訟師這行都不得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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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鄉混不下去後,陳老闆跟着一個師叔去了河南,上代陝王在歸德發表宣示,鼓勵訟師到闖營治下去辦案,抱着一絲希望抵達開封府後,陳老闆一行發現闖營對他們确實不錯,闖營大将軍和老陝王甚至接見過他們訟師的代表,他的師叔還被老陝王推薦到闖營大将軍那裏做了個管司獄的小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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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那時師叔仍然戰戰兢兢,常常對陳老闆說:若是闖營事敗自不必言,隻有隐姓埋名逃亡一途,若是闖營真的奪取天下,日後重振朝綱,他們做訟師的仍然要過暗無天日的生活。“及早掙夠銀子吧,然後回鄉買幾畝地,送兒子去讀書,成爲缙紳。”這就是師叔一天到晚挂在嘴上的話,陳老闆那時也認爲這才是人生的正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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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能想到今天?誰能想到我們訟師也會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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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王府頒布的法令,讓陳老闆猛然醒悟,昔日的闖營大将軍真不愧是先王的大弟子,看來他學得不光是先王的兵法韬略,還有他對司法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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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要說讓訟師放下前程去做缙紳,最近這幾年來就是缙紳中也有不少紛紛送兒子去學司法,希望他們有朝一日能成爲訟師,若是功成名就不但能夠穿金戴銀,甚至有機會平步青雲,進入省卿院赢得榮華富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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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圈的訟師們圍着陳老闆面前的長桌而坐,擺在他們面前的都是名貴的茶葉,而陳老闆自己正在品嘗的是種海外來的黑色飲品,這飲品名叫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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坦率地說,陳老闆一點也不喜歡這種發苦的東西、以及它刺鼻的味道,尤其是它的顔色看上去還這麽醜陋,一點沒有茶水的那種清澈。不過對陳老闆來說這是身份的标志,雖然坐在他面前的這些訟師都是行裏的精英,但沒有另外誰能承擔得起每日享用咖啡這種奢侈品——要知道,這還是多年前隻有先王才能飲用到的王家之物。此物光從異域海運到中國據說就要好幾個月,自從先王說喝一杯可以提神醒腦後,咖啡就被哄傳爲海外仙丹,有益壽延年、返老還童之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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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真是沁人心脾。”陳老闆抿了一口咖啡,帶着居高臨下的姿态環顧桌旁的衆人:“諸君,今日我們要說的這件官司,是和玉班有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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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的人頓時肅然起敬,陳老闆口中的玉班是一個大型的戲班,自齊王府責成國卿院頒布版權法、廣告法等法律後,原本同樣是下九流的戲班也算是翻身了,十幾年來玉班推陳出新,經營範圍包括馬戲、相聲、評書,更在各種娛樂節目中植入廣告。現在雄跨長江兩岸,每歲據說都有數以百萬計的銀子入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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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衆們的表情讓陳老闆很滿意,這種大客戶總是多多益善:“如果我們這次能替玉班脫困,他們以後所有的官司就都會交給我們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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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衆們頓時人人振奮,但訟師們都知道天上不會掉肉包子,見陳老闆又開始品咖啡,已經有沉不住氣的人開始詢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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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班逃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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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班的廣告違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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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不是,”陳老闆放下咖啡,淡淡地說道:“玉班被人告上公堂,說他們違反鍾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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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台下發出幾聲驚呼,鍾馗法是先王親自在國卿院發表演說得以通過的,宗旨就是禁止任何對有缺陷的人進行歧視的法案,比如前朝可以因爲品貌不端而拒絕一個士子當官,但在當今的中國,面貌醜陋不再成爲拒絕一個人出任公職的合理理由,鍾馗法也因此得名。這個法律對所有的行業都有效,邸報編輯不可以因爲一個人是侏儒而開除他;雙腿殘疾一樣可以成爲鍾表匠,總之,若一個人的缺陷不是行業不可缺少的條件,老闆就不可以作爲開除這個殘疾人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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頒布這麽多年來,凡是正面對抗鍾馗法的官司一概以失敗告終,陳老闆告訴大家官司的起因,一個歪嘴駝背的人被玉班發現其實是正常人,因此玉班開除了他還扣掉了他的花紅。這個人承認他确實是正常人,之前裝出這樣一副面貌是爲了混進去讨碗飯吃,而且他确實裝扮得很好,一開始玉班始終沒有發覺,觀衆也很喜歡他扮演的小醜,一度還成爲南京演出班裏的台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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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他想讨回他的花紅,他請的訟師狀子上寫玉班違反了鍾馗法。”陳老闆介紹道:“因爲他容貌正常不影響他演戲,相對玉班招的那些歪眼、斜嘴、鬥雞眼,他正常的容貌是殘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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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樁小事,”一個訟師說道:“沒什麽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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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玉班确實違反了鍾馗法,對嗎?”陳老闆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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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台下的不少訟師們異口同聲地說道:“把花紅給他不就得了,又沒有幾個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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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班找了很多訟師行,其他的訟師行都這麽說,而玉班的大當家不信,”陳老闆搖了搖頭:“玉班的大當家說了,他要把這個官司當一道考題,誰能打赢這個官司,誰就是南京最有本事的訟師行,他就會把以後的官司都交給這個行。”陳老闆放下咖啡正色說道:“我要你們打赢這個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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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抗鍾馗法?”幾乎所有訟師都立刻說道:“這是先王最看重的一個法案,執政王府一直關注所有涉及鍾馗法的案子。”雖然齊王府一般不幹涉國卿院的決議,但鍾馗法已經是決議了,雖然齊王府一般不會幹涉公堂的判決,但公堂也絕不會想和齊王府作對,尤其是明明原告占理的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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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訟師,”從始至終陳老闆一直在注意一個年輕訟師,一個他非常欣賞的新秀,陳老闆發現他沒有開口說話:“你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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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打赢這個官司,”那個一直沉默的訟師緩緩開口:“我可以幫玉班勝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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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好,”陳老闆拍案叫道:“你打算怎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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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有人則遲疑說道:“反對鍾馗法?齊王府不會同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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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執政王說過公堂就是講理的地方,”李訟師說道:“隻要理在我手,執政王又能奈我何?”(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