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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果許平做出了最無益的下策:“我以爲還是從長計議爲好,先把開封拿下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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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個很壞的說法,闖營開了兩天的會就是爲了讨論下一步的戰略,不過兩面都沒有再繼續進逼,孫可望響應道:“也是,大将軍說的是,我們先把開封吃進肚子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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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離去後,許平對牛金星道:“軍師,我同意進攻京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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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你剛才爲什麽不這麽說?”牛金星語氣非常不滿,他覺得許平越來越不像李自成的部下,在關鍵時刻不肯犧牲自己和其他人的關系來維護闖王,不過牛金星對此一時也沒有什麽好辦法,他生怕逼得太緊會造成闖營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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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和黃侯的約定,暫時還沒法對大家說,不過我會去勸孫兄弟的。”許平感覺北上的好處已經不僅僅是戰略上的了,闖營内部的裂痕急需靠新的共同目标來彌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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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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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開封城中,賈明河剛剛收到鎮東侯的親筆密信,看過這封信後賈明河立刻把它燒毀,思慮再三後他穿戴齊整去求見河南巡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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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賈帥請坐。”這些天壞消息一個接着一個,高明衡看上去就像是老了十歲,朝廷的河北軍、楚軍、秦軍都先後被闖營重創,朝廷已無可用之兵。現在就算是城中最堅定的守衛者,也對堅持到解圍不報太大希望。受到消息說鎮東侯返回京師、江北軍拒絕攻入河南的消息後,高明衡根本不敢把它宣諸于衆,但這個壞消息仍像長了翅膀一般迅速傳遍了全城,對守軍本來就低迷不堪的士氣又是一記重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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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撫大人,末将認爲開封已經無法繼續堅守下去了。”賈明河開門見山地說道:“以末将之見,當今之計唯有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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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衡大吃一驚:“賈帥難道要棄開封而去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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鎮東侯的密信上要求賈明河神不知、鬼不覺地做好突圍準備,并指名道姓地地要他設法和許平取得聯系,鎮東侯保證後者會念在與新軍曾經的香火情上放他一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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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賈明河斟酌再三,決定不按鎮東侯的指示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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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二十年前侯爺帶我不薄,不過朝廷待我也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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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于鎮東侯手下的大将,除了不能帶兵出征外,朝廷對他們稱得上是上馬一提金、下馬一提銀,在長生島的時候賈明河除了一個營官的位置外并無多少财富——沒錯,鎮東侯本人也是窮得很,但終歸賈明河從沒有得到過一個大明将軍應有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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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同了,賈明河的家财遠超一般的總兵,兒女成親時朝廷從來沒沒有忘記賞賜,尤其是重新在新軍任職後,連幼孫都萌了世襲的軍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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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巡撫大人,”賈明河擔心如果抛棄周王和河南巡撫潛逃,朝廷震怒之下會禍及自己,不錯,朝廷一般不敢拿有兵權的将領怎麽樣,但是抛棄親王這種事還是過了點,在洛陽抛棄福王潛逃的河南将領就是前車之鑒。就算有鎮東侯護着又怎麽樣?爲了新軍的整體形象,賈明河記得參謀司毫不猶豫地把黑鍋推給了自己和蒲觀水,稱一連串的失敗是因爲他們匪夷所思的無能:“末将一定能護着大人和周王殿下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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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二十年前……”賈明河在心裏想着,如果那個時候鎮東侯讓賈明河以新軍士兵的安危爲第一要務,賈明河會認爲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現在他已經不這麽看了。這些士兵領着朝廷的軍饷,那麽爲保護朝廷親王而冒險也是理所應當的,賈明河認爲如果能把周王和河南巡撫帶出險境對自己的前程有好處,對鎮東侯也是有益無害:“侯爺太小心了,第一許平未必能夠察覺;第二,若是能把周王殿下帶回京師,那就是損失個千把人也是太值不過了,難道侯爺會認爲周王殿下的命不值這些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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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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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回京師後,鎮東侯開始和新軍各位營官談心,暫時他并無透露自己計劃的意思,隻是做一些思想準備工作,之前新軍各營在出征時一樣有針對百姓的行動,鎮東侯希望以後不要再發生這種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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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是文官統軍,我知道諸位兄弟難做,但自今日而後是我說了算。”很多部下二十年前都曾跟着鎮東侯奔赴西南平叛,鎮東侯希望他們還記得自己當年說過的話:“支持我們新軍的百姓都是義民,我們固然要發自内心地感謝他們,其他百姓也是我們的衣食父母,新軍口中所食、身上所衣都是他們的血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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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說的是,”王啓年首先應是:“侯爺當年的教誨,末将日日牢記在心,末将發自内心地感謝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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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說的是,”此次吉星輝趕回京師後,一再向鎮東侯表示他爲沒能及時趕到戰場感到非常慚愧,最大的指望就是下次在戰場上能用戰功洗雪恥辱:“末将一定把侯爺的心意曉谕全軍,讓每個士兵都真心實意地善待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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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在王啓年的家裏,幾個熟識的新軍營官湊在一起喝酒,大家心裏都有話想說,但是誰都不肯先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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悶酒喝了一會兒,王啓年總算帶頭打破沉默:“不是對侯爺不敬,今天侯爺對我的責備我不能心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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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天說起軍紀問題的時候,鎮東侯舉的例子就是救火營在山東之戰跟着侯洵一起殺了兩千多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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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得有什麽錯?是侯爺親口說:督師大人的命令,我們喊聲遵命就是了。”王啓年一直認爲自己做得沒有什麽錯,而且除了鎮東侯也沒有人說他有錯:“那些根本不是什麽良民,他們聚衆作亂,明明是賊。不納皇糧、見官兵就四散逃跑,在山溝裏結寨自保的,不是賊是什麽?我們是官兵,侯爺也說過:哪裏有見賊不捉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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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王啓年開了這個頭,其他營官也紛紛開口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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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義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大明治下的百姓繳納皇糧難道不是天經地義的事情麽?如我們新軍的吃的是皇上的軍饷,侯爺……我拿的也是皇上給的俸祿,我總不能做吃裏扒外的事吧?”雖然曾經跟着鎮東侯冒雨前往西南,曾經不止一次把兩倍于物價的銀子交在沿途村民手裏,但這麽些年養尊處優下來,吉星輝對鎮東侯的說法已經全然不信了:“如果是二十年前,說不定我還會信什麽義民……”吉星輝本想用鬼話來形容鎮東侯的話,但是沒有把這種大不敬的話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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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周續祖無所顧忌地替吉星輝補上這句,這次細柳、泰山兩營回來,遭到金求德劈頭蓋臉地一通臭罵,雖然不知道他們是有意不執行鎮東侯的命令,但他們對參謀司的命令陽奉陰違的心思還是不難看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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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星輝也就罷了,周續祖可是被氣得夠嗆——現在我好歹也是堂堂的朝廷将軍,人前人後誰見了都要稱一聲将爺,在新軍裏也是響當當的一号人物,要不是看在鎮東侯的面子上,誰會聽你金求德一個連兵權都沒有的家夥呼來喝去。現在把我還當當年那個小千總似的想罵就罵,金求德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是什麽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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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話。”包括周續祖在内,新軍剛成立時,這些将軍們都覺得新軍應該有新氣象,自己的營應該自己做主,可是金求德打着鎮東侯的旗号,說軍制、軍規要一律按照當年長生軍的摸樣來,而且鎮東侯還很快把楊緻遠調回來專門負責軍法,各營的内務沒有這些軍法官不敢插手的。固然對各位将領的子弟鎮東侯已經是在優待,但不怕不識貨、就怕貨比貨,和其他明軍一比,這些将領不但沒有感覺到優待,而且認爲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軍法确實總是對老兄弟們網開一面,可是其他各路明軍,誰會有這種莫名其妙的婆婆壓在頭上?就是監軍都沒有軍法官這麽愛找茬。更不用說,楊緻遠、金求德前腳打着鎮東侯的旗号說不許大家自己改軍法,後腳就把許平等幾個不知道從哪裏竄出來的野人擡出來當作各營改革的範例,這次若不是大家集體反對,楊緻遠又琢磨着要幹涉各營的訓練内務,還有人事提拔、軍饷分配等事務:“金求德把仗打得這麽臭,一而再、再而三地敗給許平那個小子,侯爺不去撤了他的職,反倒和我們說什麽要善待百姓,這善待百姓難道就能打敗許平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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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新軍的營官對鎮東侯還有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鎮東侯能帶着他們繼續高歌猛進、升官發财,但現在這一片心都漸漸涼了。各營私下做些無關痛癢的小買賣,或是勾結地方掙點外快,鎮東侯不但不罩着他們,反倒頗有追究問責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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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忘了我們了。”周續祖委屈地說道:“侯爺忘了我們的苦勞和忠誠了。”兩年前,金求德用暧昧的語氣說一些不明不白的話時,周續祖承認自己甚至有點心動,但那麽久遠的事情不說,爲什麽明廷打算給自己的一些權利,侯爺都不會給?去年自己侄子是不該欺男霸女,但明廷毫無追究的打算,爲什麽侯爺一定要咬着不放,最後還堅持要剝奪侄子的軍職?如果現在用人之際還這樣待自己,又怎麽能指望日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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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個,王啓年也是一肚子的火,救火營在山東參與了些人口買賣,那些都是賊人的女眷——這是督師大人講明了的,侯爺你不許吃空饷、不許克扣軍饷,我都照着做了沒錯了,可那麽多部下也想買房買地,要是一點油水不讓他們撈,他們看着友軍也眼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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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開大都督府後,鎮東侯把王啓年叫去談話,一定要他把救火營這些私下的買賣停了,而且毫無商量的餘地。不錯,鎮東侯答應私人再給救火營一些補貼,可那些生意能讓救火營每月多掙好幾萬兩的銀子,每個相關的親戚、故人都能分上一大筆,他們的父親拼命送禮求情把兒子送到我這裏來,就是想求官、求财的。鎮東侯把這些強行停下來,王啓年感到無法和親信們交代,鎮東侯還嚴令王啓年把和軍事無關的那些職務都取消掉,人員能編入軍隊變編入,若不能編入則勸其退去軍隊,這更讓王啓年覺得無面目見故舊父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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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道救火營沒有打勝仗麽?”王啓年剛剛帶隊馳援山西,趕走了林丹汗,剛剛有機會在山西擴展一些商業事務:“我們當兵的,給侯爺打勝仗不就得了,還管我們掙錢不掙錢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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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把那些賊人說得哪麽可憐,就好像是朝廷欠他們似的,”怨言像開閘的洪水一般從大家的口中湧出,吉星輝猛地喝下一杯酒,嚷道:“要是按侯爺這麽說,闖賊造反都是有理的了!不服王化就是賊,我們官兵殺得就是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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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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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屬下認爲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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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鎮東侯的書房裏,金求德和趙慢熊一邊一個坐在他的左右,這兩個人聽過鎮東侯南撤的設想後,都出言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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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人肯許諾讓新軍在沿途搶劫,或許底層的軍官會支持大人,但老兄弟們……”趙慢熊連連搖頭:“大人肯給他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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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鎮東侯沉默不語,金求德着急地說道:“大人,屬下知道您隻肯讓他們做富家翁,但屬下敢問,現在他們誰不是呢?大人您給的甚至還沒有明廷給的多,他們爲什麽要幫大人對付明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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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鎮東侯還是沉默不語,趙慢熊提出另外一個建議:“大人,屬下不明白大人爲什麽一定要去南方,不過屬下以爲,若大人堅持如此那幹脆隻帶教導隊走好了,教導隊在宋建軍手下還算清廉,而且他對大人您忠心耿耿,就是讓他破家追随他也不會有怨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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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兄弟們跟我這麽多年,我怎麽好把他們扔下。”鎮東侯歎息一聲:“而且我需要一支軍隊在南方幫我維持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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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他們不會念您的好的,”金求德惡狠狠地說道:“幹脆把他們統統扔在京師讓許平收拾他們好了,他們不是許平的對手,等許平收拾了他們,我再幫大人練一支新軍出來,我們用年輕人,教導隊有的是年輕人,沒了他們正好給新人騰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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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能這麽對他們。”鎮東侯還是認爲是自己犯下的錯——我深知軍隊是社會的縮影和折射,我深知在等級森樣的封建社會,練不出一支知道爲何而戰的近代軍隊,但是我還是以爲我的影響力夠大,以爲我的影響力和威望能抵消封建社會的效果。這是因爲我的狂妄而引出來的錯,我不能自己一走了之讓其他人來承受罪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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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恕屬下直言,”今天趙慢熊也旁聽了鎮東侯對高級軍官們的訓話:“屬下一直以爲大人是想取明廷而代之,所以屬下一直認爲頂多隻有一個賀兄弟會是麻煩,但是顯然大人想得要比屬下多,大人向往的似乎是三代之治吧,不打算用民脂民膏去養老兄弟們。那麽,大人,屬下不太清楚除了金兄弟,還會有多少人肯跟大人走,而且屬下敢斷言,這支新軍到了南方一樣是大人的麻煩,大人不借許平的刀,那将來說不定就得髒自己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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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大人不怕髒自己的手的話,”金求德一聲冷笑:“直衛可是在大人手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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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幾天部将們的的反應讓鎮東侯有些心寒,這麽多年官場起伏他察顔觀色的本事早就更上一層樓,但仍然搖頭:“我想再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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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屬下還有一個問題。”趙慢熊感覺鎮東侯似乎有讓闖營自己分裂的意思,并假手許平去推翻明廷以降低對自己威信的損害:“大人真的确信闖營會自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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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我所見,維系闖營的危機感,已經搖搖欲墜了。”鎮東侯認爲永遠不要對封建軍隊報什麽期望,封建軍隊的腐化速度是現代人難以想象的,新軍已經給了他充足的教訓——這還是在他極力維持的情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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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孫可望,李定國,”鎮東侯搖搖頭,若是劉文秀還在西營,或許他會對李自成或許平的同盟更有信心一些,孫可望是内讧大王,而李定國雖然是民族英雄,但氣量也太過狹小,在他的世界裏李定國在西南進行的清洗是對萬曆政權的最後重擊,以緻吳三桂面對的是一支被摧毀的明軍:“你們常說王業欲興,必有前驅,我要以退爲進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