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于,步履沉重的秦德冬回來了,營帳裏鴉雀無聲,所有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秦德冬臉上毫無笑容,他向着部下們抱拳躬身:“諸位兄弟,明天我們被排在了前陣。”
軍營裏死一般的沉寂,秦德冬告訴大家今天胡辰讓所有的軍官抽簽決定明天的位置,結果秦德冬抽到了一個下簽:“我對不起諸位弟兄。”
聽到秦德東的道歉後,嶽牧首先跳起來:“秦頭别這麽說,命由天注定。”
這話打破了營房裏的沉寂,大家或激昂、或勉強地表示贊同,沒有一個人出言責備秦德冬。秦德冬帶着愧色接受了大家的好意,等營房裏再次安靜下來以後,秦德冬從口袋裏默默地取出三個簽:“明天到底哪個果走在前面,我們也由天意來定吧。”
嶽牧是秦德東手下的三個果長之一,他和另外兩個人一起上前,秦德冬把簽舉到他們面前,另外兩個果長都做出了伸出手的動作,但卻有些遲疑。嶽牧利索地地伸出手,後發先至地觸住了秦德冬手中的一個簽,用力地捏着它,猛地取回手中。
當把這個簽握在手中後,一向天不怕、地不怕的嶽牧也有些猶豫了,他的手下、還有其他兩個果長和他們的手下,都緊緊地盯着他和他手中的簽。嶽母感到喉嚨有些幹渴,不過他把唾液含在口中,沒有做出吞咽的動作,而是低下頭把它用力地打開。
“第二排。”嶽牧輕聲念道,他聽到自己的部下中,有人長出了一口大氣,他也偷偷地吞下了一口唾液,輕輕握拳把簽緊緊攥在手中。
營房内後響起一片低低的議論聲,另外兩個果長都把目光從嶽牧收回去,各自從秦德冬手上拿走了一個簽。兩個果長看完自己的手中的簽後都同樣的沉默不語,良久後,其中一個對身旁的那個歉然地說了一聲:“對不起。”
嶽牧用滿含同情的目光看向那個仍垂首不語的軍士,聽過今天上峰的軍事部署後,他沒有語言來進行安慰。那個事受到歉意的果長擡起頭,首先回過身向背後同一果的同伴們深深行禮,然後毅然絕然地轉過身來,向秦德冬大聲說道:“秦頭放心,明天我走第一個。”
秦德冬看着他沒有說話,那個果長又重重地點點頭:“秦頭,放心吧。”
秦德冬伸手拍拍這個果長的肩膀,接着嶽牧也走過去拍了拍他,這個果長在臉上擠出一絲笑容,對嶽牧故作輕松的說道:“嶽兄弟,明天的事還不好說呢,挨一下又不會死,要是我倒下了就輪到你了,你也少不了那一下。”
嶽牧沒有回答,正如許平今天所說,闖營中有不少官兵還期盼着招安,嶽牧以前并沒有想過這個問題,但自從他給劉姑娘家扛了這麽久的包後,嶽牧也總是不由自主地想到:這做賊到底做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招安,以前嶽牧覺得這是唯一的道路,皇上總歸是皇上,總有一天闖王還是會接受招安的,當然嶽牧也同意這必須等到皇上認清奸臣的嘴臉,意識到闖營是不得已之後。剛才,許平說的話讓嶽牧發現或許有另外一條路,但也就是一小會兒而已,雖然嶽牧剛剛開始識字、隻讀過沒有幾天書,但他知道天子是和神佛一樣的,就是天上的星辰,也要下界爲天子效力。嶽牧也見過李自成一次,他不記得在闖王頭上有五彩祥雲,而且私下裏,嶽牧也沒法把瞎了一隻眼的李自成和天子聯系起來——天子有百靈護體,怎麽可能會被凡人傷到?
既然李自成被凡人所傷,那他多半就不會是天子,既然闖王不是天子,那遲早還是得招安。隻是嶽牧同樣非常明白,不打敗新軍就不會有招安的機會,就像水浒中講得一樣,隻有把官兵屢次擊敗,皇上才有機會看清奸臣的真面目。
“沒人躲得過那一下,”嶽牧低沉地回答道:“除非大将軍消滅新軍。”
……
吳忠臉上挂着憂色,夜已經很深了但他還是沒有回營休息,黃昏開始,刮了幾天的東北風突然減弱了。新軍位于闖軍的西南方向,包括黃希文在内,都覺得這對新軍相當有利,吳忠生怕在交戰的最後關頭突然變風。
忠實的部下苻天俊仍陪伴在不肯入眠的長官身邊,勸解道:“大人,明日的勝敗,不會隻取決于風向的。”
“說不定就取決于此,在許平面前可不能大意啊。”剛才分配任務時,黃希文因爲長青營受損較重而将他們部署在左翼最遠端,吳忠覺得選定的戰場對新軍相當有利,周圍是大片的田地,遠處的動靜一覽無遺,吳忠不認爲闖營能有機會發動奇襲。
對面的闖營至今沒有觀察到有任何火炮,而新軍這邊還有十二門,兵力相當的兩軍在寬闊的戰場上正面交戰,吳忠覺得最大的可能就是形成消耗戰。擁有火炮優勢的新軍無疑會是具有優勢的一方,所以吳忠苦苦思索許平到底能采用什麽樣的手段。
最後他相信還是得靠奇襲,而吳忠認爲唯一的奇襲手段就是利用風向:若是闖營處于下風口的話,視野不會受到硝煙的阻礙——幾次排槍對射後必然會有大量的硝煙産生。吳忠擔心闖營可能會利用這個做掩護發起沖鋒,或是像野雞崗之戰一樣影響到新軍指揮官對戰局和敵方動向的了解。
發現本方處于下風口後,吳忠心中十分高興,這樣闖軍糾就無法利用硝煙掩護發起沖鋒,在交戰時反倒需要時時防備明軍沖硝煙中沖出發起逆襲。
深夜時分,東北風突然大作,撲面而來的凜冽寒風,一下子把籠罩在吳忠心頭的陰郁盡數吹去,他哈哈大笑道:“真是天助我軍!”
在風勢大起後不久,同樣沒有入睡的黃希文也接到了這個消息,讓他也是長出一口氣,今天軍事會議中所有的營官都認爲最後會演變成消耗戰——在這種機動力、可見度良好的空曠地帶作戰,營官們想不出有什麽一錘定音的戰術。
多年以來,晉軍雖然對黃希文非常客氣,而且諸位大帥都非常想給黃希文帶領大軍立功的機會,但這種打算總是被鎮東侯所阻止。鎮東侯堅持要黃希文從小兵做起,熟知底層軍務和士兵心态,這些黃希文自認爲已經知道得很清楚了,他不明白父親爲什麽這麽不願意讓晉軍給他統領大隊人馬的機會:如果父親的用意是讓他立功好博取世職的話,那就應該趁早行事;而如果父親是想讓他多在新軍中建立功勳的話,那爲何這次出兵前反複叮囑他要多聽少說——這樣如何能夠建立威信?
父親之前曾想讓自己和大哥一起出海,但是黃希文不願意,他是名震天下的武将的兒子,他不願意冒着性命危險,把幾年時光浪費在連吏部的小官都不願意從事的任務上。
“我是父親的兒子,如果我表現平庸,那不僅僅是丢了我自己的臉,也是讓那個父親面上無光。”黃希文記得楊緻遠對新軍的一些不良評價:鎮東侯進行的軍事改革,讓長生軍比其他軍隊強大得太多,鎮東侯多年的征戰,始終是以強淩弱,無論對方使出什麽樣的謀略也彌補不了兩軍戰力之間的天壤之别,而若是對方謀略再不行的話,那幾乎就是雄鷹和麻雀的搏鬥。
隻是許平把這套東西搬去闖營那邊了,楊緻遠覺得鎮東侯的手下太缺少在實力相當時與對手交鋒的經驗,他對此非常擔憂。
“我是父親的兒子,”黃希文記得一個營官說過的話,隻要他血管裏還留着鎮東侯的血,他就應該是戰無不勝的将領,不然就是給自己的血脈蒙羞,楊緻遠也說過鎮東侯在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就已經是名震天下的不敗名将:“我自幼就有名師指點,學習劍術、兵法,十三歲就去邊軍服役,在戰場上也曾親手殺敵,許平如何能與我相比?”
随即黃希文就想起家中的煩惱,那些隻有家人才得知一二的内幕:“小妹啊,小妹,你怎麽能把兵書給他啊。”黃希文總是忍不住想到這些父親的同僚,可能都是因爲妹妹的不智而喪命,每次想到此處他就不能不感到妹妹欠了這些人一筆血債:“明日我一定要痛打許平,把他打得體無完膚!”
……
位于新軍最左端的是長青營營官吳忠,看到闖軍無可奈何地于上風口布陣後,心懷大暢:“太好了,倒要看看許平還有什麽戲唱?”
“不知道許将軍到底在想什麽?”苻天俊有些迷惑不解地說道:“在平原上打消耗戰他毫無勝算。”
“嗯。”吳忠口中應了一聲,他觀察自己對面的闖軍軍旗:“近衛營在我們的對面,看來今天我們會有一場硬仗要打。”
在新軍的對面,位于闖軍中央的許平也在觀察着對面的一舉一動,新軍的火炮已經開始向闖營轟擊。
周冬天向許平報告全軍已經部署完畢,根據許平的計劃,闖軍的左翼會在遭到猛烈進攻的時候穩步後退,吸引明軍進一步遠離他們急需增援的右翼:“萬事俱備,大人。隻可惜風向對我們不是很有利。”
如果能處于下風口的話,周洞天覺得新軍會更晚發現闖營的動向,而且借助硝煙的掩護,近衛營也能以更少的傷亡完成任務。
“有利有弊,”風向的問題讓許平也有些遺憾,但世上沒有萬全之事,許平寬解部下,也是對自己說道:“若是風向對我們太有利,官兵就會更加小心,說不定反倒會提前派兵增援左翼。”
除去充當預備隊的磐石營外,五營新軍一字排開,由于闖營的三個營在右翼重疊起來,所以新軍的戰線比闖營延展得寬得多,幾乎比闖營長出了一半。許平既然選擇右翼末端和新軍左翼末端持平,那麽他的左翼末端才剛剛到新軍中央位置過一點,乍一看就好像是沒有來得及完成布陣。
這樣布陣許平覺得還能獲得一個益處,這是幾萬軍隊而不是幾千,新軍兩翼之間的距離比兩軍之間的距離要遠的多得多,不可能如同少量兵力交戰那樣迅速地來回馳援。
“讓近衛營出動吧,我們沒有時間耽擱。”許平發出命令後,注意到周圍的參謀們臉上的那縷憂色,知道他們在擔憂本方側翼突破的速度:“放心吧,我們是發起奇襲的一方,敵軍的左翼必然先于我們的左翼崩潰。”
……
“許平好着急啊。”黃希文注意到面前闖營陣型非常的短,而且對方的左翼一望就能發現隊形稀疏——因爲這一側兵力薄弱,闖營竭力延展隊形以便和新軍對峙,看上去就好像是還沒有排隊完成,正等待着後續部隊移動到位。
之前黃希文本打算讓許平先出牌,借助寬闊地形和火力優勢消耗闖營相當實力後再反擊,但剛才他看到闖營的陣勢後,就抑制不住地想率先發起攻擊,趁闖營還沒有來得及部署到位就切入闖營的側翼,形成夾擊之勢。
沒想到這個決心還沒有下定,黃希文就注意到闖營左翼開始前進。
“闖賊在幹什麽?”黃希文身邊的參謀們,也都驚呆了:“闖賊還沒有布陣完畢就開始進攻了嗎?”
雖然看不清闖營戰線後的部署,不過對面的戰線既然這麽短,那麽可想而知對方的兵力重疊在一起,正擠成一團發揮不出火力。
想要發揮出火力,解除軍隊擠在一起難以指揮調遣的弱點,那麽就需要迅速延展戰線,黃希文不打算給許平彌補這個錯誤的機會:“讓泰山營、細柳營一起進攻,全力前進!”
戰機稍縱即逝,黃希文大聲下令,随着他的傳令兵離開将旗,他的目光緊張地投向本軍的右翼,迫不及待地要見到本方突出的一翼開始卷擊闖軍還沒有完成部署的左翼。現在最讓黃希文擔心的就是:在自己的部隊成功地迂回形成夾擊前,許平的部隊就從他的中央戰線後方沖出——黃希文認爲自己的中央就是許平的中央。
“快,快!”雖然臉上不曾表現出來,黃希文心裏急切地叫着,目不轉睛地盯着闖營的軟肋。
……
嶽牧沉穩地帶領着部隊走上前去,對面的排槍一次次地響着,他前面的果中不停有人倒下,後排的人則迅速上前補位。
終于,随着又一次的排槍,第一果的果長身體晃悠了一下,就緊握着長矛,一聲不吭地直挺挺倒向一邊。嶽牧連忙快跑兩步,沖上了第一排,他把手中的長矛握得更緊一些,對面明軍士兵的面目已經清晰可見,他們正豎起火槍開始裝填。嶽牧估算着敵我之間距離——如果再稍微加快些腳步,或許可以搶在他們裝填完畢前趕到開火距離……
此時餘深河也在觀察着對面敵兵的動靜,在心裏計算着時間和距離,他擡起手微微向後擺了擺,鼓手奉命放緩了節奏。
注意到鼓聲變緩後,嶽牧的心一下子揪緊了,他立刻放緩了腳步,準準地踩在鼓點上。鼓聲變得越來越緩,嶽牧走得也越來越慢,最後幾乎是停步不前。對面的敵人已經有人完成裝彈,開始把槍舉起來等待射擊命令,而這時闖軍的鼓聲也停住了,嶽牧就這樣靜靜地站着,挺着長矛,默默地看着敵人的動作。直到對面敵人又一次在百米外把槍紛紛放平時,闖營的鼓聲再次響起,嶽牧邁開大步,跨出這一步的時候,他擡頭仰望晴天——金色的太陽,雪白的雲彩。
嶽牧癡癡地看着天上的美景,腳下繼續跟随鼓聲前進。
排槍聲傳來,嶽牧聞聲閉上了眼睛,又走了兩步後猛地再次睜開,陽光、藍天再次出現他眼前,嶽牧感覺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美景,耳邊的鼓聲也似乎變得歡快。
這時感到陽光有些刺眼的嶽牧把目光重新放下平行于地面,對面敵人臉上的驚愕之色曆曆在目,歡快的鼓聲還在催促着嶽牧前進,對面敵兵有的又開始裝填,有的則環顧左右,還有的甚至已經開始裝刺刀。
鼓聲先是重重的一響,然後驟然停住,嶽牧雙腿叉開,穩穩地站在敵人面前,口中有力地叫道:“瞄準!”
大批的燧發槍從嶽牧的餘光裏探出,漆黑的槍管,看上就好像已經能頂在敵人的胸膛上。
敵人臉上的恐懼,他們顫抖的雙腿和開始哆嗦的手臂,突然給嶽牧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感,他享受着這美妙的一刻,直到又是一聲重重的鼓聲傳來:“開火!”(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