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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爲鎮東侯的舊部,顧彌勒和新軍高級指揮官有着很不錯的關系,這是他得到這個職務的重要原因,顧彌勒也認爲是理所當然的——新軍的高級指揮官幾乎清一色都是鎮東侯的故人,這有什麽不對嗎?關鍵位置,即便不是鎮東侯的舊部,也是他們的子侄在擔當。鎮東侯和這個故舊有交情,所以這就是理所應當的,即使這會引起一些不滿,一些或許成績更傑出,條件更适合的平民出身的人競争不過這些有背景的人時會有類似的不滿。但這毫無疑問是合情合理的,因爲他們确實不具有和鎮東侯這樣的交情,大明三百年來就是這樣運轉的,所謂宰相門前七品官。這絕不是不公平的,鎮東侯必須照顧他的故舊,他有義務這樣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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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新人,諸如許平之流已經證明了他們不配得到鎮東侯的新任,他們對這種體制的不滿很可能導緻更進一步的背叛,論資排輩,是一個穩定的體系所必須遵循的規矩,質疑這個不容置疑的規矩本身,就足以證明他是這個體系的敵對份子。盡管如此,顧彌勒仍然不喜歡這種竊竊私語聲,他很迫切地希望能夠在戰争中把對手——許平和其他這種質疑者打得一敗塗地。爲大明作戰是身爲新軍将領的職責,不過顧彌勒和其他許多新軍指揮官一樣,同樣把和許平的戰鬥視爲私人恩怨——是我們陪着鎮東侯立下的戰功,鎮東侯當然應該首先考慮我們和我們的子侄,正如我們會尊敬鎮東侯的世子、向他奉獻我們的忠誠僅僅因爲他是我們的領袖的兒子一樣,你們這些新來者,怎麽敢動一動颠覆這種秩序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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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當得知在對面進行指揮的就是許平本人後,顧彌勒對勝利的熱望就變得更加熱切了,勝利、幹脆利落的勝利對他來說不僅僅意味着他個人的功績,同樣是顧彌勒所屬的這個集團的成功。可每次顧彌勒眼看就能打垮的正面闖軍的時候,這些層出不窮的側翼騷擾總讓他們得到喘息的機會,顧彌勒隻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得以後退重組,繼續與選鋒營周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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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對顧彌勒來說是一種侮辱:對面的敵軍無論是兵力還是武器都處于絕對的下風,可就是這樣一支烏合之衆,在許平的指揮下,竟然可以與鎮東侯的舊部、楊緻遠提拔的将領、賀寶刀還有其他許多新軍高層所賞識的一位營官周旋上兩個時辰仍不分勝負。這是私人恩怨、但不僅僅是私人恩怨了。難看的勝利都不是一種可以接受的結果,這會讓新軍中那些因爲出身不好而被排擠的人獲得口實,很多這種心懷不滿的人,雖然沒有明目張膽地投奔許平,但确實是把許平對鎮東侯故舊的勝利,看做他們的勝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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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營的反擊讓他們繼續流下比新軍多的多的血,毫無疑問,在這種連綿的反沖擊中,闖軍付出了比明軍大得多的多的代價,但顧彌勒卻遲遲不能完成上峰交代的任務,而且選鋒營也開始變得心浮氣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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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再這樣下去了。”顧彌勒不耐煩地問道:“離許平的将旗還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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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到兩裏了。”選鋒營的參謀長張彪也一臉的怒氣,擁有絕對兵力優勢的選鋒營,在今天下午的戰鬥中一直束手縛腳,戰鬥并不算太激烈,但持續得太久了,士兵們變得疲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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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起來也就是一杯茶的時間。”顧彌勒看到正面又受到闖軍的一次反擊,整整一個步隊被打得停下腳步,而需要它掩護的中央步兵因此也不得不停下來等待側翼的跟進。這次反擊還是很巧妙,在顧米勒剛把一些部隊轉向防備側翼時,就沖出來進行攻擊,不但幹擾了明軍的攻擊,還不會一次受到太多明軍部隊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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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确實有兩手,不過一力破百巧,”顧彌勒難得誇獎了一句,既然離最終的目标隻有一步之遙,他下定了決心:“留下一個步隊掩護辎重和炮隊,剩下的并肩沖鋒,直沖許平的将旗所在,側翼不必留兵防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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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我們不管側翼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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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了,就當是被蚊子叮了兩口,反正隻有兩裏地了。”顧彌勒命令張彪留下負責指揮那個拖後步隊掩護火炮,今天的戰鬥中大炮沒有起到什麽作用,顧彌勒覺得他們拖慢部隊進攻速度的壞處甚至大過了提供火力掩護的好處:“大帥應該留半個磐石營的步兵給我,這樣我也不會打得這麽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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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完這句牢騷後,顧彌勒一指前方:“端掉許平的将旗,這些小股反擊自然就煙消雲散,就算不散,到時候我們也可以專心對付他們,讓兩翼幾隊将士們咬咬牙,拼着挨兩下打也要跟上中軍,打了這麽久,闖賊也沒有多少力氣了,拼着挨他兩下我們也要先沖下許平的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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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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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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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鋒營擺出來的新陣型落在許平眼中:“這是要拼命了啊。讓顧夢留過來,我有命令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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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四門野戰炮剛剛追上許平的部隊,顧夢留立刻接管了它們,許平給這幾門炮選了一個陣地,讓顧夢留做好戰鬥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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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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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進!前進!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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隊官大聲連喝三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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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鼓聲咚咚作響,旗手簡繼東一馬當先邁步向前,今天的戰鬥讓簡繼東感到特别的窩火,他所在的隊位于明軍的右翼,一會兒右轉待命、一會兒左轉快步跑,頭都要轉暈了可是根本沒有打上兩仗,光來回來去的調整陣型。前方零零星星的那些闖軍,簡繼東已經無數次看見他們落荒而逃,但沒有都不能追上去而要停下來應付反擊,或是等其他友軍應付反擊。隊裏的同伴也都是一身的力氣沒地方使,大半個時辰來,每次停頓都會激起大片大片的抱怨聲,剛才隊官下達不顧側翼,直撲向前的命令後,士兵們都是一片歡呼,嚷嚷着趕快沖上去和闖賊一決勝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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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繼東大步向前走着,他看見前方的闖軍又紛紛半蹲下腰,開始向這邊瞄準,簡繼東知道對方總是以這樣的姿勢抵抗,遠遠地不疼不癢地打上一、兩槍,看明軍逼近了就貓着腰往回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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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我們總是走走停停。”簡繼東一邊高舉着大旗,挺着胸膛大步前進,一邊在心裏暗暗咒罵:“你們這樣子早就被我們趕羊了,早就把你們打得收不住腳,一路逃回老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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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軍開始遠射,雖然站在全隊人的最前,但這種距離的遠射對簡繼東的威脅稱得上是微乎其微,一輪,又是一輪,兩輪遠射過後,簡繼東視野裏的闖軍已經從螞蟻一般大小變得面目清晰可見。這次對面的闖軍竟然沒有逃跑,而是站起來裝填彈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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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簡繼東在心裏想:“别跑了,幹幹脆脆地打一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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側翼似乎又傳來槍聲,不過簡繼東根本沒有側身去看一眼,命令非常明确,直沖許平的大營,腳下不許停留。近兩個時辰的激戰,讓簡繼東的耳朵和神經都快麻木了,心中隻有剩下服從命令這個信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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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闖軍站得筆直,整整齊齊地排成一排,簡繼東看着他們把槍口放平,接着就看見一片白煙,似乎還聽到有鉛彈從自己身邊飛過,發出撕裂空氣的嗖嗖聲。他腳下仍不停留,隊官沒有下令停步,那就得繼續向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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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面的闖軍又開始裝填,現在連他們臉上的胡須簡繼東都能清楚地看見,這些闖軍不緊不慢地裝填着彈藥,簡繼東已經能夠看清敵人的眼睛,他們臉上的表情看上去——看上去似乎非常鎮靜,不、不是鎮靜,而是輕松,完全沒有一絲一毫的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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敵人的表現讓簡繼東心中有些迷惑,不過沒有聽到停步的命令,所以還是要高舉着旗幟向前走,現在敵我的距離已經稱得上近在咫尺了,突然有個莫名其妙地想法湧上簡繼東的心頭:“要是我就這麽把大旗砍過去,不知道能砸到幾個闖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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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的闖賊已經裝填彈藥完畢,簡繼東仍用力把雙臂伸直,将軍旗舉得高高的,直愣愣地朝着敵人走過去,現在他與正前的闖軍士兵面對面地看着。對方的表情變得更加奇怪,動作也非常的奇怪,不但沒有放平火槍指着快走到他鼻子底下的簡繼東,反倒收槍而立,默默地看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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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繼東從餘光裏看到整排的闖軍都是類似的動作,他微微轉動腦袋,發現每一個敵兵都用一種奇特的目光地看着自己,這個發現讓他不由自主地放緩了腳步,更大範圍的移動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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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每一個闖軍士兵,不管和簡繼東成什麽角度,他發現都向自己望過來,一個很偏很偏的敵軍士兵似乎打算擡槍瞄轉自己,他的槍幾乎歪到同伴的臉上,但那個敵軍士兵周圍的人卻壓下了他的槍口,每一個人都把槍無害地指向天空,然後靜靜地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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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茫然的簡繼東就在闖軍的戰線前站住腳,他突然注意到身後隻有槍炮聲,而沒有了戰鼓聲,他與無數雙闖軍士兵的眼睛對視片刻,保持着高舉戰旗的姿态,扭過頭向身後望去——身後已經沒有同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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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繼東的戰友們,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鋪滿了他剛剛經過的麥田,與他屬于同一隊的其他幾個小隊,也都幾乎沒有還站立着的人。一些幸存的明軍士兵在麥田裏一邊咳着血,一邊艱難地漫無目的地爬動着,隻有極個别的士兵還握着武器,這些零零星星散布在屍體和傷員中的明軍士兵,躲在戰友流血的身體後,半跪半蹲着向北方發出絕望的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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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簡繼東的右方,密密麻麻的闖軍排牆而進,他們大步向前走着,手裏熟練地給燧發槍填藥上彈,絲毫不會影響他們的速度。這人牆迅速地向前挪動,很快就與簡繼東平行,他現在已經被夾在一橫一豎兩隊闖軍之間,簡繼東已經無法把頭扭得更多一點,手中的軍旗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不再高高舉起,他茫然地轉過身面向來路,看見闖軍的人牆嘎然停步,無數支火槍齊刷刷地舉起,接着就是無數火焰從密密麻麻的槍口中跳出。齊射結束,人牆再次向前推進,他們已經越過了簡繼東的位置,幾乎沒有人往他這裏看上一眼,就算有,也是漫不經心的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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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批闖軍的旗幟上,一隻黑色的雄鷹驕傲地在風中展翅翺翔,這并不是簡繼東第一次看到這面旗幟,上次、還有上上次他面對這隻黑鷹時,身邊的兄弟也是一排排地倒下,血流成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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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衛營——”簡繼東單手握着的旗幟,無力地垂到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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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兵翼從側翼發起的攻擊,瞬間就将選鋒營右翼的那個步隊抹去,那個步隊的旗手吸引了許平相當長時間的目光,看到那面孤零零的紅旗從這個勇敢的漢子手中無力地垂下時,許平長歎一聲,爲這個勇往直前的敵兵專門下達了一個命令:不許傷害這名旗手,讓他繼續保有他手中的那面軍旗,不要從他手中奪走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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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鋒營剩下的幾個步隊陷入一片混亂,它們的隊官們正努力地調整着步隊,試圖迎擊直撲過來的近衛營,不過這需要時間,而他們恐怕沒有這麽多的時間。幾個選鋒營的步隊互相遮擋無法發揮火力,眼下最靠近近衛營的那個明軍步隊,在進行直隊轉橫隊變換時,遭到近衛營無情地攢射,死傷枕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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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步隊被打散後,第一步兵翼繼續推進,毫不停留地攻擊下一個目标——選鋒營第三個步隊在在轉換陣型中遭到攻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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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步隊在來自四面八方的火力中,吃力地轉換着隊形迎戰,不過它并沒有能夠堅持到完成。不過這個步隊發生潰散後,第一步兵翼也耗盡了他們靠奇襲獲得的優勢,選鋒營下一個完成隊形變換的隊進行了第一次有組織的抵抗。而在這個排成排向闖軍還擊的步隊的南方,更多的選鋒營的步隊也面向北方,顧彌勒督促着它們拼命向那個受到攻擊的隊的兩翼跑去,以延展戰線發揮火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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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手現在的反應也在許平的預料之中,他耐心地等待着選鋒營調整隊形到他期待的位置和角度,然後下令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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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炮兵開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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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命,大将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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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令兵一溜小跑着去傳達許平的命令。由四門野戰炮組成、顧夢留親自指揮的炮隊立刻開始向擠成一團的敵軍射擊,現在選鋒營正以縱隊沖着闖營的炮兵陣地,近衛營炮組開始對他們進行無情的縱射——每一個炮兵軍官都夢寐以求的炮擊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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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織的炮兵火力在明軍中橫沖直撞,無情的屠殺出現在許平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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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親賢臣,遠小人,此前漢之所以興隆也。”許平腦海裏突然冒出了這句話,和眼下的情形并沒有什麽關聯,但許平忍不住想到,顧炎武常常對自己說,任人唯親而不是任人唯賢,往往就是治亂循環的開端。今天面對對手時,雖然敵軍有着壓倒性的兵力優勢,但給許平的感覺卻是笨拙和僵硬,無論如何,新軍都是非常強大和訓練有素的對手,但許平越來越感到鎮東侯并沒有爲這支軍隊挑選合适的指揮官,至少——不是每一個指揮官都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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驚天動地的槍炮聲就在面前炸響,但許平仍無法控制地想到:“侯爺,我所高山仰止的榜樣,并不能阻止治亂循環出現在他的軍中,我又該如何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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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後又響起沈雲沖的報告聲:“大人,第二步兵翼向您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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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過頭,高舉着鷹旗的闖軍士兵正沿着大路蜿蜒而來,許平指着那片殺戮場,問他的教導隊同學和長青營老部下:“需要我告訴你從何處進攻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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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從側翼進攻,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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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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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之前一下午的作戰中,之前選鋒營沒有損失哪怕一個小隊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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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第一個災難的五分鍾裏,選鋒營失去了它八個步隊隊官中的三個,六十四個步隊小隊官中的二十一個;在第二個災難的五分鍾裏,選鋒營失去了剩下五個步隊隊官中的四個——隻有拖後保護炮組的那隊得以保全,而全營除去那個隊以外的七個隊擁有的五十六個步兵小隊官,損失得隻剩下一個;顧彌勒在目睹部隊的毀滅後吞槍自盡,選鋒營丢失了七面隊旗和它的營旗。(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