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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這個鎮裏的人還有很多,郁大帥到了鎮上就跳下馬,扯開胸懷坐在路邊一戶店面的門檻上休息。店家奉上茶水時,郁董像個老農一般地先是嫌熱,然後讨了一大碗涼水,在好奇的百姓面前仰着脖子一飲而盡,喝水喝得咕咕作響,還有不少從嘴角溢出,留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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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快!”喝完水後,郁董就坐在門檻上,從吳維手中接過點好的旱煙,大口、大口地吸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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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戰亂的日子苦啊,”郁董一邊吸煙,一邊大聲對老闆說道:“到處都是兵荒馬亂的,一會兒兵來、一會兒匪來,做點買賣不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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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是啊,”店老闆連連點頭,他剛開了這個鋪子沒多久,孫可望就帶着歸德府的闖營主力逃走了。老闆知道自己要是跟着逃走,那店也就算是毀了,心疼剛剛開始的生意和貨物,又聽說郁董一路不曾擾民,老闆就裝着膽子留下看守自己的店:“草民無不仰望王師,日夜焚香祈禱,盼王師早來河南解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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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董大大咧咧地一揮手:“老鄉放心吧,俺小時候過得也是苦日子,爲了一口飯從的軍。俺是河南人!不是那些想到咱河南趁火打擊的湖廣蠻子、直隸佬。俺要是禍害了自己家鄉的一草一木,将來還能下去見祖宗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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店周圍的人聽到這話後紛紛點頭稱是,隻聽郁董又道:“既然是在咱河南的地盤上打仗,有沒有功勞那都是假的,鄉親們的事才是真的。闖賊要是想跑的話,俺不會拼命追的,免得他們狗急跳牆。嗯……兵兇戰危,俺不敢說百戰百勝,不過将來要是有個萬一,俺也絕不會把咱河南父老拖到戰火裏。俺今天就把話放這,隻要遇上闖賊,俺就出去和他們打,打輸了就拍拍屁股走人,絕不會在什麽城鎮裏死抗。諸位鄉親放心,俺就是輸了,也不會耽誤了你們的聲音、在這裏打一場毀了你們的店面,更絕不會洗咱河南自己的鄉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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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董擲地有聲的話引起周圍一片啧啧贊歎聲,周圍本來就有不少商人,最擔心的就是明闖兩軍拉鋸混戰會把附近的一切都破壞殆盡。郁董的話雖然不能完全當真,但終歸是給人以希望,不少商人就紛紛表示要捐助軍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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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料郁董聞言臉色一沉,雙手連揮:“不可、不可!本将有朝廷給的軍饷、吃的是皇糧,現在河南連遭兵災,若不是本将實在沒有餘糧,也不會不拿出來給父老鄉親們的,現在怎麽能要你們的銀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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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不知道郁董心意,還是紛紛聲稱要給,郁董從門檻上站起身來,對周圍的人大聲說道:“不瞞諸位鄉親,要是河南現在沒事了,諸君助饷俺也就是笑納了,可是現在沒有啊,闖賊還沒有平定,俺不能要這筆銀子啊。萬一、萬一王師不利,闖賊又打回來了,他們會因爲你們助饷給本将爲難你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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類似的話郁董之前已經說過幾次了,有了之前的多次鍛煉後,今天說得更是抑揚頓挫、聲情并茂。不少商人聽了之後甚至熱淚盈眶,想到孫可望一天到晚征稅收賦,信誓旦旦絕對不會再有兵禍,騙大家出來投錢開店。言由在耳,接過官兵還沒有來就抛下商人逃去開封,這些沒見過什麽世面的地方小商人們心中忍不住想到:終究還是郁大帥這樣的河南老鄉才是自己人啊,還是要比孫老陝靠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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慷慨陳詞結束,郁董又坐回門檻上,繼續和陪着笑臉的店老闆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這時突然有個書生打扮的年輕人從人群裏擠過來,向郁董行過拜見之禮後,就表示要棄筆從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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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這種事郁董也見過不少,不過他裝作不知,而吳維則老練地迎上去,和那個書生攀談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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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說來,這種書生不是自己、就是有親友曾爲許平效力過,眼見官兵勢大,就急忙趕來投軍希望能得以洗刷。當然,無論是郁董還是吳維都知道,這種人在闖營中也不會身居要職,那些被孫可望委以重任的人,哪怕是負責司法的訟師都堅決支持闖營,現在這些和闖營關系密切的官吏都跑到歸德等大城堅持抵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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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人不出所料也在闖營幹過幾天文書和授課的工作,拿過一些菲薄的俸祿,因爲不是闖營的官吏,孫可望逃走時當然不會帶上他,而地方闖軍也沒有給他在各個堅固據點安排位置。雖說不是什麽要職,但罪名可大可小,這個人感覺自己教了些時日的書,并無參與任何闖營的軍務、政務,要是被定一個失身賊寇有些冤枉。眼見官兵步步逼近,這個人心裏越來越擔憂,他曾爲闖營工作的事情有不少人知道,生怕官兵會在得勝後算帳。聽說郁董比較和善,又自認爲罪過很小未必會有人計較,這個人就急忙趕來投軍,希望能以此洗刷之前的污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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豎着耳朵聽那個人吞吞吐吐地說出這段經曆後,早就蓄勢待發的郁董一下子又從門檻上竄起來:“書生,這又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難道闖賊來了,農民就不種地了?商販就不做買賣了?你一個年輕書生不教書,拿什麽糊口?拿什麽贍養父母?你又沒有替闖賊出力,再說就是出過力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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頓了一頓後,郁董深吸一口氣,再次向着周圍的人群大聲重複道:“俺是河南人,不是湖廣蠻子、直隸佬!俺是打回老家,不是來河南争功的。不少闖賊手下也是河南人,對湖廣蠻子、直隸佬來說,他們是首級、是功勞!但對本将來說,那都是本将的老鄉,是老鄉!别說替闖賊教教書、種種地,就是替闖賊打過仗的,本将也是脅從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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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之前來的一路上相同,郁董的宣言再次引起如雷的彩聲,每聽到這話的人都放下心來,真心實意地向郁董歡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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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話實現郁董和師爺商量過,如果說多了朝廷難免會不快,不過許平聽了估計會很痛快,最清楚自己斤兩的就是許平和孫可望,郁董知道對方根本不怕自己去他們争奪民心。朝廷很可能因爲自己說什麽不追究、不堅守的話不滿,不過吳維幫郁董分析說:還真沒聽說過當今皇上敢收拾什麽手握兵權的将領,典型一個欺軟怕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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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郁董手握兵權,所以不必擔心皇上拿自己問罪,而要想保住自己的兵權,不能得罪的還是許平而不是朝廷。所以……朝廷是不是聽了會不痛快,誰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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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個笨蛋。”等郁董和吳維兩人回營時,他們說起今天這個來投軍的書生:“現在勝敗如何我們都看不清,我們都怕許将軍多于朝廷的時候,他竟然會把注壓在我們身上!怪不得闖賊隻讓他去教書,這人怕不是書讀得都把腦子讀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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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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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董真是個知情識趣的人,”一向把歸德府視爲自己私産的孫可望,雖然不得不撤退到開封,但仍然對郁董的行動極爲關注,他審視着這些日子來從歸德送回的報告,上面說郁董沒有動過孫可望的一草一木,每次要是有人助饷郁董都會敲鑼打鼓地把人送走:“生怕我不知道他絕沒有拿過我一兩銀子,沒有動過我的鋪子、吃過我的糧食——就是吃也一定會付錢的。”孫可望咯咯笑道:“要是許兄弟去打他的話,恐怕我都會不好意思、會替他說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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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孫可望一樣,南京也在關注着郁董的進展,雖然他還是河南的總兵,但最近以來一直吃南京的糧、拿南京的饷,手下也有大批的南直隸士兵,江北軍無人敢于出擊,郁董是唯一能給他們掙臉的人了。自從郁董出兵以來,南京方面就連篇累牍地爲他歌功頌德,尤其是一開始楊緻遠和左良玉都謹慎持重時,郁董一路高歌猛進,兵不血刃地收複了半個歸德府,南京方面當然把這塊功勞中最大的一塊劃給了自己:正是由于南京果斷地截流新軍的軍火、物資已經應該上繳給朝廷的賦稅,才得以迅速建立了一支精銳的江北軍,一支能夠在河南出現危機的時候,将闖賊擋在大明賦稅重地之外的軍隊,而郁董就是這支軍隊戰鬥力的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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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巡撫當然不服氣,高明衡覺得郁董是自己火線提拔的,之前在河南戰績也不錯,足以說明自己才是慧眼識英才的伯樂。不過現在和南京争論很困難而且很不明智,困難在于高明衡還被包圍在開封城裏,和京師的聯系時斷時續非常不可靠,最近還是因爲解圍軍的壓力迫使闖軍大量移到外線才讓開封的通訊好了一些;而不明智在于,高明衡現在日夜期盼着解圍部隊殺到開封城下,在這個時候得罪南京和江北軍顯然是很愚蠢的。不過高明衡已經暗暗打定主意,一旦開封解圍他就要立刻把郁董要回來。郁董這麽念鄉情的人,目前仍挂着河南的官銜,于情于理都不會太難,若是成功的話高明衡還打算保舉郁董提督河南軍務來報償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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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朝廷方面,對郁董的觀感則很複雜,最開始郁董率先發起反擊,作爲三路解圍大軍最先一路攻入闖營領地的将領,崇祯天子和内閣都是很欣賞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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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京的報捷奏章每天都有好幾封,崇祯天子第一天稱贊郁董爲:中原戰局的救星;第二天稱贊郁董爲:許賊的克星。第三天則一連重複了好幾遍: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克星、中原的救星、許賊的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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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其讓内閣滿意的是:不僅僅是南京的奏章,地方上的缙紳也紛紛主動寫文章稱贊郁董。之前每次官兵過境,士人、缙紳無不罵聲一片,官兵殺良冒功的時候,就連癢生也不放過,隻是崇祯天子不願意得罪有兵權的将領,朝廷也不得不裝聾作啞。這次河南的士人、缙紳,聽說官兵又來解圍的時候,就和其他百姓一起四散逃亡,個别膽大包天留在南部的,果然在楚軍手裏遭了災。但對郁董的軍紀行止,缙紳則是交口贊譽,那些河南籍的官員人人都受到家鄉故舊的來信,稱頌郁董之餘,都主動替他求情,希望朝臣能夠在皇上面前爲這位河南老鄉美言,讓他能夠升官發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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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崇祯天子對此是滿意的,不然也不會稱贊郁董爲中原的救星和許平的克星,不過漸漸的,随着一些郁董的言論傳入朝中後,皇上和閣臣就開始不高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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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帥說他不會猛烈掃平闖賊,以免闖賊狗急跳牆!”崇祯知道這話郁董說了不止一次,他不滿地說道:“郁帥忘了他吃的是朝廷的糧、拿的是朝廷的饷了麽?怎麽可以把私情放在朝廷大義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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禦案上還有一份稱贊郁董的奏章,裏面的話崇祯也不是第一次見到,因此他更爲不滿:“郁帥說什麽萬一戰敗他不會堅壁清野,這種自堕軍心的話怎麽可以亂說?這在軍中不算是妖言惑衆麽?郁帥身爲一軍之主竟然會自己說,真是太讓朕失望了。”崇祯生氣地抛下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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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上所言極是,”魏閣老立刻附和道:“郁董還說什麽爲了避免家鄉兵禍所以不會堅守城池,會主動放棄國土,這真是大謬不然之語!臣以爲:聖上應該嚴詞切責郁董,問他還記不記得到底這天下的城池,是誰家的城池?這普天之下的土地,到底是誰家的國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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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成爲首輔的陳演也從朝班中跳出來,配合大罵道:“郁董口出狂言,說什麽對失身闖賊的罪人既往不咎,臣以爲其有僭越之嫌,請皇上切詞責問,令其自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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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回答顯然有些出乎崇祯的預料,他咳嗽一聲:“諸位愛卿所言甚是,隻是當今乃是用人之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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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演心裏有數,皇上剛說的這最後一句話多半是他希望從群臣口中聽到的,但即便如此陳首輔仍沒有給皇上搭台階的意思,他再三懇請道:“郁董僭越無禮,臣以爲不可姑息,望聖上明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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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附議,”其他閣臣一片響應之聲,幾個人甚至跪下叩頭:“聖上,郁董膽大妄爲,懇請聖上窮治此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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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天子又咳嗽兩聲,駁回了臣子們的建議:“郁帥雖有小過,但一片忠勤之心不可不察。”說着崇祯就看向陳演:“元輔以爲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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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不以爲然!”陳演一點兒也沒給皇上面子,斷然搖頭否定道:“唯名與器,不可假人,郁董僭越之罪,不可不嚴懲以戒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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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今天順了聖上的話,萬一明天郁董出了什麽事,或是此事遭到非議,聖上一定會把我推出去做替罪羊,哪怕是雙方旗鼓相當,聖上也未必會替我說話,說不定還要裝幅不偏不倚的模樣謀取名聲。何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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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演心裏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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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況不可能旗鼓相當,聖上這麽多年來,從來沒替誰背過黑鍋,不會再有誰幫聖上說話的,我出頭定然是孤家寡人,說不定還會被想謀取名聲的禦史抨擊爲阿谀逢迎的佞臣,這禍可我可不能惹,也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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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輔說得極是,”崇祯天子再次婉言勸解道:“隻是郁帥爲國效力多年,若是責罰他,元輔難道不擔心寒了軍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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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以爲,這是姑息養奸。”陳演義正辭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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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聖上同先帝那般,甯可自己名聲受損,也要拼命護住爲他出力的臣子,那我拼着被禦史說成是奸佞也要給聖上搭這個台子,若是聖上同先帝那樣,念着給他出力臣子的好,便是被旁人說成是魏忠賢我又何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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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陳演很清楚崇祯皇帝一旦得志,就會把所有功勞都攬到自己身上,隻有出問題需要有人頂缸時才會四下搜索當年支持自己意見的臣子,而陳演估計自己沒機會得到兵權來自保。雖說陳演很同意崇祯的意見:那就是如此行事會寒了軍心,會造成嚴重的後果,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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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聖上可不敢處罰手握兵權的将領,我就是不替郁帥說話,就是滿朝文武都把郁帥說得十惡不赦,聖上也不會把他怎麽樣。既然無論我怎麽說都不會有害國事,那又何必去順着聖上的意思說話,去招惹不測之禍呐?(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