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軍雖然訓練嚴格,但從未上過戰場,究竟還是差一點。這次新軍先出兵山東大概是想練練兵,讓新兵們在山東摸爬滾打一圈,然後再來河南與我們作戰。”
冬季一戰,闖軍硬碰硬地吃掉三營新軍,使新軍高層異常震驚,之前那種對義軍的明顯居高臨下的态度、以及蔑視統統消失不見。這次在直隸新軍的應對也非常保守,許平意識到這說明新軍已經把闖軍看作一個不可輕視的對手。固然這個變化令人自豪,但許平能感到肩頭的沉重壓力。由十二個營組成的新軍集團,擁有近五萬的精銳官兵,許平手下沒有一個将領敢說能迎頭痛擊之,勢必又是一場艱苦的防禦戰。
“我覺得我們應該立刻猛攻開封,免得到時候被他們内外夾擊。”羅汝才的話引起一片低低的附和聲。
從軍事上講,開封在手就可以擁有一個穩固的後方,能騰出更多的兵力用于迎戰新軍,而且闖營迫切需要開封的儲備、無論是金銀還是生鐵、或是裏面的大批工匠,都可以爲闖營組建新部隊提供巨大的幫助,時間當然是越久越好,所以開封城也是越早拿下越好。
不過許平搖搖頭,對羅汝才道:“曹大王,城内尚未喪失鬥志,不少百姓還非常畏懼我軍,人心亦未散盡。更何況還有新軍山岚營在,這個營擁有大量火器,防守能力非常可觀,現在強攻開封,我軍損失恐怕非小。”
“那就不該與城内換糧食,等守軍開始吃人以後,自然軍民離心。”羅汝才又提到這個問題,這讓許平非常頭疼,闖營内部幾乎沒有任何人贊同他的行動。
“但也可能破罐子破摔,吃了人以後,開封守軍會覺得自己反正幹下了不是人的事,索性與我軍死拼到底。再說,那些家人被吃的守軍士兵,也會有不少人把這個賬記在我軍頭上。”許平不假思索地又補充道:“等到天下太平後,他們也是我們的子民,也會爲我們納糧。”
許平看到,周圍的将領聽了之後臉上露出迷惑的樣子,羅汝才瞪眼問道:“許兄弟這是何意?你還要投降官兵不成?”
不過不等許平解釋,羅汝才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嬉笑着向李自成看去:“闖王,聽到沒有,你的手下都盼着你坐江山了。”
此時闖營、曹營的衆将都回味過來,大家一通嘻嘻哈哈,李定國也呵呵笑起來,隻有孫可望臉色凝重,皺着眉頭大聲問道:“這有什麽可笑麽?”
李自成神态自若,口氣淡然地從容說道:“弟兄們總得有個盼頭吧。”
羅汝才盯着李自成看了半晌,又噗哧一聲笑出來:“原來不是許兄弟的想法,而是闖王這麽想啊。”
闖營的将領都止住笑聲,羅汝才的聲音顯得越發響亮:“等闖王坐南朝北的時候,封兄弟一個什麽官?并肩王如何?”
“曹大王,”許平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自古三百年一大劫,闖王又怎麽坐不得這個天下呢?”
“我聽說聖人都是生有異像,就是在娘親肚子裏都比我們多呆上五、六個月。”羅汝才大笑不止,指點着李自成和許平道:“還是多想想眼前吧,我們連一省之地還沒有哪。”
這話讓不少将領都輕輕歎氣,站在一邊的孫可望冷不丁地插話道:“那曹大王又是怎麽想的,我們做賊做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呢?”
“和你那死鬼幹爹一樣,”羅汝才想也不想地答道:“若是朝廷真有一天誠心招安,我們也不是沒有活路。若是朝廷一定要我們死,那多拼一天是一天,真要是不行了,老子這輩子殺人殺得滿坑滿谷,也沒有賠本。”
軍議過後,闖、曹兩營的将領各自散去,留在李自成身邊的隻剩下許平、劉宗敏和牛金星三人。他們正在說話,折返回來的孫可望突然撩帳而入,他闊步向着李自成走來,大聲質問道:“闖王,你怎麽還容得下曹操呢?”
不等李自成說話,許平微微一笑:“燕雀豈知鴻鹄之志?”
“不懂鴻鹄之志就是麻煩。”孫可望叫道:“闖王以奪取天下爲志,爲此讨兵安民,籠絡人心。而曹操一心要做賊做到死,他不會好好對待百姓的,如果我們闖營真想取得天下,那就容不得他……”
“現在曹大王對百姓還是不錯的,他與我有約,不得侵害百姓。”李自成示意孫可望不必多說:“曹大王與我合營的時候就互相約定,互不相攻,一同抗明。”
“闖王說得不錯。”劉宗敏連連點頭。
“曹操他同意不擾民,隻是抱着兔子不吃窩邊草的想法,他和我們安民護民、守土不失是完全不一樣的。”孫可望不滿地反駁道:“我們這裏容不得他。”
李自成搖頭道:“曹兄弟沒做什麽對不起我的事,我不能轟他走。”
劉宗敏附和道:“我覺得闖王說得不錯。”
一直冷眼旁觀的牛金星突然出聲道:“闖王,我覺得孫兄弟說得對。”
李自成看了一眼許平,後者仍在沉思中,他揮手表示這個問題的讨論到此爲止:“孫兄弟你既然來了,就談談你對四川的看法吧,現在高兄弟那裏局面很不好。”
河南闖軍已經停止向四川運糧。
川南的明将楊展沒有屠殺百姓,而是收攏流民,組織他們展開生産,還從流民中挑選精壯從軍堅守險要。楊展不僅讓川南民心安定,更讓缺少物資的高一功一籌莫展,數倍于楊展軍的闖軍,每日的消耗大大高于川南明軍。由于川中的生産已經被明軍徹底破壞,高一功估計在攻入川南前,闖軍和成都、重慶的百姓都得餓死。既然南下不成,高一功就打算北上強行入陝,若是能僥幸擊敗秦軍,闖軍就可以開辟出一塊新的根據地;即便不成,也能在一段時間内牽制住秦軍,給河南闖軍減輕壓力。
在孫可望進來之前,許平和牛金星都已經表示贊同高一功的打算。本來猶豫不決的李自成于是下定決心,不再勸說高一功回師河南:“好吧,若是高兄弟把川民帶回來,河南的糧食就未必夠吃了。”
離開李自成的營帳後,孫可望環顧左右無人,單刀直入地問許平道:“許兄弟怎麽看曹操的事?”
“曹大王有上萬部曲,其中還有兩千多精銳騎兵,若是轟走他,我軍損失也不小。再說與曹大王交惡的話,以後我們要防範的就不止明軍了。當年闖王與曹大王會盟,甯可花錢養他,不僅是看重他的武力,也是擔心他會來搶我們治下的農民,對我軍守土不失的大計有害。”
孫可望撫掌大笑:“一不做、二不休,如果我是闖王的話,就殺其人,奪其軍。”
“闖王重然諾是遠近聞名的,如果無故殺掉曹操的話,難免讓天下豪傑之士失望。”
孫可望撇了許平一眼,見他臉色似乎不像是開玩笑,就争辯道:“何謂天子?兵強馬壯者爲之,瞻前顧後如何成得了大事?”
“今天闖王無故奪了曹操的軍,殺了曹操的人,你就不怕闖王明天奪了你的營,殺了你的頭麽?”
“曹操如何能同我相比?”孫可望遲疑片刻,拍着胸脯道:“我手中有地盤,有軍隊,也還服從闖王的将令,他日闖王奪取天下後隻要善待我,我也擁戴他當皇上,闖王憑什麽殺我?”
雖然這樣說,但孫可望沉思了一會兒,點點頭道:“确實不能勸闖王無故殺曹大王。”
四月二十日,成都的高一功下令全川闖軍北上。
早在高一功寫信給李自成要求北上以前,他就已經拿定主意,先頭部隊也早已派出。今天離開成都的闖軍中夾雜着大批的百姓,他們扶老攜幼和闖軍後衛部隊一起出發。河南停止向四川運糧後,四川百姓都清楚他們十有八九無法度過這個冬天,不少人投奔川南楊展,那裏是四川境内唯一還有糧食并且今年可能會有收獲的地方。對此高一功并不幹涉。那些擔心明軍再次大開殺戒的川民則跟着闖軍共進退,眼下他們唯一的指望就是跟着闖軍攻入陝西。
兩日後,确認闖軍繼放棄重慶之後又放棄成都的消息傳到川南,總兵楊展手下的三萬川南明軍人人笑逐顔開。這三萬明軍有九成以上都是新兵,是楊展剛從百姓中挑選出來的,如果投入野戰,他們根本不是對方闖軍的一合之敵。仗着川南地形險要,他們才能把高一功擋在境外。若不是其他明軍将川内大部分地區的生産徹底破壞,讓高一功無法堅持作戰,楊展也沒有什麽信心爲朝廷保住川南的土地。
“殺豬宰羊,犒賞三軍。”楊展大喜之餘,還不忘吩咐左右:“多送一份糧食給各鎮,他們想必也要慶祝一番。”
在明軍徹底破壞四川的糧食生産後,川南肩負着供應其他川軍各部糧草的任務,眼下川南有百姓數百萬,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現在闖軍既然退去,又是秋收在望,楊展認爲稍微寬松一些無妨。
又過了幾天,楊展笑呵呵地拿着一份請帖回家。川軍各鎮衆總兵都趕來川南,他們聯名請楊展赴宴,公推他爲守川首功。楊展回顧一年多來同闖軍交戰時,無論哪支友軍到了窮途末路,楊展都會給錢、給糧、給兵員,幫助他們重振元氣。這固然有光明正大的理由,其實私底下楊展也有自己的私心,他希望能和所有川軍同袍處好關系,以便有朝一日成爲川軍的領袖。
今天這個願望總算是實現了,楊展得意地把請帖展示給他夫人看,上面密密麻麻地全是聯署川軍将領的簽名:“挫敗闖賊對川南、雲南的窺視,收複重慶、成都兩府,皇上和朝中閣老們肯定大喜。我從來不曾得罪過任何一個同僚,他們全都得過我的好處,看來四川軍務提督是非我莫屬了。”
楊展生性好酒,吃飯時無酒不歡,哪怕是在一線視察軍務時,食物再簡單。也要配上一壺酒才能下咽。今天吃午飯時,他的小兒子見父親高興,于是爲楊展斟上滿滿一大杯酒,還端着酒壺站在旁邊等着,滿心以爲父親會連幹三杯。不想楊展竟然一反常态地把酒杯推得遠遠的,垂下眼皮看也不看一眼,隻是端起碗來開始吃飯:“不喝,不喝,這頓飯我滴酒不沾。”
楊夫人奇怪地問道:“老爺這是爲何?”
“晚上要赴宴啊。”楊展解釋道:“在川軍中,有誰不知道我楊展酒量了得,千杯不醉?宴會上定然人人給我敬酒,到時候萬一不勝酒力少喝了誰的,說不定會讓那人心中不快,以後我這個提督還怎麽當呢?”
楊夫人笑道:“老爺未免也太小心,一杯酒有什麽打緊。再說此番老爺功勞大,不讓老爺提督四川軍務無法服衆啊。”
“誰說我當不成了?可越是身居高位越要謙虛,要是讓别人覺得我楊展一升官就看不起旁人,那以後還怎麽共事呢?何況我還沒有當上呢。”
楊夫人不再多說,掉頭對桌邊的兒女們笑道:“看你們的父親,聲明赫赫的武将,背地裏卻是如此謹小慎微。”
幾個兒女也都笑起來,打算給父親斟酒的小兒子已經把酒壺放下,笑着回答母親道:“孩兒覺得父親做得極是,同僚和睦才能百戰不殆,才能保得家裏世代太平。”
吃過飯後,楊展就興沖沖地帶着兩個兒子和親兵、家丁趕去赴宴。,闖軍雖然已經走遠了,但楊展并非毫無防備,他的大兒子此時還在川南的防線上監視成都方向。
中午沒有喝酒,楊展的嗓子裏陣陣發癢,一路的奔波讓楊展更是渴得喉嚨裏簡直要冒出煙來。一邊縱馬疾馳,他一邊在心裏安慰自己:等到了宴會地點便好了,今夜和大批同僚喝個過瘾,豈不是比在家裏喝酒痛快得多?
不等楊展下馬,川軍衆将就紛紛迎出帳外,他們人人都穿着大紅官服,往日闖軍步步緊逼時的那份緊張之情一掃而空。見他們這個樣子,仍是全身甲胄的楊展也有些吃驚,他連連拱手向川軍同僚們一一回禮,得空的時候低聲對幾個好友道:“闖軍剛走幾天,我們還是小心爲上吧!”
那幾個身爲楊展好友的川軍将領都不以爲然,其中一個答道:“高賊裹挾百萬平民,一日行不過十裏,動靜這麽大,還想瞞過我們的耳目嗎?”
根本無人擔心闖軍會去而複回。首先,闖軍是因爲拿川南束手無策才離開的;其次,闖軍搬遷了成都、重慶兩府的百姓離開,如此興師動衆不可能是疑兵之計。其實楊展心中也是這樣認爲的,見大家看法相同,也覺得自己有些多慮,他哈哈一笑,就脫下甲胄換上大明武将的官袍。
和楊展同來的兩個兒子也都是有品級的朝廷武官,父子三人把烏紗端端正正地戴好,楊展在前,兩子在後,都是一隻手握着腰間玉帶,另一隻手輕擺,邁開大步昂首步入擺宴的營帳。楊家的親兵、家丁們一臉輕松地跟在家主、少主身後。
衆人一定要楊展坐首座,他幾次推辭不過,就美滋滋地在正中央坐下了。楊展讓兩個兒子到下首末尾去坐,兩個兒子答應一聲就要走去,但卻被幾個川軍總兵攔住。總兵的品級遠在兩個楊家小子之上,是他們二人叔伯輩的人物,但幾個總兵一緻要兩位小楊将軍陪他們父親一起坐在正中。坐在這麽多前輩的位置之前,當然是一件失禮的舉動,不過不管他們怎麽推辭都推辭不開,楊展的兩個兒子滿臉爲難地向父親看過來。
見兒子竟然要把其他人的客氣當真,楊展急忙從座位上站起來,厲聲喝罵自己的一對兒子。同時本人連忙又是一番謙讓,爲自己家教不嚴連連道歉,可川軍衆将都不依不饒:“這又不是軍議,慶功宴這麽講究又是何苦呢!楊帥你看,我們的子侄不都是陪着我們坐嘛。”
楊展舉目一看,果然人人的子侄都是和他們的長輩坐在一起,于是也就不再堅持,嘴裏不免又是幾聲道歉。其他川軍将領都笑起來:“楊帥太客氣了,這些日子我們全拿過楊帥的糧草,不也從來沒有見外嗎?”
楊展心中一想确實如此,自己給出過這麽多糧草,别人當然會尊敬自己了。總算坐好以後,楊展感覺自己渴得喉嚨裏要噴出火來,他迎着滿屋子同袍的笑臉大叫道:“咱們該上酒了吧?”
“正是,正是。”
營内的川軍将領紛紛附和,不少人都出言嚷嚷:“該上酒了吧?”
“好!”一個川軍總兵連連拍手,大吼一聲:“上酒!”(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