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再次召集手下衆将,擺開宴席慶祝此番大捷。
“十萬大軍炸營,可真是壯觀啊。”宴席上遲樹得大發感慨:“這番勝景,尋常哪有機會得見?”
“十萬大軍炸營,千古奇聞。”劉纮冷笑道:“就是一千年來,恐怕也沒有幾個人見過。”
“不然,不然,當今聖天子在位,”許平端起杯向着北京的方向舉了一舉,肅然道:“十萬大軍炸營,在我朝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帳内劉纮、遲樹得等闖軍将領都知道許平見多識廣,聽到他又在賣關子後,大家一起哄笑:“大将軍快說。”
“幾年前的甯錦大戰,洪承疇率領十三萬大軍與北虜戰于松山。軍中糧食短缺,洪承疇就召集衆将商議回甯遠就食。會議還沒結束,前晉軍總兵王樸、關甯軍總兵吳三桂就先溜回自己的軍中,二話不說就帶着親丁向南逃竄,一時軍中大嘩,十三萬大軍炸營。”許平頓一頓,歎道:“六鎮同潰,一夜間十三萬大軍化爲烏有,而帶頭逃跑的吳三桂反而升爲提督。”
劉纮驚訝地問道:“這是爲何?”
不等許平說話,遲樹得就哼了一聲:“昏君的想法,哪裏是我們這些尋常人能明白的?”
“先帝天啓時期,例如甯遠之敗,山海關總兵等人雖有兵在手,不能免于朝廷責難,是故雖然官兵貪生怕死,但不敢無所顧忌,但當天聖明天子賞罰予奪,隻看你手裏還有沒有兵。”許平搖頭道:“和吳三桂一起帶頭逃跑的王樸,因爲他不是遼西人不熟悉地形,結果在路上迷路,把家丁都丢光了,所以被昏君以臨陣脫逃罪斬首;晚些逃跑的将領,損失遠比吳三桂慘重,勢力變得比吳三桂小很多。而吳三桂熟悉地形,把自己的家丁盡數帶回甯遠,昏君當然要升他爲提督喽。”
衆人對崇祯天子的賞罰标準無不歎服,遲樹得又問道:“今日大将軍放過王玮那厮,又對那些将官好生相待,不知大将軍有何用意啊?”
“不瞞諸位兄弟,以我想來,我軍日後還要和直隸明軍厮殺多場。固然我軍可以取勝,但要是他們拼死抵抗,我軍也會遭遇損失,很難像這次一樣順利。”此次闖軍渡過黃河襲擊直隸軍,經過兩天的戰鬥,總共隻損失了六十八個人。許平侃侃而談:“因此我想效法古人千金買骨之計,好好招待這些被俘的明軍将官。日後直隸明軍各部再與我軍交手時,他們也就不會出力死戰了。”
“大将軍所言極是。但爲什麽要放走王玮呢?”遲樹得對王玮耿耿于懷。
“放他走對他并沒有什麽好處。”許平聞言一笑,對帳内的這些心腹軍官們解釋道:“明廷一向對放回來的軍官很是鄙夷,王玮把家丁丢得幹幹淨淨,一個人回去以後也難逃處罰。直隸官軍如此大敗,肯定要找一個替罪羊,否則如何面對朝野的責難呢?至于那些留下來的軟骨頭,我不會放他們走的,隻會等他們逃走。自己逃回去的将官,明廷肯定會高看一眼,還會用他們的。”
直隸軍大敗的消息傳回京師後,崇祯天子震怒。這還是闖軍第一次攻入直隸境内,京師大震之餘,天子和内閣嚴詞斥責楊文嶽,要他不惜一切代價将闖軍逐出直隸。楊文嶽本人免去品級,保留事官身份戴罪自贖。至于棄軍潛逃的王玮,不但未能恪盡職守,還貪生怕死向亂賊哀告求活,立刻命錦衣衛鎖拿入京,下诏獄窮治其罪。
“楊文嶽的自辯中反複提及我們的燧發火槍。他說我們雖然有三十萬大軍,但若不是用大量火槍猛射,他的大營絕不會被一舉攻克。”參謀們拿着朝廷的邸報,向許平報告最新的消息:“楊文嶽還說,第二天他就收攏了三萬兵馬意圖再戰,可是被我們用更多的燧發火槍攢射了兩個時辰之久,三萬官兵七成戰死,這才被我們擊敗。實在無力再戰之際,他本人被标營将士挾持着退下。”
“嗯,皇上都相信了麽?”
“看起來是相信了。楊文嶽在奏章裏大肆吹捧夏侯寬甫,崇祯已經下令賜給他金币、錦袍。”
“哦?”許平知道夏侯寬甫這個名字。這個人圍攻東明縣一夜未果,天明後和潰軍一起北逃,闖軍既沒有兵力也懶得去追擊他們。夏侯寬甫第一個棄軍潛逃,還抛棄官服化妝成小兵,對這樣的軍官還能怎樣吹捧,許平感到很奇怪:“楊文嶽是怎麽說夏侯寬甫的?”
“楊文嶽說各将皆潰不成軍之後,隻有夏侯總兵還記得收攏潰兵,有勇有謀,指揮着好幾千明軍浴血奮戰,從數十倍的敵軍中殺出一條生路,突出重圍。”
“真是良将啊。”許平感慨一聲,這大概是明軍此戰唯一的亮點,難怪楊文嶽會拼命鼓吹,借以減輕天子的震怒:“齊圖呢?他下場如何?”
參謀笑道:“很不錯,齊将軍的家丁幾乎沒有損失。如果不算夏侯寬甫的話,齊将軍的兵力是直隸軍各部中最雄厚的,楊文嶽對他很是倚重。大人可有興趣聽聽楊文嶽對齊将軍脫險經曆的奏報?”
“不必了,太長了,你挑緊要的說幾句就可以了。”
“遵命,大人。”參謀介紹道,根據楊文嶽的描述,齊圖首先是全力抵擋三十萬闖軍猛攻一天,然後力竭被俘。按說丢掉大營終究是有負朝廷所托,可是敵人太多了,楊文嶽的十萬大軍在闖軍面前都顯得勢單力孤,齊圖手下的幾千人能抵抗那麽久就很不容易了。何況齊圖與貪生怕死的王玮不同,力盡被俘後,齊圖并沒有向闖營投降,而是當面啐之,這種勇氣就連闖軍的大頭目許平也不由得佩服,所以沒有殺他,而是關起來設法勸降。但齊圖這樣的忠義之士又怎麽會去做一個不忠不孝之徒呢?最後齊将軍趁看守不備,用牙齒咬開捆在身上的繩索,單槍匹馬從闖營中逃出,還收攏舊部向楊文嶽靠攏。
“真是忠勇可嘉。”許平歎道:“皇上難道不加以賞賜麽?”
崇祯禦筆朱批,稱齊圖敗軍丢營,當降一級;力抗強賊,當升一級;義不辱身,當升一級。如此降一升二,齊圖當晉升爲總兵官。
“終歸是兵敗被俘,還是比不上夏侯寬甫,看來皇上對如何處置齊圖也是頗費了一番思量啊。”許平笑道。
……
京師,狼穴,
“楊文嶽一敗塗地,據說闖賊從他大營繳獲的物資運都運不光,每天都把大量的物資運過黃河,到現在還沒有運完。”風聞闖軍攻入直隸後,朝廷大爲震驚,要新軍協助直隸軍一同行動,務必盡快将闖軍趕出直隸,不能讓他們威脅京師,現在京師附近已經戒嚴,謠傳數十萬闖軍渡過黃河要進攻京師,已經是一片人心惶惶。
“許平哪裏可有有幾十萬大軍,他一向信奉兵貴精不貴多,和我們一樣。”金求德覺得自己已經快精神崩潰了:“朝廷還要從山東把賀兄弟的兵抽調回來,真是焦頭爛額啊。”
“他當然不可能有幾十萬兵力,許平手下要是真有五萬兵,他早就打來京師了……”楊緻遠說到一半,突然用手捂住腹部,臉上滿是痛苦之色。
“楊兄弟你的病?”
“不礙事。”楊緻遠臉色蠟黃,汗珠一個勁地從額頭流下,他吃力地說道:“賀兄弟萬萬不能回來,不然山東就是前功盡棄,許平一直在用圍魏救趙之計,我們不能讓他如願。”楊緻遠深吸一口氣:“讓直衛出動吧,侯爺也是這個意思,賀兄弟不能回來,我領兵出戰。”
見金求德不說話,楊緻遠加重語氣說道:“我的病不礙事,讓選鋒營不得與許平交戰,侯爺确信他會主動退回河南去的。”
……
東明城外闖軍大營。
“楊文嶽又集結了新的大軍,他在給朝廷的塘報裏建議先堅壁清野,環繞我軍制造一片無人區,以防數十萬闖軍——也就是我們裹挾百姓直撲京師。然後自己居中,分兵兩路抄掠我們的兩翼,以迫使我們退出直隸。”
“哦,這兩路大軍都是何人領軍?”
楊文嶽動員民夫修築堡壘逐步推進的策略沒有引起許平的絲毫驚訝,确保直隸境内平安是明廷的心理底線,這個任務具有壓倒一切的重要性。薊鎮的部隊也被朝廷征召南下,準備拱衛京師。
“左路是大将夏侯寬甫,右路是勇将齊圖。”
“原來是這兩位名将。”許平點點頭,他看到朝廷邸報在安撫人心,說選鋒營已經出動開向戰場,而前日也确實收到情報說選鋒營出現在楊文嶽背後,對這支部隊許平一直很關注:“新軍有動靜麽?”
“暫時還沒有。”選鋒營的出現讓闖營不敢動員全部力量去搬運物資,而是把裝甲營主力都留在手中做好迎戰準備,不過這個營并沒有向東明靠過來,目前許平的參謀們無法估計到底有多少新軍兵力。
“嗯。”許平不再多問,參謀鞠躬退下。
迄今爲止東明縣城一直沒有陷落,縣令求救的文書絡繹不絕地送到楊文嶽大營中。在求救信件中,縣令稱東明附近的闖賊不過數千之衆,整日忙于把大批辎重源源不斷地運回河南,連包圍東明的兵力都沒有。
對這些信件的内容楊文嶽嗤之以鼻,認定闖賊制造假象乃是示弱之計。被他深爲倚重的夏侯寬甫和齊圖都極爲贊成楊文嶽的看法,他們進一步指出,若許平不是存着打援的心思,又怎麽會不取這東明?更不會聽任東明的信使往來于數十萬闖賊的眼皮底下。
……
楊文嶽失敗的消息已經傳入開封,整座城市被沉重的恐怖氣氛壓得喘不過氣來。在劉崗的家裏,圍坐成一圈的成員臉上看不到一絲血色。劉崗本人跪在父親的膝前,不敢擡頭仰視他母親眼中的淚水,隻是一個勁地磕頭道:“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周王府和河南巡撫衙門已經通報全城,表示開封百官決心與城池共存亡,号召城内百姓要團結一緻,與城外的闖賊奮戰到底。既然短期内不可能打通糧道,那麽河南巡撫衙門就需要從百姓手中征收更多的糧食。這次征收将于本月十六日開始,屆時凡是不能上繳一石糧食給官府的人家,就必須将家中一個人交給官府帶走。凡是因爲親情而拒絕把親人交給官府的人家,将被視爲對君父不孝、對大明不忠,而這戶人家也将被全家處死,供給崇祯皇帝陛下的忠勇将士食用。
離十六日還有幾天的時間,官府要求各家趕緊考慮,到底願意把家裏的哪一個人交出來。河南巡撫還寬宏大量地表示,官府對各戶人家交出來的人選沒有苛刻要求,也不在乎他們的年歲體重,所有配合官府交出親人的人家,河南巡撫衙門仍将視他們爲崇祯皇帝陛下赤膽忠心的子民,并将一如既往地予以保護。
劉家在以往曆次的征集中已經耗盡了他們所有的存糧,即使他們願意後半個月斷糧,也不可能再湊出一石糧食。劉家早已經隻喝稀粥了,劉崗的祖母幾天前突然連稀粥也不肯再喝。劉崗的父母、懷孕的妻子和弟妹一起跪在老人家面前好半天,才勉強說服老人家喝下一勺湯水。
自從昨天河南巡撫的命令下達後,一整夜都能聽到街坊鄰居的哭聲,而劉崗家的人也徹夜不能合眼。今天早上,劉崗的祖母再次拒絕吃飯,這次無論全家的人怎麽勸說,老人都堅決不肯吃飯,除非他們同意讓她被當做菜人交出去。劉崗的父親實在沒有辦法,就托人招呼守城的大兒子回家,他心理還存着一絲僥幸,希望在軍中服役的兒子能有什麽辦法。但話才開了一個頭,劉崗就跪倒在地,隻是一個勁地向父母磕頭:“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說這個有什麽用?”在最後的希望斷絕後,母親痛哭出聲,她指着兒子的鼻子罵道:“那你說要把誰交出去,你的媳婦,還是你的弟弟、妹妹?”
劉崗隻是叩頭碰地,單調地重複着:“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把我送去算了。”母親嚎啕大哭起來:“我不能把孩子們送出去。”
劉崗沒有任何勸阻的話語,腦袋在地面上磕出一片片血迹:“孩兒不孝,孩兒不孝……”
……
顧彌勒第三次接到新軍參謀司的密令,囑咐他務必不可出戰,其實既然楊文嶽不敢進攻,選鋒營一樣不敢自行與許平交戰,目前全營隻有兩千餘人,而他們估計許平那邊估計在五千以上,如果必要的話,選鋒營估計許平還可以再從河南緊急抽調部隊來增援。
隻能看着選鋒營的仇人在眼前耀武揚威,讓張彪非常痛苦,尤其是他身爲營參謀長,還要由他來向主官提出穩固防守的建議,這就讓他更感到難以忍受。
“大人,福甯軍那邊還有多少精銳?”張彪感到教導隊的訓練速度實在跟不上消耗,而教導隊能夠提供給前線的都是三個月的速成兵,這種兵對付山東叛軍固然是綽綽有餘,但遇上以同樣體制訓練出來的闖軍,就會非常危險。而京師附近新軍中的老兵多是曾被許平擊敗被俘的,士氣非常可慮。許平的寬大政策,被新軍中高級軍官視爲一種侮辱,反倒激發了他們複仇欲望,可對新軍士兵來說,這讓他們更缺乏死戰的意志,尤其是經曆過河南冬季戰争的那數千士兵。這些士兵普遍缺乏鬥志,他們不明白爲何而戰,以前由于通訊問題,朝廷把闖軍說成無惡不作的宣傳在直隸人中頗爲深入人心,但現在這些士兵已經不信了,而且新軍戰無不勝的光環對這些人來說已經不存在。
“福甯已沒有什麽可用之兵了。”顧彌勒對張彪歎道。
“怎麽可能?”福甯軍作爲鎮東侯多年前的嫡系,是很多新軍中高級軍官最後的指望,他們普遍抱怨爲什麽不再從福甯鎮抽調精銳來與許平作戰,而要用教導隊的新兵。
“侯爺組建新軍的時候,好多老人都已經跟過來了。”随後因爲在河南的戰損,新軍參謀司有數次從福甯征兵,這次和顧彌勒一起北上的千多人已經是最後一批有戰鬥經驗的部隊。
“賀将軍的大公子呢?”張彪問道:“不是他還在福甯軍中效力麽?”(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