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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闖賊沒有我們的教導隊,他們無法提供源源不斷的後備兵。”通過對俘虜的審訊,蒲觀水對許平手下兩個營的設置有了一定的了解。這兩個營都是靠自身的營教導隊訓練新兵,而這兩個營教導隊早已經被李定國投入作戰:“賊人就是賊人,歸根結底他們是不能與我們相比的,那些傷兵可能都被賊人自己抛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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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觀水的話引發了一陣沉默,新軍的參謀們都覺得這個可能性很大,從未聽說叛軍有完善的醫療、歸建體系。許平創立的近衛營雖然有一個救護隊,但根據對許多俘虜的詢問,參謀們相信這個隊并沒有收容他們的重傷員,這個情報看起來是可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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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日,又有一場雪降臨到河南,但它的來臨隻是讓拼殺中的兩軍稍微休息片刻,不等降雪完全結束,兩軍就又在雪地的壕溝中展開厮殺。到這個月的月末,明軍傷亡最慘重的天一營已經有六百官兵陣亡,一千五百多官兵卧床不起,而其他兩個營失去戰鬥力的士兵也超過三分之一。最辛苦勞累的工兵隊更是實力大減,定額兩百人的天一營工兵隊隻剩下四十三人還能進行土木作業。赤灼營的工兵隊隊官兩日兩夜不曾合眼,昨日昏倒在戰壕裏,被搶救回軍營交給軍醫救治,但仍因爲凍傷而失去了左手的三根手指。明軍當作防凍劑使用的豬油貯備已經告罄,雖然早已派人去山東催貨,但物資無法及時運到。戰鬥仍繼續激烈地進行,獸醫從死去的牲口身上取下油脂交給部隊。士兵被囑咐要節約使用防凍劑,每天回營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設法把塗抹在臉上和暴露部位的油脂刮下來保存好,以便反複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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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把勁,弟兄們,開封就在眼前了,那裏有溫暖的房子,還有熱湯、熱飯。想到開封過個好年就再加把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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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蒲觀水的身旁不遠處,一個新軍軍官大聲鼓舞着他的部下,他的話語引來陣陣叫好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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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冰天雪地裏掙紮着攻擊前進了近兩個月後,疲憊不堪的新軍上下士氣依然一如既往地高漲,從将軍到士兵每一個人都堅信勝利就在眼前。蹒跚走在雪地裏的士兵不時有人因爲腿軟而滑到,但是他們馬上就爬起來,快步跟上隊伍繼續前進。開封的弟兄們正等着他們去解圍,等着他們身後的糧食,而同時,一場徹底的休息也在那裏等待着他們,沒有人願意呆在這荒郊野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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趁着戰場的閑暇,蒲觀水和幾個參謀坐成一圈,用自己的體溫把幹糧捂熱,然後掰成小塊塞到嘴裏。追随黃石多年,讓蒲觀水養成了和部下同甘共苦的習慣,隻要有一個士兵還在雪地裏吃冷食,蒲觀水就不肯呆在自己的帳篷裏舒服地享受烤肉。他用口水把嘴裏硬邦邦的幹糧含得軟一些,然後慢慢吞到肚子裏。吃過幾小塊後,蒲觀水雙手從地上捧起一團雪,囫囵塞到嘴裏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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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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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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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觀水和士兵患難與共,全軍将士一直爲此而尊敬他,走過蒲觀水身邊的新軍士兵紛紛向他敬禮,蒲觀水也一一回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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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年前是不可能打進開封了。”蒲觀水在心裏計算着時間。他并不打算阻止部下的軍官們用打到開封過年來鼓舞士氣,但無論是他還是參謀都很清楚,這個新年一萬多新軍官兵、數萬民夫隻得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度過。因此,他讓幾個參謀考慮一下,如何才能讓士兵們在這個新年裏有些喜慶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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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卑職已經讓工匠做了一百挂鞭炮,每個隊都能放上幾挂。沒辦法再多了,現在畢竟不比平時。”一個參謀吞完雪團後搖頭道:“過年那天,無論如何都要想辦法讓大夥吃上熱飯、熱湯,民夫們也都要加個肉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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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個參謀笑道:“幸好賊子們也要陪我們在雪地裏過年,這樣一想我心裏就舒服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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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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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笑起來。盡管如此艱苦,新軍仍在頑強地繼續進攻,因爲面前的對手變得比他們更加虛弱。開戰時闖軍的近衛、西首兩營擁有近八千名官兵,目前已經減員到三千多人:“罕見的賊人,卑職覺得侯爺好象也沒有遇到過這樣艱苦的戰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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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艱苦,賊子們比我們更艱苦,現在就看誰能咬牙堅持到底了。”蒲觀水的那張紅臉膛在風雪中顯得更加醒目。許平的嫡系近衛營已經頻臨崩潰,新建立的西首營也餘力将盡,他遙望着西方:“你們這是少見多怪了,從遼東的曆次戰争看來,壓倒性的一邊倒勝利才是罕見的。大多數時候在決定勝負的前一刻雙方都會覺得自己馬上就要撐不住了,這個時候往往是苦盡甘來的轉折點,敵人總會先于我們崩潰。這個時候多投入一個隊,往往憑着這一點就可以把對方壓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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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天,蒲觀水在戰鬥日志上是這樣總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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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十二年十二月十七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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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前我軍傷亡慘重,士氣依舊高漲,兵員補充已經停止,部隊仍能堅持長期作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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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賊傷亡不詳,士氣尚可,依舊沒有兵員補充迹象,已經瀕臨崩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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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軍必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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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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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未發現楚軍有任何異動,新年前左良玉是來不及趕到了。”參謀們向許平報告:“李将軍已經派出一支部隊來增援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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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闖王表示他那裏不需要這支軍隊,”周洞天明知故問道:“大人不會把他們補充給近衛營和西首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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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不會。”許平随口說道,歸德府的孫可望表示不需要開封府繼續提供物資給他:“歸德府才剛剛獲得,孫将軍那裏真的什麽也不需要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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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将軍大概也是一切爲了開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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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吧,不過我不希望歸德出現饑荒。”雖然物資很寶貴,但許平認爲該花的錢還是要花:“歸德的倉庫不足以支撐那麽多流民過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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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将軍保證絕對不會有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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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希望如此,但我得知道他的計劃是什麽。”守土不失是闖營才開始執行的政策,而開封、歸德兩府則是樣闆地區:“先不要動用爲那些準備支援歸德府的物資,再派使者去孫将軍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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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事先作計劃麽?”周洞天問道,如果孫可望真的不需要,那麽開封前線就會富裕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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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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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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崇祯二十三年的最後一天,毫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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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在此地的江北軍肩負着防禦歸德府闖軍的責任。領軍遊擊于世忠是松江府人,祖上還曾當過錦衣衛。初來毫州時,于将軍戰戰兢兢,唯恐闖軍攻入南直隸。不過在這裏呆過幾個月後,歸德府的闖軍動靜很小,隻是在邊境上和江北軍進行過一些規模不大的交火,從未攻入過南直隸境内,于将軍這顆懸着的心也就漸漸放下,終于和雲集在歸德府周圍的其他江北軍各部将領一樣,過起了歌舞升平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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駐紮在毫州城北的是汴軍名将郁董。自從到了南直隸境内後,郁總兵的日子過得是每況愈下,江北衆将都很不待見他,而南京更不把他當自己人看,所以他像個皮球般地被各地文武踢來踢去。孫可望在歸德府站穩腳跟後,毫州就處于闖軍的三面包圍之中,郁董被授予毫州指揮使的職務,打發到毫州來協助江北軍鎮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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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開始,于世忠出于共患難的心理,對郁董還比較客氣。但随着時間的推移,于世忠判斷歸德府的闖營虛弱到無法發起進攻的地步,而新軍向開封進攻顯然更會迫使闖營不得不把有限的兵力抽調去防禦蒲觀水,所以就更不可能對南直隸構成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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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着同樣的心理,江北軍越來越不把郁董當回事,言語也變得越來越不留情面了。今天于世忠就不耐煩地對幾個部下發牢騷:“這郁董到底打算什麽回河南去,老賴在咱們這裏也不是事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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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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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大人說得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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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忠的話一石激起千層浪,他的部下們也紛紛附和起來。更有好事之徒報告于世忠,郁董前幾天還招攬了一個文人做爲他的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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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忠皺起眉毛道:“居然會有文士投奔郁董這個喪家之犬,這世上還真有這麽不開眼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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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部下賣了個關子,等大家都眼巴巴地看着自己的時候,才笑嘻嘻地說道:“是吳維、吳四德老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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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是人中的盧!哈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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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軍的軍官群中頓時爆發出一陣狂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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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啓元年時,吳維到巡撫王三善手下當師爺,同年奢安之亂爆發,貴陽被圍困了半年,王巡撫死難;天啓四年,吳維經人推薦,入京在楊漣手下做事,未幾楊漣被革職。兩位東家先後遇難後,吳維就被視爲不祥之人。在北方混不下去了,吳維回到南方,在福建給好幾個縣令先後當過師爺、幕士,結果那幾個縣令都因爲各種原因倒台。黃石從長生島南下福建以後,吳維聽說吳穆乃是魏忠賢親手提拔的紅人,就竭力鑽營,終于在天啓七年成功地叩拜年幼的吳忠爲叔叔,不料半年後熹宗駕崩,魏忠賢倒台,吳穆投水自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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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點自己那日漸空虛的積蓄,再看着需要贍養的母親和家中的嬌妻幼子,吳維把心一橫,去北方邊關找工作。幾經坎坷,在崇祯二年十一月投入保定總督劉策幕中,拿到東家給他的第一筆儀資的當天,皇太極大舉入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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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策慘死後,吳維再次失業。他本是個飽讀詩書的人,在官場又沉浮近十年,按理說找個幕士的工作易如反掌,可别人一聽說吳維的履曆就搖頭不納,甚至連鄉下的小地主都不願意要他做帳房先生,刻薄的人還給他起個外号叫“人中的盧”。二十多年來吳維爲了養家,說書唱戲、搬糧運磚,什麽活計都幹過,其中的辛酸怎一個苦字能夠道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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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年前,吳維曾來老鄉于世忠這裏打秋風,但于将軍連營門都沒讓他進。當時還不到五十歲的吳維,身上已經沒有一絲文士的樣子,臉上密密的皺紋仿佛蜘蛛網,脊背彎得像一張弓,必須拄着拐杖才能蹒跚而行。想像着郁董和吳維相見的樣子,于世忠樂不可支地大笑道:“竟然招募人中的盧做幕士,郁董這河南佬還真是不知死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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毫州的江北軍正緊鑼密鼓地準備過年。于将軍和手下軍官談笑間,有人進來報告要安葬死者并給他們樹碑。出于求吉利的慣例,這類喪事不宜在正月裏進行,所以今天無論如何要完成。一個軍官應聲而起,準備去監督這項工作,于世忠從座位上跳起來道:“大家兄弟一場,本将親自去送他們一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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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軍有少量士兵在邊境沖突中受了重傷,回營後不治身死,屍體已經被裝進棺材。還有一些傷員和入冬以來病倒未愈的病号,都被集中起來,聚攏在墓地的周圍。于世忠趕到後,親自端起一杯酒:“弟兄們,本将來給你們壯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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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句話後,周圍的親兵就舀起酒,掐住那些傷病員的嘴,往他們的喉嚨裏強灌下去。少數傷病得最重的人躺着一動不能動,大多數還能說話、動彈的人則開始嚎啕大哭,其中有幾個人還苦苦地求饒:“将軍,小人的病不重啊,還能起來爲将軍打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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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忠把臉色一沉,他身後的一個軍官就跳出來指着其中一人的鼻子罵道:“哭什麽哭,十八年後又是一條好漢,摸摸你下面,還是個漢子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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敬酒完畢以後,士兵們就将傷病員一個一個扔進棺材裏,七手八腳地把他們掙紮揮舞的手臂塞進去,然後蓋上闆子開始敲釘子。一個年輕的江北軍士兵掙紮得特别劇烈,他的大腿因爲被闖軍弓箭射中而發炎,幾個人好不容易才把他按到棺材裏,蓋蓋子的時候這個年輕人使出吃奶的力氣猛力一掙,兩個按着他的同袍猝不及防被他一下子推開,棺材也轟然往側面翻倒。那個年輕士兵拼命地從棺材裏爬出來,眼淚和鼻涕流得滿臉都是。年輕士兵一邊手足并用地往外爬,一邊含混地哭叫着:“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今天就過年了,讓我過了年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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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軍官實在看不下去了,他箭步飛身上前,狠狠地一腳踹下去,踢在那個年輕人的臉上,鼻血猛地噴出來,讓年輕士兵滿是淚水和鼻涕的臉上又多了一抹紅色:“夏阿炳!你他娘的還是人麽?非要死在正月,存心讓弟兄們晦氣一年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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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軍官一邊罵一邊又狠命加上幾腳,把那個年輕士兵踹得昏死過去,然後怒氣不息地喘着粗氣命令手下:“把他裝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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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次被塞到棺材裏後,那個士兵醒了過來,用力敲打着棺材的四壁,聲嘶力竭地哭喊着:“大人,行行好吧,我這傷不重啊,我能好啊。”幾個士兵用力按着棺材蓋,另一人充耳不聞地敲着釘子。餘怒未消的軍官則站在棺材旁邊戟指罵道:“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能留你到五更?有種的就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要拖累我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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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弟兄們上路喽。”于世忠嘴裏喊着,将一杯酒潑灑向地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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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兵們将棺材擡向挖好的大坑中。已經被釘牢的一個個棺材裏,傳出連續不斷的手指甲抓撓聲、腿腳的踢打聲和隐隐約約的哭聲,與鞭炮聲混雜成一片。簡陋的棺材有一些縫隙,裏面的人一時半刻還不會咽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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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世忠又高聲喝道:“入土爲安,弟兄們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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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軍很快就把棺材全部放進坑裏。正當開始給前面的幾個棺材填土時,突然從遠處傳來一聲氣急敗壞的喊叫,這聲音甚至壓過了響成一片的鞭炮聲,那個發出喊叫的傳令兵騎着馬直沖到于世忠身前,顧不得禮儀就狂呼起來:“大事不好,大事不好了,闖賊偷襲了我們的營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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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于世忠把話問明白,又有一個披頭散發的江北軍官縱馬狂奔而來,一邊嘶聲大喊着:“不好啦,闖賊往這裏殺過來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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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北軍頓時一片混亂,有些反應快的士兵拔腿就跑,于世忠怒喝道:“慌什麽,我們的大營堅固結實,闖賊一時三刻絕對攻不下。”(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