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帥,這是參謀司的急令。”
蒲觀水剛剛收到的,是從京師來的緊急建議,這份建議表明是鎮東侯親自過問河南戰況後提出的,蒲觀水對此當然非常重視。
“河南的戰鬥已經持續十天了,許平很顯然會把這種拖延戰術繼續下去,讓嚴酷的天氣和焦土化的道路不斷加重我們的負擔。眼下我們還能勉強将傷兵病号後送,但不需要太仔細地思考,我們就能知道這是我們遲早無法承擔的負擔,新軍的運力是有限的,新軍的兵員補充速度也是有限的,如果不改進我們的運輸補給方式,我們的戰力就會随着戰線不斷向前推進而急劇惡化。每一個新軍指揮官都必須意識到我軍的不足,不僅僅是口頭上,而是發自内心地正視這一點……”
蒲觀水輕聲讀着鎮東侯的來信,如同多少年前一樣,鎮東侯總是喜歡用這種朋友間的坦率口氣與部下們探讨問題:“兩個問題擺在我們眼前,或者承認失敗,或者改變我們的條例。我以爲,每一位指揮官都不應該存有僥幸心理,認真地問自己一句:你打算承認戰敗麽?如果不的話,就開始嘗試改變吧,新的局面需要新的條例,我們已經不是在遼東戰鬥了。”
鎮東侯提出了很多建議,蒲觀水把部下們召集來一起商議,其中主要的思想就是徹底改變明軍由各單位保護、處置屬下傷兵的思維。鎮東侯建議建立連綿的兵站,新軍各營要設法抛下這個包袱以提高機動能力靈活迎戰。
“……我并沒有到過河南,這些條例隻是我的一些設想,是否可行還要靠指揮官和參謀們的共同努力。你們必然能夠克服眼前的難題,取得勝利并将我軍繼續完善,對此我深信不疑。練兵總理黃石。”
蒲觀水念完鎮東侯的信後,大營裏的三營指揮官半晌無言,對鎮東侯的命令,這三位指揮官和蒲觀水一樣都習慣不問原因去執行,但這次發來的條例,實在是無法執行下去。
“侯爺要求我們建立兵站,把傷兵病号就地留下,減輕各營負擔也免得他們跟随大軍行軍病情進一步加重,這個……”成平磕磕巴巴地率先打響了第一槍,傷病問題确實是令人頭疼的問題,鎮東侯這封幾天前寫成的信中預言的問題已經成爲了現實。後送已經變得無法實現,随着部隊繼續向前推進,離山東的補給基地已經非常遙遠,重傷、高燒的士兵在這種天氣長途後送無異于謀殺。猬集成一團推進的新軍三營,爲了照顧這些傷兵,不得不自行放慢腳步,帶着這些病号緩緩前進,每天都需要爲這些士兵準備特别的宿營地,這進一步加大了本來就很繁重的工作量:“侯爺的用心是很好的,侯爺确實是高瞻遠矚,但,但……”
成平說了幾個轉折詞,無法繼續下去了,魏武哼哼唧唧地接茬道:“我們沒有保衛兵站的兵力。”
之所以不敢把傷兵抛下,就是因爲蒲觀水不願意分散兵力,而魏武擔心這些兵站會成爲闖軍的攻擊目标:“如果要建立兵站,我們需要大量的友軍協助,河南這裏沒有我們的地方官,百姓逃散一空也無法指望。再說,就是真有百姓,難道我們敢把兄弟們交給他們麽?”
“可是侯爺說,這樣我們遲早會被壓垮的,難道我們要承認戰敗麽?我們明明還沒有打過一場硬仗,怎麽可以承認失敗呢?”這些日子以來,由于傷兵難以後送,所以補給裏不得不添加大量藥品,這擠占了其他軍需的運力。如果新軍繼續向前推進,而且沿途都被許平徹底清野的話,那麽補給就會變得越來越困難,後送傷員的數目也會越來越少,需要的藥品補給自然會越來越大。
每天蝸牛爬一樣的前進速度對新軍的士氣固然有影響,但更加不滿的是那些和新軍一起的民夫,他們對此已經是怨聲載道。蒲觀水嚴格執行着新軍的安全條例,所有的物資在紮營時都必須從車上卸下,進行妥善的安置,第二天再重新裝車。民夫們的不滿漸漸壓倒他們對官兵的畏懼,他們開始在公開場合大聲地抱怨:每天晚上鋪沙防火的一直折騰到半夜,早上天不亮就開始裝車,走不了幾裏就又要卸車、上油,這不是窮折騰麽?
但蒲觀水仍然一絲不苟,他決心嚴格執行一切相關條例,絕不給闖軍以絲毫可趁之機。在這種嚴格的指揮下,民夫也有不少人病倒,在沒有人煙的荒郊野外,如果不忍心讓他們去死就得收留他們,這些人當然更加無法後送,蒲觀水估計很快病倒的民夫就會超過需要照顧的新軍士兵。
“大帥,末将覺得……”成平鼓足勇氣說道:“末将覺得侯爺有些過于擔心了,我們遇到的問題,闖賊一樣會遇到,而且隻可能比我們更嚴重。我們的物資可以源源不斷地從後方運來,兵員有教導隊在補充……”
“這補充是絕對不夠的。”截止到昨天,蒲觀水發現自己一共需要補充一千五百名士兵和八十名軍官,但現在他隻得到二百名士兵和八名軍官的補充,而且還是從山東緊急抽調來的。每天都有新的申請發往京師,但等參謀司看到,再訓練,再發來河南,那就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但至少還是有的。”成平道:“而闖賊那裏是死一個少一個,槍支也是丢一杆少一杆,我們損失固然大,但是闖賊更忍受不了,這種天氣他們不老老實實地呆在溫暖的營帳裏,非要拖着我們在野外跑,根本就是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兩敗俱傷之舉。”
“最關鍵的是,侯爺也說過他沒有實驗過這條條例,”見有兩位指揮官打頭陣,參謀們終于也開始表示反對了:“到底該如何建兵站,到底兩個兵站之間距離多遠,如何保護?如何後送?如何補給?侯爺也承認這些條例不一定準确要我們自行研究,可我們沒有時間啊,前方的士兵總嚷嚷着飯食裏油水不夠,被褥不夠保暖,我們哪裏還有多餘的運力來輸送建築兵站需要材料呢?”
……
“蒲帥要我們出兵相助?”郁董拿着新軍的加急文書,不可思議地問道:“蒲帥怎麽會想起我們來了?”
“小的仔細問過使者了,”親丁報告道:“蒲帥覺得我們是汴軍,一定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
“我确實是日夜盼着打回老家去。”郁董顯得有些傷感,那一頭盔的鄉土就被他放在床邊,每天郁董就躺在鄉土旁入睡:“可是那許平分明就是黃候的大弟子,隻好黃候一天不來河南親自出手教訓他的弟子,我是不會回去送死的。嗯……蒲帥還說什麽了?”
“使者說蒲帥不要我們上去打仗,隻要在後方幫他守住糧道、傷兵就可以了,讓他能夠騰出手來作戰。”親信們倒是覺得這個差事不算很重,察看郁董的臉色問道:“要不,大帥您親自去問問那個使者?”
“不去,不去。”郁董把頭搖得像撥浪鼓,聽說新軍派使者來後他就吩咐手下去說自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無法出來見人:“怎麽蒲帥不去找成逸君、朱元宏他們呢了?”
“這個小的們就不知道了。”
“你不知道我知道,”郁董沒好氣地說道:“最毒莫過于絕糧,許平那可是黃候的大弟子,我都能想到,他會想不到嗎?朱元宏和成逸君這倆被新軍喂得最肥了,他們都不去,可見不是好差事,我是絕不能去的。就說我們在南京過的不好,軍饷欠着、冬衣不發——這也不是瞎話對不對?明明南京就是沒給我們嘛。反正,愛莫能助,就這樣去和蒲帥的使者哭訴一番吧。”
……
“侯爺的辦法确實好用,真的是很好用啊。”
在許平的營帳裏,周洞天大聲發出了感慨,在迎戰之前,闖營的參謀們就設定好密密麻麻的兵站系統,所有傷員病号的撤退後送路線都預先準備好,開戰後無論參戰的是哪一支部隊,隻要是傷員就由救護部隊統一處置,各步兵翼根本不必考慮這方面的問題。
沿着官道是闖營的焦土地帶,而在這條細長的地帶範圍外,就部署着闖營的收容站,今天統計死亡人數時,闖營參謀們高興地發現死亡率比之前并沒有提高。因爲傷員不需要随着部隊機動,而負責救護的部隊不需要考慮作隻需要專心處理傷病,各司其職反倒效率大有提高。
“多虧了歸德府一戰的經驗,我們證實了侯爺的高瞻遠矚是可行的。”在歸德府首次應用鎮東侯的這個設想前,闖營的參謀們一樣戰戰兢兢,而迎戰蒲觀水前他們則充滿信心;同樣也是歸德府,實際運作暴露出很多問題,這給闖營的參謀以寶貴的經驗,如果僅僅就規模而言,上次許平在進攻歸德時做的兵站實驗規模甚至比這次還要大、地域範圍還要廣:“可惜侯爺……不,是幸好侯爺賦閑多年,沒有機會把他的想法付諸實踐。”
“也有賦閑的關系,不過不是主要的。第一,侯爺位高權重以後,反倒不能放手施展,因爲要顧慮朝堂上的反應,而我們不同;第二,侯爺恐怕是古往今來排名第一的軍事奇才,他的構想隻要用上一兩成新軍就已經足夠,不需要處處達到最佳就已經是天下無敵,他們沒有迫切完善的壓力,而我們不同。”
……
盡管有種種壓力,蒲觀水仍處處謹慎,在他小心的指揮下,許平、李定國沒有找到任何偷襲的機會,新軍雖然緩慢卻持續地壓縮着闖軍的陣地。而闖軍也終于停止了退卻,這一天,闖軍并沒有像以往那樣趁着夜色後退,而是堅定地開始防禦。見到這番場面後,蒲觀水終于長出一口氣:“我就知道你們不能永遠這樣退下去。”
二十四日,新軍的火炮優勢在戰鬥中發揮出來,在火炮的轟擊下,新軍的傷亡數字第一次低于掩藏在工事中的闖軍。不過闖營的第四步兵翼非常頑強,屢次發起反攻,兩次冒着新軍的炮火奪回失去的戰壕。到二十四日晚間,新軍今天的前進幾乎可以用米來計算。
“出動臼炮吧。”
整整一天,新軍的工兵都在奮勇挖掘向前的壕溝,入夜後他們仍在滴水成冰的溫度下繼續工作。子夜時分,新軍把兩門四十磅臼炮用牛車拖着,通過交通壕運到距離闖軍棱堡不到二百米的炮壘中。這種臼炮使用的是特制的炮彈,它不是野戰炮那種實心的鉛彈,而是空心填裝大量火藥的開花彈,每個炮彈前都有一個長長的導火索。
新軍的炮兵軍官在夜色中用量角器把臼炮的仰角先調整到六十度,用同樣是特制的起重鉗把沉重的開花彈吊入炮口中。随着一聲令下,臼炮炮手先點燃垂出炮口外的導火索,然後再點燃炮門,巨量的火藥把這種可怕的重彈噴出炮口,砸向百米外的闖軍棱堡。
第一枚炮彈落地的巨響聲讓棱堡裏的守兵吓了一大跳,這枚沉重的炮彈把雪地砸出一個小坑,在地上彈了兩彈就不動了;而第二枚炮彈的導火索沒有意外熄滅,十幾斤重的黑火藥被點燃,刻着花紋的鐵質彈殼沿着紋理炸開,飛散的彈片把靠過來觀察的一個好奇闖軍士兵打得飛出去。
“點燃引信。”
新軍炮兵軍官觀察着第一次的炮擊效果,這次他們沒有讓炮手立刻開炮,而是等引信又燃燒了片刻後才下令開火,兩枚炮彈落地後更迅速地發生爆炸,在棱堡内引起大量的驚呼。第三次發炮點燃引信和開炮的間隔時間得更長,一枚炮彈落地即發生爆炸,而另一枚則成功地實現了空爆。
這枚空爆的炮彈在棱堡上空炸開,如同禮花那樣的絢麗,瞬間把闖軍的棱堡映照得通明,碎片被火藥加熱得赤紅,這些灼熱的彈片在夜色中像流星那樣劃出明亮的軌迹,從半空中向棱堡内的守軍無情地射下,被這團禮花所籠罩的闖軍士兵無不應聲而倒。
幾次射擊後,臼炮炮手開始将仰角調低到四十五度,整夜新軍向闖軍的陣地發射了近百枚開花彈。次日,新軍每當觀察到戰壕内的闖軍火力點時,就用臼炮予以打擊。有幾次因爲炮兵軍官沒有及時開炮而導緻炮彈在臼炮内爆炸,不過它們的威力都被臼炮厚重的炮膛擋住,并沒有給它的使用者造成任何危害。
……
十二月八日。
“官兵使用的火炮好似一口大鍾,探子說看上去足有少林寺的大鍾那麽大。”周洞天向許平彙報多日來的觀察結果。自從新軍使用臼炮這種新式武器後,闖軍的傷亡數量就開始急劇攀升。本來預計,憑借三個堅固的陣地能夠阻擋新軍一個月或者二十天之久,現在陣地都已經被新軍攻下。
周洞天接着說:“這種火炮的缺點是數量很少,每次使用的時候新軍都會事先挖炮壘保護它們,現在損失不起。”
臼炮的出現完全出乎許平的意料,在新軍時他從來沒有聽說過這種武器,其他幾個舊日的新軍軍官也不曾耳聞。這種武器大大削弱了闖軍在戰壕中防禦的優勢,在頭頂上形成空爆的開花彈給戰壕中的防禦者造成巨大的殺傷。
“第三步兵翼已經傷亡過半,幾天内恐怕無法投入作戰。其他三個步兵翼的傷亡也都很大,我軍的傷亡數目已經超過官兵。”周洞天的臉上充滿了憂慮。
闖軍正被新軍壓迫得節節敗退,是敗退而不是以前那種有計劃的主動後撤,新軍已經走完了從渡口到開封一半的路程。在原定的計劃裏,闖軍應該在接下來的這段路途上堅決阻擊已經受到相當削弱的新軍,而現在雖然新軍确實受到削弱,但臼炮的使用讓他們的攻擊力仍極爲可觀。
“這種大鍾似的火炮的缺點就是移動非常緩慢,而且無法用于野戰。”另一個參謀軍官指出,臼炮的問題在于發射速度緩慢而且很不精确,對着固定不動的戰壕和棱堡長時間地射擊總有命中的時候,但是如果是在野戰的情況下,敵對的另一方不可能允許新軍用牛車把臼炮拖到本方陣前百米處:“如果我們尋機和新軍野戰的話,就可以避免他們用這兩口大鍾打我們。”
“不行,”不等許平說話,以前的近衛營參謀長、現任的闖營大将軍參謀長周洞天就反駁道:“現在還不是野戰的時機,新軍并沒有被削弱到可以被一戰擊敗的地步,現在我們還打不過他們!”(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