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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李自成好長時間沒有說話,許平估計闖王必定有一段難以回首的往事,于是他沒有不耐煩或是發問,而是很有耐心地等待着。許平看到李自成幾番張口,都沒有發出聲音來,反倒是他的胳膊在難以自制地抖動。月光照在李自成的臉上,許平看到一副複雜的表情,闖王的那隻獨眼裏也滿是難以言喻的苦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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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撤驿站以前,劉大人的奏章我就聽說過。”李自成終于下定決心開始講述他的故事:“等我識字以後又找來仔細地讀,三邊驿政每年要花六十八萬兩銀子,劉大人說,其中的八成都是官員用來幹自己的私事,公務連兩成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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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是因爲沒有說到傷心往事,所以李自成的語氣顯得流利自如,沒有如同許平預料的那樣磕磕巴巴,他給許平講起劉懋的那次改革:“其實劉大人說的還是太客氣了,哪裏有兩成公務?根本就沒有幹任何公務,至少我在的驿站就是這樣。我的,還有周圍的幾個驿站,按冊面上寫的應該有八百個驿卒,一年的饷銀和馬草銀加起來是一萬多兩,可是實際上隻有五十個驿卒,一年的錢不過五百兩。平日沒有傳遞過幾次公文,全是供着官員們往來吃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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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裏李自成停頓了一下,許平忍不住問道:“五百兩怎麽供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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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供不起,再說,都拿去供應官員,我們自己的肚子怎麽填飽?”李自成的手臂又開始哆嗦,經過一次漫長的沉默後,李自成繼續說下去,他的音調變得低沉,必須要豎起耳朵才能聽清楚:“我們隻能去驿站周圍的百姓家裏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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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之間一片寂靜,隻能聽到李自成那變得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還有他艱難地吞咽口水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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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馬早就沒有了,我們養不起馬,如果有官員要換馬的話,我們也隻能去拿百姓的馬,拿回來慢了還會挨鞭子。”李自成的頭垂向地面:“許兄弟,你肯定沒有聽說過我的這些事,我做的這些事幾乎從來沒有和人講過……驿站旁邊住着一戶寡婦,帶着兩個年幼的孩子。她家裏沒有男人,隻養了兩匹馬,她就靠着把它們租給農家度日。平時,我們驿站的兄弟是絕不會動她家的馬的……隻是……隻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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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想說,那次是一個退休的尚書過境,不要說尚書本人,就是陪同的地方官都是驿卒們得罪不起的大人物;李自成還想說,因爲尚書大人的排場很大,周圍的百姓剛一得到風聲,就帶着牲口及時逃走了;李自成更想爲自己辯護,牽馬并不是他的主意,甚至李自成還曾極力替那個寡婦向同僚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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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最後李自成一個字都沒能說出來,因爲幾個驿卒終究還是把寡婦家的馬牽走了,李自成本人也硬着心腸不去理會那女人撕心扯肺的哭喊聲:“那女人哭得是那樣的凄慘,今天好像我還記得她的哭聲。”李自成隻感到自己的心裏一陣陣地揪緊,那天寡婦拖着一個同伴的腿不放他們走,沒想到那個瘦弱的女人竟然會有那麽大的力氣,同伴半天都掙紮不開,一個同行的驿卒用鞭子抽那個女人的頭,隻把那個寡婦打得血流滿面,可她還是不肯松手:“我們最後把她打暈了過去,才帶走了她的兩匹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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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着李自成的故事,許平忍不住又回想起自己在山東的往事——他奉命攻破的那個寨子,被帶走的婦孺抽噎着不肯離開死去的丈夫和父親的屍體,士兵們不得不一個個地把他們從親人的身旁拖走。一開始新軍的士兵還有些下不了手,但撕扯片刻後,新軍的士兵因爲收到抵抗而怒火上湧,開始用武器毆打百姓,迫使他們服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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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給那寡婦的兩匹病馬,沒兩天就死了。”李自成的語速變得越來越慢,艱難地把故事繼續講述下去:“那個寡婦拖着傷病向鄰居們借米,可是周圍的人都很窮,她過不下去了。于是就把女兒買了,換回一匹一匹小馬駒想養大。”養那匹小馬的時候,寡婦跑到李自成所在的驿站,想讨一些草料回去,驿站裏的明軍對這個遍體鱗傷的女人也有些歉疚,就幫她割些草料,李自成還曾給她家送去過幾次:“可不幸的是,那個馬駒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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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這是大明治下每一天都不知道要發生多少起的慘劇,但每一次聽到這種故事時,許平還是感到難以忍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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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自己也賣掉了,和她女兒一樣,跟着過路的商隊走了,賣身的錢給了兒子的姑夫。”那個寡婦給兒子做了件新衣,送到他姑姑家去了,那個女人走了以後,李自成常常看到孩子在外面哭,他姑丈對他不好,每當這時李自成就會想到是自己一夥兒把這戶人家害得如此下場:“等我識字後我看過劉大人的奏章,他說裁掉驿站能夠給國家省下六十八萬兩銀子。可是等驿站裁掉了,朝廷照樣找百姓們要這筆銀子,來年陝西大旱,朝廷還是連十萬兩銀子的赈濟款都不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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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出赈濟災民以避免**的楊鶴,因爲朝廷拒絕給他十萬兩赈濟銀而失敗,陝西的賦稅仍然繼續收取。走投無路的災民,和抗糧抗稅的百姓合流,山陝一帶戰火四起,不願意出十萬兩銀子赈災、不願意免稅的朝廷,決定從加征二百萬兩銀子的練饷派軍隊鎮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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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圖斷人财路的劉大人被罵得體無完膚,很快就丢官了,橫死在異鄉。他得罪的人太多了,所以地方官不給他發喪。大家畏懼官府,甚至沒有一個人敢去給他擡棺材,哪怕就是過往的客商,也沒有一個人敢替劉大人料理身後事,沒人敢把他的遺骨運回故鄉,聽憑劉大人的棺材暴露在路邊,被日曬雨淋。”李自成的話語裏滿是感慨:“可是我還清清楚楚記得驿站被裁的那一天,周圍的百姓奔走相告,幾十裏内到處都是鞭炮聲,一連放了三天,比過年都要喜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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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明廷君昏臣奸,等異日大王得志,當能給劉大人一個妥帖的定論。”不知不覺中,許平對劉懋也用上了敬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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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君無道,民不聊生,我李某起初隻是想帶着兄弟們找一條活路,但到了今天,如果說心中仍然沒有異志,那當然是欺心之語。”李自成落寞地笑了笑:“隻是我若是敗了,那文人們筆下的劉大人就是一個禍亂天下的奸佞;我若是成功了,那文人們就會把劉大人的所作所爲叫做‘爲王前驅’。無論如何我都不可以替劉大人說話,我每稱贊他一句,隻能是更加重他的罪名。至于百姓的鞭炮聲,他們是永遠不會寫在史書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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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爲他們寫下來就是在罵自己。”許平轉向清治:“看來隻有指望大師了,我們三個人裏,隻有你有機會把闖王今天的話記下來,或許可以作爲野史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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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貧道不是文人,寫的文字連野史都算不上。”清治搖頭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劉居士所求的也不會是青史流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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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點點頭:“這話不錯,劉大人想的還是爲昏君解憂,而昏君也用罷官、暴棺道邊酬勞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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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聽到許平說起那個孩子的故事時,李自成也被打動了心事,就站在那裏聽起來了。現在将心中隐藏的故事講述完畢,李自成長長吐出一口大氣:“我今晚來這裏,本想和你談談開封府境内的治理問題,無意間吐露了一樁心事,松快許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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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的意思末将很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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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是生怕幾位兄弟誤會了我,我的志願就是讓百姓能吃飽穿暖。”李自成希望許平能夠理解他,把兩人之間的那塊疙瘩解開:“這麽多年的征戰,死在我李自成手裏的人不計其數。以前被官兵追着跑的時候,我和劉兄弟們都詛咒發誓要報仇,但第一次大敗官兵後,我們先是一陣狂喜。但解氣後看到那遍地的屍體是,我就忍不住想到,我們要求一條活路,但卻殺傷了這麽多的性命,不知道有多少人還有父母、妻兒等着他們去養活,那天,我和劉兄弟他們大醉一場,以後每次大勝之後,我們都會喝得爛醉如泥,就這樣殺啊殺啊殺下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是個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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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輕輕點頭,他也有着同樣的感觸,所以許平堅決不肯殺俘,隻有這樣他才能讓自己心裏舒服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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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許兄弟不殺俘,我猜許兄弟和我有着一樣的心事,我用來寬慰自己的辦法就是不征糧食,隻有我的地盤上百姓能有東西吃,我殺人後才不會做噩夢。”李自成道:“和官兵打下去,會殺很多人,不和官兵打下去,還是會有很多人會死,我們是叛賊,我們怎麽做都不對,怎麽做都是錯。我總是想,如果我讓百姓們過上一段好日子,那麽我的罪過就小一些。我面前有兩條路,都是錯路,我至少走的是那條錯得不太厲害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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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和孫将軍做那些事情,實在是無奈之舉。大王既然要想安民,那我們就得有安民的武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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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等許平說完,李自成就連連點頭:“許兄弟說的不錯,我是一時有些糊塗,等到趕走了明軍,我們再把這些法令撤去不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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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的顧慮是對的,”雖然李自成表示認錯,但許平并沒有接受:“我常常問自己,到底我的底線在哪裏?爲了獲得能夠對抗官兵、新軍的實力,我能夠對河南的百姓做到什麽地步?如果我可以無所不爲的話,那我和官府就沒有了區别,我也沒有了寬慰自己和部下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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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許兄弟的底線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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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是不是士人,隻要不曾坐在官府大堂上禍害過百姓,我就對他們一視同仁。”許平已經基本中止對謹慎的抄家行動,現在開封府和歸德府内追贓僅限于當過官的那群人:“對于這些無辜的人,我的底線就是絕不害他們的性命,隻要我還有一口飯吃,我就不會看着任何人餓死,隻要我還有衣服穿,我就不會看着其中任何一個凍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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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想法不錯。”李自成稱贊道:“隻要許兄弟和孫兄弟保證永遠不像官府那樣把百姓逼上絕路,我就不管你們如何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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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王,我們擊掌爲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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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和李自成連擊三掌,歸德新政的制度至此獲得了闖營的一緻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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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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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日,許平重新向李自成說起朝廷又發新軍來河南一事。蒲觀水的軍事行動已經公開了,對闖軍來說并無秘密可言。三個營的新軍預計會有一萬兩千名官兵,與這些新軍同行的還有幾十萬石糧草,運送這些糧食的民夫不少是沿途征發的,所有的數字在朝廷的邸報上可以一覽無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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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新軍的規模頗爲龐大,李自成、牛金星對此都極爲重視,許平評價道:“新軍準備得非常倉促,不少官兵都是臨時從其他各營中抽調的。更重要的是他們竟然在冬季大舉進攻,無論他們的理由是什麽,這在軍事上都是一個嚴重的錯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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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金星笑道:“聽起來許兄弟已經是胸有成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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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說有十全的把握,一萬兩千新軍還是遠比我們強大的軍力。”許平說話的口氣很輕松,臉上也挂着淡淡的笑意:“如果現在是春季或是夏季,這麽多新軍會給我們造成非常大的威脅,但冬季的天氣足以抵消他們的兵力優勢,大王既然回到河南那就更加沒有問題了。現在我考慮的是如何重創這支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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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和牛金星都同意把部分闖營部隊移向開封,不過仍然要留下相當的兵力繼續監視秦軍。新上任的陝西三邊總督汪喬年正在大規模搜羅兵力,準備再出潼關進攻李自成。秦軍以往無論是赴遼馳援錦州,還是上次入河南進攻洛陽,秦軍都在陝西保存了一支相當的預備兵力,以往洪承疇和傅宗龍指揮的大部分兵力都是他們招募訓練的新兵。但這次汪喬年爲了組織兵力,甚至不惜抽調各鎮駐邊的将領。預計秦軍這次動員的規模将超過五萬,其中大部分将是老兵而不是招募流民組成的新部隊。這樣全面的動員當然比較費事,氣候原因也加劇了各鎮集結換防所需要的時間,所以闖軍估計,秦軍出潼關的時間不太可能早于明年二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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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二十二日,李自成在許平和李定國的陪同下親自觀望開封的城防。城南五裏處是賈明河搶修起來的棱堡,現在山岚營就堅守在這個堡壘裏。這個堡壘的存在破壞了闖軍包圍圈的完整,嚴重幹擾着闖軍的行動。不過,許平和李定國絞盡腦汁也沒有想出攻破這個堡壘的方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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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有很多大炮,而且新軍不停地加固棱堡,把這個堡壘修得越來越結實,根本無法靠強力攻取。”雖然李定國很難接受,但最終還是不得不承認自己對這個棱堡無計可施。李定國說:“棱堡與開封之間的聯系也難以切斷,賈将軍從軍多年,固守營盤的經驗看來十分豐富,我覺得開封斷糧以前我們是不可能攻下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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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末将想請大王親自包圍開封。”許平計劃把李定國的營也調到東線去對付蒲觀水三營,李定國的這個營名叫西首營,之前許平評價這個名字不太好聽,不過李定國不以爲然,覺得西首營這個名字足以說明這是西營中第一個實現新規範的營,也是第一個營。孫可望要走了兩個營的番号,分别叫做:西鋒營和西銳營。這兩個營孫可望聲稱會自己去想辦法解決軍械問題,不需要許平撥給資源。昨天和李自成不歡而散後,孫可望一早就走了,宣稱要返回歸德府去處理政務和軍務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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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過的部隊還離完成整還很遠,此外還有肩負監視楚軍的任務,既然把近衛營和西首營調去抵抗新軍,那麽就需要另外一支精銳部隊來監視山岚營,所以許平希望李自成帶着他的親領監視開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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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自成率領的這一萬闖軍雖然裝備不如近衛、西首兩營,但配合其他部隊足以維持對開封的封鎖,有這些軍隊在,賈明河就休想殺出開封來和蒲觀水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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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部署自然是許平和李定國唱主角,而把李自成的親領放到了配角的位置。牛金星似乎想說什麽,但李自成搶在他反對前表示同意,許平的話音才落李自成就立刻點頭道:“很符合我的想法,就這麽辦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