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王,四川地勢崎岖,不是大兵用武之地,還是返回河南吧。”牛金星又一次向李自成提出主力東歸洛陽、隻留部将繼續攻略四川的建議。
此時帳中沒有其他的人,李自成直截了當地問道:“你還是不放心許平麽?”
“是啊,大王,許平守土不失,已有兩府數十縣之地,如果大王滞留四川,恐有主弱臣強之勢。”
李自成搖頭:“我看許平絕非滿腹心機之人。”
“我也沒說他奸詐,但是主弱臣強之勢若成,對許兄弟的害處才是最大。”當初孫可望和李定國投奔李自成時,牛金星就覺得西營的勢力過大。如果孫可望和李定國手下隻有一千人,那就很完美,牛金星也會立刻建議李自成對其委以重任;但是孫可望和李定國一口氣帶來了數萬人,其中精銳士兵就超過五千,差不多相當于李自成二成的實力,這個情況就不由得牛金星不擔憂。
目前,闖軍内部最大的麻煩就是羅汝才。自從李自成和羅汝才合營以來,所有的繳獲,闖營、曹營都是七三開,看起來李自成收入比羅汝才高一倍還多,但李自成作爲首領需要兼顧全軍。比如這次招攬許平,吸納李定國和孫可望,他們所需的資源都要從李自成的這七成裏出。收養孤兒、散發農具這些開支也全由李自成獨立承擔。之前牛金星曾試探着提出要羅汝才分擔一部分,卻引起對方的憤憤不滿:要是沒有我鼎力相助,闖王能有今天嗎?
假如讓西營留在李自成身邊的話,那以西營的實力和孫、李急于表現的欲望,他們對闖營的貢獻也不會少于兩成,如果李自成不想惹人不滿,自然也要分給西營兩成的戰果。随着時間推移,西營在闖軍中的兩成份額就會固定下來,成爲一個新的羅汝才。牛金星斷然不希望西營也變成第二個曹營,再分去李自成兩成的資源。
出于這個擔憂,牛金星就說服李自成把西營派到許平的手下。他本指望這些雜牌軍在對抗開封府官兵時被削弱一些,那樣李自成就可以放心大膽地将他們納入麾下;就算事情不成,許平也會分去大部分戰果,西營在闖軍中占的份量自然會大大降低。
但出乎牛金星意料的是,西營這支偏師竟然在許平的指揮下,取得比闖軍主力還要大的戰果。這大半年來,許平的實力急劇膨脹,直追闖營和曹營的總和。西營的實力也随着水漲船高,在闖軍中的比重不但沒有下降,反倒還有提高。
“大王,”牛金星又勸說道:“我們應該守土不失,這個您也同意了,可大王您從沒有認真考慮過派地方官……”
“好了,好了,”李自成有些不耐煩起來,他打斷牛金星的話道:“可是沒有文人,誰去當地方官啊?”
“許兄弟那裏也沒有文人,可是他們就建立起我們的官府來了。”牛金星急忙用開封府舉例,他還争辯道:“其實很多文人都在觀望,他們不願意投靠大王,就是因爲覺得大王的守土不失是一句空話。如果大王留兵駐守地方,我想會有很多文人願意出來爲大王效力的。”
李自成對建立根據地的興趣不大,牛金星啰嗦的這些話簡直快把李自成的耳朵都磨出繭來:“牛兄弟啊,我并不是不想留兵駐守,可是你也知道,我們銀錢不多,如果處處駐守,要花的錢太多了,我根本沒有啊。”
除了洛陽這種大城以外,李自成很少在地方上留兵。就是這次通過湖廣進入四川時,沿途攻克的州縣也都被他放棄。左良玉一直跟在闖軍身後,等闖軍走後就去把這些州縣收複,然後一個個報捷給朝廷。
“那許平怎麽就能留守呢?”牛金星并不清楚孫可望的政策,但他認爲許平從地方上獲得的收益肯定超過了駐守的費用,不然開封府的闖軍肯定不能膨脹得這麽快:“許兄弟那裏肯定不是在做賠錢的買賣。”
“我說過不許征糧,”李自成的眉頭皺了起來:“難道他們在違抗我的命令嗎?”
“我沒這麽說,我想許兄弟、孫兄弟他們是不會違反大王的命令的。”闖軍一直靠抄掠官宦人家的資産維持軍費,可是牛金星知道,光靠這些肯定不夠:“所以大王才更該去許兄弟那裏看看啊。”
十月五日,京師郊外,新軍參謀部。
“蒲将軍,本将很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這事不能操之過急。”
金求德面前站着的新軍将領名叫蒲觀水,他是賈明河的義弟,自從聽說義兄被包圍在開封後就天天往金求德這裏跑,極力主張立刻出動大軍給開封解圍。
聽到金求德的話後,蒲觀水那張大紅臉變得更紅了,他氣憤憤地叫道:“開封的糧草隻能堅持到正月底,金大人一定要開春以後再發兵,難道是要眼睜睜地看着賈将軍和弟兄們餓死麽?”
“如果省着些吃,再收集一些城内富戶的餘糧,開封的糧草用到二月底絕對沒問題。”金求德并不清楚開封城内到底情況如何,許平又一次把所有的交通線都嚴密切斷,現在朝廷上也是驚慌不已。據高明衡巡撫信中所說,開封府被包圍前城内已經有幾十萬人。聽聞闖軍前來,河南的士人都攜家帶口逃入開封,賈明河運進城的那些糧食隻能讓開封府多堅持幾個月而已。而這些人很多都是朝中河南籍官員的親屬,至于和朝中官員有聯系、有師生同窗之誼的人更是數不勝數。
賈明河出發前,朝廷上的官員們無不歡呼雀躍,每逢遇到那些有親友在開封,或是打探消息,或是哀求朝廷發兵的人時,官員們總是信心飽滿地宣稱開封指日就可解圍。他們的行爲讓金求德非常惱火,因爲這些官員爲了讓那些焦急萬分的人安心,每次都不厭其煩地給他們講述新軍出兵規模的龐大,毫無顧忌地把朝議細節宣揚出來,導緻新軍的實力、行軍路線、抵達日期都毫無秘密可言。金求德覺得,許平能夠準确地在蘭陽阻擊賈明河,與這些官員有很大的關系。如果不是朝廷催逼得這麽緊,賈明河也不會分兵去打什麽該死的祀縣。
自從新軍敗北的消息傳入朝中後,這些趾高氣揚的官員一個個頓時又如喪考妣,諸位閣老的門檻快被一批又一批前去哭訴的士人踏破。前日早朝時,皇帝還沒說話,幾個閣老就約好了似的撲通給天子跪下了,異口同聲地哀嚎起來:“聖上啊,救救開封吧,六朝古都啊。”
他們身後的百官也争先恐後,頓時早朝上就是一片哭嚎之聲。情緒激動的兵部尚書一邊哭一邊滿地打滾,有個河南籍的老頭子還把自己的胡子都撕扯下來。結果當天的朝議就定下來,責成京師的新軍立刻南下,再次給開封解圍。
……
“兩位先生請坐。”
對其他的人、包括門口的衛兵通報的還是顧炎武和夏完淳的匪号,不過許平是知道他們的真實姓名的。孫可望把這兩人送到許平這裏來,因爲前者估計如果自己出面招待,這兩個人就算是真正的人才也隻能“不可用則殺”了。
本來許平對夏完淳更爲敬仰并且也沒聽說過顧炎武的名字,但談了一會兒之後,他的興趣漸漸轉到後者的身上。自李自成舉兵以來,投闖的隻有舉人牛金星,而眼前的兩位儒生給許平的印象是對儒學的見地遠超牛舉人,他對此當然也很詫異。
見許平受寵若驚,顧炎武指出夏完淳已經立志不考科舉,至于顧炎武本人:“八股之害,等于焚書,而敗壞人才,勝于鹹陽之郊。”
話雖如此,許平還有些奇怪對方爲很麽會來助賊,顧炎武又道:“一個穿綢緞的人,每天都舉着棍子毆擊一群穿布衣的人、奪去他們的口糧、殘害他們的兒女,如果有一天這群穿布衣的人忍無可忍的站起來把這個穿綢緞的人打倒在地,我不認爲他們有錯。”
許平謝道:“顧先生公道。”
“不過,有的時候,當這些穿布衣的人奪下那個惡棍兇徒手中的木棍後,卻開始毆擊其他穿綢緞的人,見到他們穿着一樣所以仇視這些不相關的人,甚至把這些人殺了煮來吃以洩憤。”
許平臉色微變:“顧先生是在說黃巢麽?”
“有一個穿綢緞的人,因爲家境富裕、樂善好施,還常常周濟布衣之輩,在這些站起來反抗兇徒的布衣之衆裏,還有人曾受過他的恩惠,”顧炎武問道:“若許将軍剛好是這群布衣的首領,會把這個善人也一起打倒麽?”
“當然不會。”許平大聲說道。
“假如許将軍一個沒留神,許将軍一個手下沖過去把這個人善人打倒,許将軍會制止麽?若是許将軍的這個手下将善人打死,許将軍會懲罰他麽?”
“當然。”許平幾乎又是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那麽,假如這個穿綢緞的人沒有做過任何善事,但也沒有毆打過許将軍的手下,他有很多糧食,而許将軍的手下很餓;他有很多的衣服,而許将軍的手下很冷;有一個人是許将軍的好友,甚至救過許将軍的命,他把那個無辜者殺了,分了他的家财。那麽許将軍會懲罰你的恩人,爲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鳴冤,保護他的遺族麽?”顧炎武問道:“許将軍不要急着回答,請許将軍務必真的把自己設想在這個地位上,認真地想一想,然後再回答這個問題。”
許平沉默了很久還是沒有回答,顧炎武又追問道:“許将軍,你會爲無辜者揮淚斬馬谡麽?”
“顧先生這個問題難倒我了……”
“那好,”顧炎武飛快地說道:“那我換一個問題,假如許将軍不是這群布衣之衆的首領,首領另有其人,當許将軍終于和兄弟們把持棍行兇的惡徒打倒後,領頭者指着旁邊一個同樣穿着綢緞的人大喊:‘兄弟們啊,他也是我們仇人一夥的啊’,而許将軍知道他其實是個無辜的人,那麽許将軍會攔住首領,并勸兄弟們放過這個無辜者麽?”
“當然。”許平又一次能夠流利地與顧炎武對答。
“當許将軍攔在這個無辜者和兄弟們之間時,看到昔日同生共死的兄弟們投來懷疑的目光,曾經的救命恩人痛心疾首地質問許将軍:‘你爲什麽要背叛兄弟們?’,而首領則把一把刀塞在許将軍手裏,說;‘你去砍第一刀,這樣我們還當你是兄弟。’。站在許将軍面前的,都是同生共死過的兄弟,許将軍背後的那個人,隻是一個素不相識的無辜者。”顧炎武追問道:“許将軍會怎麽辦?”
很久沒能聽到許平回答,顧炎武再次逼問道:“許将軍會去砍第一刀麽?”
“我想……”剛才許平回憶起山東的往事,他輕輕搖頭:“我想我不會一錯再錯,我不會動手的。”
顧炎武盯着許平的臉看了一會兒,歎道:“知易行難,許将軍說的真是輕巧啊。中流之鲫,身不由己,雖然不知道日後許将軍在驚濤駭浪之前到底會如何行事,但今天許将軍心裏的這絲仁愛之念,就是我們二人來河南的理由了。”
“顧先生高義,”許平長出一口氣,感到額頭上已經滲出汗水:“在下還從未見過有士人如此評價賊寇。”
“許将軍過獎了,我們是聖人門生,不是甘爲獨夫爪牙的法家信徒,”顧炎武擺擺手:“我們士人生活優裕,平時無須勞作還可以泛舟江湖,而農人一年四季不得閑,一輩子也不識得一個字。我們士人寫的文章可以流傳後代,哪怕隻是關于風花雪月,而農人能留下隻有血汗,就是被迫揭竿而起時,留下的多半也不過是一聲呐喊。但他們便是不識字、不會寫文章、不深明大義,他們也是我們的同胞兄弟而不是蠻夷野獸。便是黃巢之亂那樣的海内浩劫,我想知道的也是:到底是什麽樣的罪孽惡行,把我們膽小怕事的兄弟變成了食人禽獸。”
明白這兩人不是做着白衣卿相的大夢來投奔闖營的後,許平問道:“那兩位想在河南做什麽呢?”
“許将軍,你可懂得畫?”一直在旁聽的夏完淳突然問道。
許平連連搖頭:“在下一竅不通。”
“哦,那便長話短說吧。”夏完淳也開始講故事:“有一個畫師善作魚蝦,其筆下之蝦,必用八筆而成,極具靈動曼妙之姿,觀者無不大愛之,師門無出其右者,正所謂師不必賢于弟子,弟子不必不如師。成名之後他離開師門開宗授徒,其弟子雖衆,但畫蝦時無論賢愚皆用八筆而成。若幹年後,出了一個少年人,以九筆作一蝦,别有一番滋味,可找到同門長輩怒叱:九筆成蝦,可謂蝦乎?因其标新立異而群起攻之,以緻逐出師門,若許将軍是這位名家,若是深愛這位後生晚輩之才,會解散宗門,驅逐徒衆麽?”
許平反問道:“夏先生是在寬解在下麽?”
夏完淳不答,隻是微笑着又問了一遍:“許将軍會解散苦心建立的宗門,遣散徒衆以追回那位少年麽?”
許平冷冷答道:“不會。”
“好!”夏完淳拍手笑道:“這位少年離開師門後,發奮努力,以緻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而師門固步自封、人才竭厥,終于有一天這位少年成爲一代宗師,聲勢之盛更在師門之上,可謂揚眉吐氣也。但就在此時,宗門下一個新入弟子頗有才情,以十筆成一蝦,徒衆群起攻之:十筆成蝦,可謂蝦乎?将其逐出師門,以捍道統。敢問許将軍若是這位新宗主的話,回憶往昔,會離解宗門、遣散徒衆,以追新秀之心麽?”
許平再次啞口無言。
“積重難返,治亂循環,非一國之獨有,這就是我們來河南許将軍這裏的用意。”夏完淳和顧炎武都是東林人士,東林的浮沉給他們的感觸都非常的深:“晚生和黃候有過一面之緣,在京師也待了些時日,以我之見,黃候已經深陷其中、難以自拔。今日河南的許将軍就好似昔日在長生島的黃候,内憂外患、步步艱辛,故能上下一心,銳意進取。不過治亂循環,無人能逃。許将軍異日若是能更進一步,黃候今天遇到的問題,我猜許将軍一樣也少不了。”
許平擡手一禮:“願夏先生有以教我,不勝感激。”
“我教不了許将軍,因爲我不知道如何擺脫治亂循環,這就是爲什麽我的書第三卷寫不出來,”可夏完淳堅信這是可以避免的,他和顧炎武約定不但現在隐姓埋名,将來也要功成身退不貪慕富貴:“這也是我們爲什麽要來河南,我們希望能找到跳出治亂循環之路,這條路我們聖人門生已經找了好幾千年了。這不但對中華大有利,對許将軍、對闖營也是有利的,我們若是找不到的話,許将軍的這支軍隊,爾主李自成的基業,終歸逃不出治亂循環,總有天也會化爲飛灰。”
許平站起身:“兩位當世鴻儒,在下自愧不如。”
顧炎武道:“許将軍不必如此。明道救世、開太平大同,是我們的職責而不關你們武人的事,許将軍你隻要盡好武人的本份便很好了。”
“在下敢請顧先生賜教。”
“因爲聖人名教宣揚民貴君輕、天子一爵,子弟門生探求事世救民之路,所以想驅使黔首如群羊的獨夫要坑我們的同門,要燒我們的書籍,要用儒皮法骨來惑亂名教,要用八股之法來禁锢名教。”顧炎武道:“請許将軍握緊手中的劍,今天,保護河南黎庶,保衛歸德新政;異日若爾主李自成能更進一步的話,請許将軍保衛天下蒼生,保衛聖人名教。”
許平雙手抱拳向着顧炎武一躬倒地:“謹受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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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按:明末啓蒙思想已經出現,這是建立在儒學長期發展的基礎上,比如顧炎武先生的:國家興衰,自有其君臣肉食者謀之,中華天下之事,匹夫有責。明末先賢已經能夠開始把民族、人民、國家和皇帝、朝廷區分開。
筆者以爲,雖然蒙元時期将儒生貶爲第九等,但和滿清不同,終元一代對思想的摧殘并不徹底,詩詞之中腥臊、夷狄時常可見,而蒙元的統治者對此的反應也和滿清大不相同,稱這種表達亡國之恨的情緒“豈不容于堂堂天朝?”。
筆者以爲,經曆元代亡國被辱的磨砺,加上明代三百年優養士風,假如曆史再稍稍多一點時間,儒學的思想啓蒙就會大發展,這不是西方舶來品,而是屬于我們自己的思想、我們的啓蒙運動。
曆史當然沒有如果,可是架空小說就是在問“如果……那麽”,筆者以爲,穿越者的舶來品思想(同時是時代和文化兩個方面的舶來品)的刺激下,儒學領導的啓蒙運動一定會席卷中國。本書中寫的啓蒙運動很可能不符合諸位的設想,因爲這隻是筆者的幻想推演——曆史沒有給顧炎武先生他們這個機會,所以她到底應該是什麽樣筆者很茫然。這是筆者想象中的儒家啓蒙運動,筆者盡力想描繪出她令人沉醉的美麗,隻是限于能力……但她一定會非常美麗,如果讀者有什麽缺憾,那一定不是她沒有,而是筆者忘記寫了、或者寫錯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