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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五百人取得一座府城?”孫可望與許平并肩走在大道上,沿途不斷有百姓在駐足圍觀這支軍隊,此時路邊百姓還不時發出詢問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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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闖營的好漢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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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要開倉放糧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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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路來許平懸榜安民,派人指引饑民到闖營設立的粥廠去領取食物,嚴禁任何人私自開倉放糧。許平的部下中有專門負責解釋的人,他們告訴這些百姓從此以後就不必擔心朝廷的征糧隊了,但如果真需要糧食救急,還是得到城裏闖營的留守官那裏登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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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隻是一個小小的歸德而已,”許平之所以急于發動對歸德府的進攻,是因爲他覺得時間緊迫,不能虛度一個冬季等官兵恢複元氣。同時他認爲,闖軍固然虛弱,但汴軍同樣虛弱。祀縣一仗之後歸德明軍已經是驚弓之鳥,這次進入歸德府後百姓夾道歡迎,沿途明軍毫無鬥志。即使是府城歸德,唯一的問題也是如何打開城門,一旦攻入城市,即使隻有幾百部下、即使對面有上萬敵軍,那也不過是一排齊射便能驅散的烏合之衆:“太祖高皇帝,帶數十人出毫州,首戰便敗俘兩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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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孫可望大笑起來:“千秋之下,又有幾個太祖高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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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略一沉思,又道:“宋主劉裕,十七人起兵,直下建康、全取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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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孫可望笑聲不減:“算是有兩個吧,不過我記得劉寄奴到建康城下時不止十七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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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帶了四百人,而不是十七個。”許平笑道:“何況歸德蕞爾小城,如何能與建康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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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再說若是四百不過,我這裏還可以借給你一百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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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和孫可望已經可以看到歸德城外密密麻麻的聯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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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孫可望又問道:“歸德城内的情況,大将軍打聽得如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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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護城河有幾處比較容易偷渡外,許平對城内的武器、裝備也都了如指掌,甚至連從那座城門到知府衙門有多少步都清清楚楚,至于各個城門通到地面上的石頭台階有多少級,爲了預備抹黑偷襲也都打探得清清楚楚。孫可望聽的心悅誠服,贊道:“那位陳兄弟果然有兩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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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有部下的好處啊,以前陳兄弟沒來的時候,每次都是我摸進城的,”許平感慨道:“終于輪到我呆在城外,安全地等待煙火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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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還要我的手下動手麽?”孫可望問道,他也聯系了城内的一些人,不過許平沒有讓陳哲和孫可望聯系的人進行合作,而是分頭行動:“陳兄弟準備的如此妥善,我覺得由他動手更有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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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覺得孫兄弟那邊已經沒問題了,”兩套奪城門的計劃許平都和孫可望詳細讨論過,他堅持由孫可望的人先發動:“若是有了意外,晚上陳兄弟自然會動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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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爲何如此謹慎,難道是怕陳兄弟有什麽閃失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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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要是真有什麽閃失,就又得我進去偷城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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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談笑間,已經有城外的義軍向他們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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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寶得知有幾百打着鷹旗的闖營士兵抵達後,帶着城外衆多首領一起前去迎接,這些人一輩子在歸德府境内打轉,一個從開封府逃來的郁董對他們來說就和無敵戰神一般,闖營好漢的名頭當然更是如雷貫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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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許大将軍可是闖營堂堂第二号人物,黃候的大弟子。”張獻寶遙遙看見那隊闖營步兵後就翻身下馬,哪怕來着隻是許平手下一個部将,那也是能夠把郁董吓得聞風而逃的厲害角色。跟在張獻寶身後的其他衆多首領也是類似的念頭,畢恭畢敬地等在道路兩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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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迎接闖營精銳的時候,這些義軍首領都把最好的盔甲披上,滿心要給這些闖營的嫡系官兵留下一個好印象。張獻寶戴了頂繳獲的皮盔,衣服上縫上了一面護心鏡,身邊的幾個心腹衛兵有都穿上了馬靴,漿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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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張獻寶看到這隊闖軍沒有一個人批甲,甚至連一匹戰馬都沒有,每個人都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頂鬥笠,穿着一模一樣的青布短衣。這支隊伍大約五人一排,排頭位置的士兵舉着鋼刃長矛。剩下的闖軍士兵身上除了系着一條腰帶外,還有一條斜挂過肩的帶子,上面整整齊齊地挂着一些小口袋(裏面是火藥和鉛彈),腰間的直腰帶上則統一右面懸着一個葫蘆,左面一把帶鞘的長匕首(其實是刺刀,張獻寶不認識),背上還背着一杆火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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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事抗糧運動多年,張獻寶判斷官兵戰鬥力的辦法一向是觀察對方的衣甲,若衣甲鮮明,多半不好惹,而那些縣裏臨時派出的征糧隊,遠遠看過去就能發現成員身上的衣服五花八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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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這支軍隊身上的衣服幾乎一模一樣,腰帶的擺放、裝備的擺放,乍一看就好似是一個人一般(以明末農民的眼光),張獻寶立刻意識到對方的強大,其他義軍領袖也都深有同感。張獻寶咽了一口唾沫,剛湊上前一步,就見對面爲首者将左手前臂擡起,緊接着此人背後的鼓聲就先是兩聲急響然後嘎然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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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鼓聲消失的同時,張獻寶覺得這數百人的軍隊仿佛被某個仙人念了聲定身符,一下子便釘在地面上紋絲不動。再走近些,這些士兵臉上的表情仿佛都是從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義軍将領們人人都感到好像有無形的殺氣正從這些士兵身上升騰而起,籠罩在這靜悄悄的部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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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那個舉手的闖營人士看上去也就二十幾歲,他穿着打扮和這支軍隊中的其他人沒有什麽差别,除了他頭上戴着的一定寬檐氈帽而不是鬥笠,站在這個人身旁另有一人也帶着林沖式的氈帽而不是鬥笠,這個人看上去稍微大一些,但也就三十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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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孫可望。”那個稍大些的年輕将領張口便道,根本沒有給歸德義軍發問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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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是威名遠播的西營老三,張獻寶頓時覺得膝蓋發軟,這時背後已經跪下幾個更沒有見過世面的山大王,口中紛紛叫起來:“見過孫三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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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便是大将軍。”孫可望伸手向旁邊的許平一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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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快步走前一步,把已經跪在地上向自己問好的張獻寶扶起來:“這位兄弟如何稱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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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的……小的張……張寶。”張獻寶把自己名字中間那個字生生吞了下去,他看看孫可望,又看看許平,終于有些懷疑起來:“大将軍,孫三爺穿得這麽不起眼,也沒有騎馬……小的真是看走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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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起眼嗎?”許平口氣中透着些驚異,他伸手摸摸自己的頭上的氈帽:“我帶的不是鬥笠啊,每次官兵都會爲此拿弓箭招呼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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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軍說好不容易有機會來一次歸德,便想步行遊覽風物。”孫可望始終落後許平半個身位,申請顯得十分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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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不像諸位兄弟如此盛情,竟然在這裏等我們,這如何是好。”許平臉上滿是笑意,伸手攬住張獻寶的臂膀:“我們進歸德再說吧,不必站在這裏吹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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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德……”張獻寶吃驚地說道:“進歸德?可歸德還在狗官兵手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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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許平好像大吃一驚的樣子:“不是說有好幾萬義軍來歸德了嗎?而且兩天前就來了,你們怎麽沒打歸德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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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可望也是一臉的不可思議:“歸德城裏不就狗知府的民丁麽?難道郁董那厮吃了熊心豹子膽,又回來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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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沒有。”張獻寶滿臉通紅,哼哼唧唧地越說聲音越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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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一個義軍領袖看着許平、孫可望身後的這點人,忍不住問道:“大将軍、孫三爺,您們的大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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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大軍?”孫可望随口問道,接着就是“哦”的一聲,解釋道:“大将軍聽說幾萬義軍開來歸德,我們都覺得旦夕可下,所以就帶着這些随身衛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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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歸德左近的義軍領袖頓時都啞口無言,倒是許平仍是一副輕松自如的表情:“歸德城内有多少人馬?守将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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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的義軍将領七嘴八舌地告訴許平城内确實隻有些才武裝起來的平民,守将當然是知府心腹楊将一,許平早就知道此人,不過他搖頭表示:“從來沒聽說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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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無名鼠輩,豈能服衆?”孫可望在邊上不失時機地叫道:“且等大将軍去破城,我們還是進城叙話吧,這一路走來兒郎們怕是也有些累了。”他看着張獻寶,向這個明顯是衆人之首的人問道:“張兄弟的名字有些耳生,抱歉、抱歉,不知張兄弟在我闖營裏是什麽名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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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獻寶把自己的歸德大元帥報上,孫可望立刻叫道:“那張兄弟的大号不是獻寶麽?怪不得我不知道,哎呀,是不是張兄弟擔心會讓我面上不好看呐?這人名重複有什麽打緊的?我們又不是皇帝老子,避什麽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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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許平和孫可望那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張獻寶身後一人忍不住問道:“就帶五百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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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不夠麽?”孫可望嗤笑一聲:“以大将軍虎威,誰能抵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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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揮揮手,近衛營的鼓聲就又一次響起,士兵們整齊地邁步前進,動作協調的就如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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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其他義軍領袖都遠遠落在後面,許平對孫可望輕聲說道:“剛才最後一句似乎過滿了,萬一一會兒拿不下歸德,就算晚上陳兄弟動手,這威懾的效果恐怕也差了一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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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是差了一成而已,若是一戰而下,那好得可不是一星半點。”在來路上孫可望和許平就已經商量妥當,要給這些雲集歸德附近的義軍們一個下馬威。此外這裏面有不少人許平覺得都是草寇,若他們覺得出力很大,搞不好會露出山大王本色,對此孫可望無可無不可,但許平不願意等這些人洗劫百姓後再殺人而甯可提前預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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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着歸德城牆上無數的守軍士兵,近衛營的四百官兵轉換成橫拍,列隊站在許平和孫可望背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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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将一眉頭緊鎖,盯着那赫赫有名的鷹旗在風中搖曳,這面旗幟在河南已經是無人不曉,楊将一感到自己的呼吸都變得沉重起來,他不引人注意地微微挺胸,掙紮着想從難以忍受的巨大壓力中擺脫出來。在楊将一深呼吸的時候,他注意到周圍的士兵們,每個人都聚精會神地盯着城下那面旗幟目不轉睛地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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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才真是委屈孫兄了。”走向城門樓的時候,許平爲剛才孫可望的言辭表示歉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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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孫可望在衆人面前顯得對許平非常尊敬,言必稱“大将軍”,這也是事先兩人商量過的策略之一,聽到許平這樣客氣,孫可望笑道:“威信、威信,五威不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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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就要走到對方弓箭的射程之内,許平守住腳步,在仰頭喊話之前問了最後一個問題:“你囑咐過他們要盡可能不殺人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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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若一人不死,那才最能震撼人心啊。”孫可望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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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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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下許平,楊将軍何在?請出來答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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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城下這句喊聲傳來,周圍的士兵們頓時如同炸鍋一般發出大聲喧嘩,楊将一聽到身後傳來兩個兒子同時倒抽涼氣的聲音。上次城頭對答的過程讓楊将一對自己非常不滿意,他暗暗下決心如果再有這樣的機會一定要沉着冷靜,不能失卻了朝廷的臉面,更不能讓軍心動搖。可聽到許平的話後,楊将一頓時又發不出聲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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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說些什麽好呢?”楊将一沉吟不語,腦海裏急速運轉,琢磨着如何才能不在這位聲威赫赫、把河南擾動得天翻地覆的巨寇面前落了下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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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是楊将一的遲疑讓對方感到有些失禮,站在那個許平身後一步的另一人突然躍前一步,猛地伸臂向着城樓上指來,伴随着一聲大喝:“鼠輩,早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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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人的面貌雖然看不清楚,可即使隔着這麽遠,楊将一都能感到那個人身上的兇悍之氣逼身而來,随着那個大寇他那一指指來,楊将一忍不住身體向後一仰,好像對方這一指直接戳到了他臉上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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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降?我若是不立刻投降,難道你們就會洗城嗎?”楊将一的腦子裏頓時浮起這個疑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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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兒子被知府大人招爲女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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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府大人這些年來一直對我不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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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城裏還有這麽多親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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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平這樣的巨寇,就是十個我也守不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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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城鄉裏鄉親的,要是激怒了闖賊他們要屠城可該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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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數的念頭紛至沓來,這一秒對楊将一來說就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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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後傳來的痛呼把楊将一從沉思中驚醒,這聲音驚得楊将一打了一個哆嗦,緊接着又是一聲痛呼,聽起來楊将一覺得很像是自己二兒子的聲音,而前一聲似乎也很熟悉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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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将一回頭看去,映入眼簾的是唐手忠那張完全扭曲了的臉,還有一個缽大的拳頭已經到了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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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拳把楊将一打着眼前一片金星,眼淚、鼻涕一齊噴了出來,接着肚子上仿佛又挨上一記,楊将一感到天旋地轉,撲面想地面上倒去的時候,腦後那唐守忠那已經變了調的嗓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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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兄們,降了吧,别給任狗官這個江西佬賣命了,咱們得替家裏人想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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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這喊神配音的是無數驚慌的喊聲,和大片、大片的“殺官造反”、“迎闖王,不納糧”的口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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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守忠你這沒義氣的王八蛋……”背上又吃了重重的一下,昏過去的楊将一沒能把心中的話宣諸于口:“我沒說不降啊,我不是得想想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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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頭上亂成一團的時候,許平信步走向等在近衛營後面的那一大群義軍将領:“城破矣,這歸德城我看大軍就不要進去了,諸位兄弟先去把手下兒郎安頓好吧,我和孫将軍先去接受雁衙門準備慶功宴,過一會兒我們派人來請大夥兒進去喝酒,我們還是在歸德城裏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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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許平的背後、四百近衛營士兵的隊列面前,歸德的吊橋轟然落下,接着城門大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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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之後,兩個五花大綁的人被拖到許平和孫可望面前,這二人正是任伯統和楊将一這歸德的一文一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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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德捕頭史文西牽着系在任伯統身上的繩子,滿臉兇相畢露,向許平彙報道:“大将軍,這狗官想放火自焚,企圖把整個衙門都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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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伯統仰頭看天一聲不吭,捆在他旁邊的楊将一則向許平苦苦哀求,極力表白自己和親家翁任知府都絕無對抗闖軍之心,把他牽來獻功的唐大俠聽得心煩,狠狠踢了他一腳:“狗賊,爲了一個媳婦,就想讓全城鄉親給這狗官殉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