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派出增援吧。”一個參謀建議道。
“現在?在選鋒營還有餘力的時候讓步隊上去加入混戰?”許平大聲說道:“我敢說,賈将軍一定沒有料到會打成這樣,我也一樣沒有想到,這個時候就在看誰會犯錯,讓工兵隊、辎重隊投入作戰!步隊繼續待命。”
“工兵隊?”
“是的。”許平重重一點頭:“這個時候,我覺得沒有比鶴嘴鋤更好用的了。”
近衛營的長矛兵和騎兵目送着他們的工兵和後勤弟兄沖進戰團,他們一個個把鋤頭和鏟子高舉在空中,擠到明軍鐵甲兵面前就向他們的頭盔上狠狠砍下去。
高成倉此時仍和他的敵手撕扯在一起,他感覺手腕上恢複些力氣後,就開始把對方的頭盔向後掰,可是對手的腦袋隻是被他扳得後仰。眼看就能把手指插進對方盔甲的縫隙捏住對方的脖子,但是高成倉卻怎麽也湊不出這最後一點點氣力。他脖子上的勁道也在漸漸加重,高成倉感到呼吸開始變得困難,眼前一陣陣發黑。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高舉在空中的手臂向自己移動過來,那隻手上緊握着的工兵鏟猛地揮下,鋒利的鏟邊一下子砍進眼前那頂頭盔裏。頓時高成倉就感到脖子上的力量一松,那把鏟子晃動兩下又“忽”的一下拔起來,血箭從盔甲的裂縫中噴出來,濺得高成倉滿臉滿胸,他奮力把那雙失去力氣的身體推開。隻感到一陣陣的天旋地轉,高成倉大口喘着氣,感覺肺部像是要炸開一般。
這時交通壕成爲明軍保命的屏障,堅持不住的明軍從這裏退到第一道壕溝裏,此處還有一些躲避闖軍射擊的同伴,他們都知道不可以在這裏久留,主力已經開始退卻,剩下的如果不自救就會被抛棄。
已經裝填好彈藥的嶽牧沒有上前射擊,因爲輪射已經停止好久了,他背後的兄弟們也都完成裝彈,而身前的第一果,還在等待命令。他們把槍緊緊地瞄準在第三道壕溝的邊緣處,等着明軍再次出現在視野中。
遠處明軍排列成整齊的戰陣,防備着闖軍的追擊,也期盼着多有一些同伴逃歸。在這些明軍的注視中,藏身于第三道壕溝裏的明軍殘部将展開最後一場浴血之戰。
躲在壕溝裏的幾個明軍軍官以最快的速度商議幾句,這種情況是他們事先完全沒有預料的,以前其他各營發生類似問題時,選鋒營從未想過他們也會有抛棄傷兵的一天所以也沒有認真準備。穿着盔甲不可能跑得很快,分頭撤退隻能給敵軍更多的射擊時間,這些軍官躲在壕溝裏很快就達成共識,他們招呼所有的殘軍脫掉盔甲,等待他們的口令,然後一湧而出去追趕主力,所有不能行動的同伴都必須被留下,帶他們走隻能導緻更多的兄弟長時間暴露在闖軍火力範圍内。
看到無數的明軍突然一哄而出,争先恐後地爬出戰壕,蓄勢待發的闖軍立刻向那些正在攀爬的明軍後背開火,大批剛爬出一半的明軍士兵又跌落回壕底,更多的明軍士兵拼命地爬出去,在闖軍的火力中俯身翻過壕溝邊上的友軍屍體,躲在後面避開闖軍的下一次火力。
闖軍又一輪齊射過後,這些明軍就跳起來發足向他們自己的戰線跑去,這時明軍矮牆後的齊射打響,又是一批明軍被打倒在塵埃裏。
許平并不是沒有注意到遲樹得投過來的目光,此時他正在心裏計算着明軍斷後部隊的射程,最終他還是向遲樹得搖搖頭:“今天這一仗已經很好了,沒有必要再讓騎兵弟兄喪命。”
選鋒營的燧發槍手在遠遠的位置上列成橫排,靜靜地看着逃出的同伴們跌跌撞撞向自己跑過來,他們背後站着長矛兵保持戒備。
看着面前大局已定的戰場,許平感到疲憊滾滾襲來,多日來的緊張和擔憂終于徹底卸去。他把望遠鏡對準選鋒營将旗的方向,搜索着将旗下的人影。
終于,許平找到了那個同樣托着望遠鏡瞭望戰場的人,他默默地注視着這個身影,對方此刻也正用望遠鏡瞄着他。
兩軍的指揮官就這樣對視片刻,許平看到對方慢慢放下望遠鏡,把它收進懷裏後對身邊一個參謀吩咐了幾句。那個參謀策馬向前,許平的目光鎖在那個參謀身上,看見他來到列隊的選鋒營士兵身邊,那些士兵一起擡高槍口斜指天空,然後就是一陣硝煙射出。
許平口中發出一聲長歎,槍聲傳過來的時候,遲樹得顯得迷惑不解,就問道:“許兄……許将軍,這是什麽意思?”
“這是新軍的規矩,發勳章或是士兵下葬的時候,都會鳴槍緻敬。”許平向遲樹得解釋道:“就我的理解,應該是‘好樣的’的意思。”
遲樹得吃了一驚:“對面的明将在稱贊您麽?”
“我想他是在說‘算你狠’吧。”許平苦笑一聲:“或許還有‘此仇必報’的意思。”
望遠鏡裏的明将撥動馬頭掉頭離去,許平看到那個人身邊的将旗也随着而動,掌旗手轉過身緩緩跟在他身後。許平目送着他們離去。突然間那個領頭的人停下坐騎,回過頭向南方深深注視片刻。
在心裏,許平又一次想起賈明河教課時,談起他對進攻的理解時那種興奮,還有随之而來的深深遺憾:“對不住了,賈帥,末将曾是您的弟子。”
最後幾個明軍士兵回到他們的戰線後,見許平沒有追擊的意思,選鋒營的後衛部隊準備撤離。明軍敗兵走在最後的那個人又一次回頭張望時,蓦地停下腳步,他呆立片刻突然回轉過身,一路小跑向戰場奔來。明軍的後衛部隊似乎一下子都變得木然,其他的敗兵也同時收攏腳步,還有人把手放到嘴邊像是在朝他呼喊。
可是這個明軍士兵卻越跑越快,擺動雙臂發足疾奔,本來已經收槍而立的近衛營燧發槍手們紛紛提起了搶。許平見狀,一夾馬腹,坐騎一溜小跑到達矮牆後,仔細觀察這個明軍士兵的行動。
等那個人跑近後,許平和其他士兵都看到從壕邊的屍牆後伸出一隻高舉着的血污手臂。那個明軍士兵跑到旁邊,俯身拉住那支手,奮力把一個人從屍體堆中拽出來。然後就在兩軍的注視中不緊不慢地用力把他抗上肩頭,彎着腰努力站起身,背着那人一步步向北方走去。
随着隊長的輕聲号令,矮牆邊的近衛營士兵又一次躬身放平槍口,與此同時壕溝裏的前排燧發槍手也做出同樣的動作。
“住手!”
許平高聲喊道。
“住手!”許平又喊了一聲,他掃視着面前的戰場歎息一聲。
“也不差這一個、兩個!”許平擡高嗓門向着四周的部下高聲宣布道。
聽到許平這句話後,士兵們都解除攻擊姿态,一個個收槍肅然而立。
那個士兵背着他負傷的戰友,在近衛營全體官兵的注視中慢慢走回己方戰線,有幾個明軍的士兵走上去幫助他。
“可能是他的兄弟。”
餘深河大聲發表出他的看法。許平向他看去時,餘深河也正好向許平看過來,許平注意到餘深河竟然已經是熱淚盈眶,他嘶啞着嗓子向許平大喊着:“一定是他的兄弟!”
說完後,餘深河就快步跑到第一道壕溝前,把手臂斜指向天,與水平方向成大約四十五度角,同時大聲下令道:“近衛營——全體舉槍!”
六排燧發槍手紛紛舉起槍,餘深河又命令道:“擡高與我手臂看齊。”
士兵盡數把槍指向半空後,餘深河用盡全力揮下手臂,同時大叫一聲:“開火!”
六排槍的齊射聲讓對面的明軍士兵都楞了片刻,随後選鋒營後衛部隊又一次敲響他們的鼓,在隆隆鼓聲中邁步向北走去。賈明河滿臉黯然:“許平,他到底是怎麽安排暗哨的呢?我到底遺漏了什麽地方?”
許平最後一次舉起望遠鏡,向明軍将旗移動的地方望去,将旗已經變成細小的一豎,承認失敗的明軍統帥馬上就會離開戰場。許平用輕輕的隻有自己才能聽到的聲音說道:“賈将軍,我曾是您的弟子。”
“威武!”
一個近衛營隊官轉身向着許平舉起他的劍,高聲叫喊起來。
“威武!”
“威武!”
聽到這喊聲的近衛營士兵紛紛轉身望着許平,向他高舉起手裏的武器,其他的近衛營軍官也都把劍拔出來朝着許平,和士兵們一起有節奏地歡呼着。
遲樹得猛地一撥馬頭,他和他手下的騎兵盡數抽刀出鞘,高舉着向着許平呐喊緻意:“許将軍威武!”
剛才許平已經看到了部下們的表現,不過他仍不打算食言,等歡呼聲漸漸平息後,許平伸出雙臂向下按了按,沒有下令打掃戰場而是讓全軍都靜下來聽自己講話。
“剛才我已經決定,任何擅自殺俘的人,将被鞭打二十計,現在,我把這個決定變爲命令。”
喜悅之色從遲樹德他們的臉上漸漸退去,周圍的士兵們變得沉默,許平暗自慶幸,或許是因爲這場勝利吧,士兵們沒有發出憤怒的叫嚷,而是安靜地聽自己說話。
“官兵從來不留活口,即使是黃候的部下也是一樣……”
因爲殺俘等于斬首,首級意味着軍功,無論是出兵山東還是出兵河南,鎮東侯頂多是以老長官的威望勸說領兵的部下們少殺人。
“……官兵不但殺俘,更殺良冒功,因爲殺人會給他們帶來财富和權勢,他們不會問一問,這個人是否是良善,不會想一想,這個人家裏是否還有父母要奉養……”
許平掃視着周圍的闖賊,他們中的每一個在成爲賊子前幾乎都是本份的莊稼人、老實的小百姓。
“……在戰場上,官兵要殺我們,所以我們就殺他們,這是理所應當,這是天公地道,但殺人不會給我們帶來财富和權勢,我們不是官兵,我們羨慕官兵更不想變成他們,所以我們在殺人前,應該想一想、問一問……”
許平提高聲音,向周圍的部下們大聲疾呼道:“弟兄們,官府禍害了你們的親人,你們是不是認爲,殺一個官兵的俘虜就算是報了你們親人的仇?如果是的話,那弟兄們盡管動手去殺,二十記鞭子隻是不守紀律的懲罰,如果挨二十記鞭子就能得報大仇,那誰還會猶豫呢?如果弟兄們不認爲這樣就能讓你們的親人含笑九泉,那麽想一想吧,或許官兵的俘虜中,也有一些是因爲迫于生計才參軍的,或許是被官府的謊言蠱惑才從軍的。我想,就算是官兵中,大部分人也都是和弟兄們一樣的窮人吧,那些能夠讀書、認字、考上功名、坐在大堂上催糧的士人,又有幾個肯去從軍呢?”nbsp;
周圍的部下們仍保持着沉默,許平的目光從他們臉上一一掃過,有些人已經顯得意動,但始終沒有人出言贊同,就像之前一直沒有人出言反對一樣。
許平從人群中找到了上次那個給陣亡汴軍士兵送銀子的家夥,他側頭看着這個士兵的臉問道:“這位兄弟,殺人是一件不得已的事,而絕不是一件快事,對麽?”
“是的,大人,”嶽牧揚起頭,朗聲回答道:“大人說的對!”
“這位兄弟贊同我,”許平伸出手臂指着嶽牧,目光再次投向全軍:“你們呢?你們贊同我麽?我們是揭竿而起的闖賊,不是以殺人爲樂的官兵,對麽?”
人群中的聞商銅突然重重歎了口氣,大聲叫起來:“大将軍說的對,我們是好人。”
支持的呼喊聲此起彼伏,很快就傳遍全軍,就連遲樹德也點頭道:“大将軍說的是,我們是闖賊,不是官兵。”
“打掃戰場吧。”許平下令道,不用仔細清點,他也知道此戰傷亡慘重,估計近衛營就會上千,更不用說那些協同部隊。
“以前,賈大人在我心裏就如同天神一般,”部下們散開清掃戰場時,餘深河、周洞天彈冠相慶:“今日賈将軍也沒有什麽辦法啊,若沒有西營的貿然出擊,賈将軍本不會有任何機會的。”
許平點頭道:“當看到選鋒營那次騎兵逆襲時,我本以爲赢定了,新軍因爲慘重的傷亡而變得心浮氣躁。”
“賈帥在遼東不過是一個營官,在西南雖然獨當一面但還是營官,兩仗都是在侯爺的指揮下,他手下的營官,以前都是些隊官。而我們十個月來攻城掠地,大小三十餘戰,攻堅、設伏、詐敗、急襲,哪樣不是玩了七、八次?不要妄自菲薄。”陳哲笑道,他又問周洞天以前曾問過的問題:“現在我們近衛營比長青如何?”
“長青遠不是我們的對手,山東聽說沒有什麽慘烈的戰事,而且新軍一貫是靠兵利甲堅欺負人,從來沒有像我們這樣長年累月與十數倍的敵人周旋,在強敵環視中長途奔襲、攻城拔寨,更不用說像中牟那樣一日數戰,一連數日。”周洞天信心充足許多:“就算選鋒營有些老兵,但近衛營至少已經和選鋒營不相上下,就是士官還遠遠不如,果長們太差了。”
“或許是我們的果太大了,二十人呐。”餘深河随口說道:“現在我有一種感覺,那就是新軍被侯爺慣壞了,侯爺練出鬥志蓋世的部隊,打造出前所未有的利器,多少年來,侯爺的部下攻則必克、守則必固,結果大家都懶惰了,懶得去想萬一攻不下敵人的陣地該怎麽收場?因爲這在新軍看來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懶得花精力去設伏、去奔襲、去欺敵,因爲多少年來,侯爺隻要放馬一沖,對面就必然土崩瓦解;隻要堵住敵人的退路,就必然能全殲敵軍。真的啊,都被侯爺慣壞了。”餘深河大發感慨,越說越是激動:“以前教官們總是重複侯爺的一句話:裝備比勇氣重要。我剛聽到時崇拜得五體投地,現在感覺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侯爺比誰都重視勇氣,用侯爺的辦法練出來的兵,比别的軍隊的勇氣強到哪裏去了?比如西營這幫,一會熱血上頭殺出去了,猛得根本不聽指揮,一會兒就潰敗回來了,下一刻他們到底是重新振作還是繼續潰敗,你根本無從預料……”
“雖然損失大一些,但終歸是赢了。”許平打斷了餘深河,:“凡事都要往好裏看啊,我看這樣也不錯,讓那些看不起我們的人繼續看不起好了,讓他們繼續認爲我們能取勝隻是因爲運氣好吧,失敗者隻要還在怨天尤人就不會反思不足。”
餘深河點點頭,高興地叫道:“卑職恭賀大人大勝。”
其他人也紛紛向許平道賀:“恭賀大人。”
“這是河南萬民的勝利,而我們有幸站在了勝利者一邊。”
蘭陽一戰;四百三十四名近衛營士兵陣亡,六百八十餘人負傷,被找來虛張聲勢的流民部隊傷亡上千、西營二百騎兵也損失過半;新軍陣亡官兵一千八百人,由于新軍但凡能行動都竭力撤退,所以隻有一百四十人被俘。此戰闖軍繳獲長矛一千三百支,燧發槍九百支,盔甲近兩千套。根據許平的命令,俘虜中的傷員一樣将得到照顧。
崇祯二十二年八月十八日,曾經天下無敵的白羽兵,在河南落敗。
……
在遙遠的歐洲,
“真沒看出來,你居然這麽喜歡看演義故事。”鮑元朗看着抱着幾頁紙讀得津津有味的施天羽說道。
“不是演義故事,是泰西的上古英雄傳說。”施天羽頭也不擡地說道,他專門從雇傭的翻譯裏找了一個,每天幫他翻譯希臘神話。
“還不是一樣。”鮑元朗嘴上這麽說,心裏也有些好奇:“他們的英雄是什麽樣的?”
“很多,不過我最喜歡一個叫安泰的。”施天羽道。
“哦,有什麽特别的?”
“力大無窮,百戰百勝。”
鮑元朗奇道:“還有不是這樣的上古英雄故事麽?”
“我覺得他有點像我們的長生軍。”
“哦?”
“書裏說這個叫安泰的泰西英雄,是地母之子,隻要他的雙腳還站在地面上,他就會全身充滿了力量,無論被擊倒多少次,他都能重新站起來,身上仍保持着無窮的偉力。你看,是不是有點像侯爺的長生軍?無論是在遼東、還是福建,無論我們被擊敗或是損害,都絕不會讓我們的力量稍稍減少,隻會讓我們變得更強大。”
“聽你這麽一說,好像是有點這個意思。”鮑元朗點點頭:“這個叫安泰的英雄豈不是天下無敵?”
“是的,當他還站在大地上的時候,他絕不會被擊敗。”
“我想也是。”鮑元朗笑起來,片刻後又忽然皺眉問道:“你說——‘他還站在大地上的時候’,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哈哈,”施天羽笑道:“這個英雄最後還是被擊敗了。”
“他離開了大地?”
“是啊,當他不再與他的大地母親接觸後,他失去的力量就再也不能恢複了,所以他被擊敗、殺死了。”(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