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方面,假如商家交貨質量不能讓孫可望滿意的話,他也一樣會遭到嚴厲的懲罰,而孫可望會把貨物生産交給次低的那家去生産。
“若我一點錢都不讓商人賺,那是殺雞取卵,”孫可望曾和許平解釋道:“我定下了兩成的規矩,若一個商人把利錢壓在一成之内,他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倒黴的。”
許平不是很以爲然,他估計會有人想折本保平安,不過孫可望認爲商人很快就能想明白這個道理,于是許平就不在這種自己不擅長的問題上與孫可望争論。
在孫可望的高壓統治下,闖營得到的貨物不但價格降低到許平想也不敢想的地步,就是質量也大有提高。與此同時,孫可望還通過抄沒商家獲得大批工匠,闖營已經擁有自行生産多種物資的能力,除去供應前線大軍外,還有餘力生産一些貨物供孫可望賣掉換錢糧。
孫可望目前每月能給許平的銀庫增加三萬兩以上的收入,他估計等到秋收後這個數字會進一步提高,同時他已經着手在新的占領地推行這些政策。
許平屢次提到他需要大量讀書識字的人才,精力充沛的孫可望把這件事當作一項重要的工作來進行,對那些不肯妥協的士子,孫可望毫不猶豫地以他們的家人性命和妻女貞操相威脅,并且沒有絲毫憐憫地把他的威脅付諸實行。在言出必行的孫可望面前,絕大多數士人都選擇了屈服,奴隸般地沒黑沒白地給闖營人士授課。出于防止消極怠工的目的,孫可望規定十天就要考核學員一次,并硬性規定授課成績最差的一個士人将被當衆鞭撻。如果連續三次最差會被剝皮充草,而每天教書士子将在這些稻草人的注視下教課。
至于河南境内的盜賊,孫可望也一個不漏給他們去書信:“來之,則共富貴,不來,則刀劍無情。”
孫可望對士人的種種暴行許平也不是沒有耳聞,清治道人也幾次勸說他:“天道好還,将軍豈不聞善泳者死于溺?将軍當長存恻隐之心,得饒人處把人繞,不然異日将軍悔之何及啊?”
“大師所言極是,但我以劍護法,故犯我法者,唯有劍爾。”
雖然許平斷然拒絕了清治的勸告,但是他獨自一個人在屋内沉思良久,終于還是再次去見孫可望一次,勸他稍息殺心,如果士人選擇合作,也不要斷絕他們向往闖營之心。孫可望似乎對許平的要求感到很奇怪,他拖着長聲音說道:“大将軍,您要訓練的那些人,末将保證讓他們在一年内個個能書會寫。”
“并不是每個士人都是十惡不赦不徒,不然闖王不會定下抄沒有舉人以上功名士人家産的命令。”許平想起曾在山東救過自己一命的那個年輕秀才。
“當然不是,但也不是說每個有舉人功名的士人就是十惡不赦啊,”孫可望哧哧笑道:“我覺得,闖王下這個令,乃是因爲到了舉人才會有油水,秀才、童生在士人中占了九成,但他們的家産加起來卻連十分之一都沒有。”
“不和你争,總之,孫兄你怎麽威脅士人我都不管,但我不同意你殺人。”
孫可望眨眨眼:“那這個不同意,是保密的麽?”
“當然,我不會告訴其他人我不同意殺人的。”
“那好。”孫可望爽快地答道:“隻要大将軍你一天不公開說出去,我便一天不殺人好了。”
“一言爲定。”
孫可望答應下來後,一邊招呼許平坐下等會兒吃飯,一邊自顧自地拿起一本書來看,許平見孫可望如此做派,也有些好奇:“孫兄在看什麽書?”
孫可望微微一笑:“《行爲邏輯》。”
“哦,”許平聽到這奇怪的:“這本書是廣東國民出的,還是福建大衆出的?”
“哈哈哈哈,”孫可望把:“是廣東的國民書局出版的,怎麽?許兄弟也看過他們的書麽?”
“當然,”許平也是一笑:“一聽到這種根本聽不懂的詞,多半就是江南這兩個書局出的。”
“是啊,”孫可望愛惜地撫摸着那本書的封面:“以前我還以爲國民書局的老闆,是位家的信徒,不料,原來是心學的崇拜者啊。”
“這本書是講心學的嗎?”
“心學的一個方面,以前我從來不懂什麽叫知行合一,還以爲這是儒家的東西和我們這些犯上錯亂的賊子無關。這本書是我從成都一位士人家裏抄出來的,江南那幾個書局出的書,都是用大白話寫的,還加标點,很合我的脾胃,這本書我尤其喜歡,就把那個士人叫來問話,他說這本書裏的東西就是從心學裏引申出來的……”孫可望越說越是興奮,對許平大講起來:“……總之,正如陽明先生所講的知行合一,我們要達成的目标,和我們的行爲應該是有内在邏輯關系的,嗯,邏輯這個詞非常有意思,我苦思良久,竟然沒有想到一個舊詞能很好地概括這層意思,确實非得新造一個詞不可……”
期間許平也聽得連連點頭,這本書通篇大白話很容易理解,他頗有受益匪淺之感。
“許兄還記得許州的方韋?”孫可望從許平嘴裏聽說過那段經曆:“他的目的很明确,就是要替大明天子守住許州,然後他采用的每一個行動,都和這個目的密切相關,這本《行爲邏輯》裏對這種知行合一的舉措大爲稱贊,還狠狠嘲笑了那種‘平時袖手談心性,臨危一死報君王’的無能鼠輩,說他們的死和報答君王這個目的毫無邏輯關系,君王要的不是他們死,而是他們出力,哈哈,深得我心。”
“本書所述,不過是心學的滄海一粟,若是我輩一朝得志,定要讓陽明公配享孔廟,以心學爲選才之要,直到千秋萬世之後。”孫可望大感慨:“廣東的這個國民書局,他的老闆雖然也是商人,但我若是有機會碰到他,一定以禮相待,要是有人敢動這位老闆的一個銅闆、一根寒毛,我就和他沒完。”
默然片刻後,孫可望問道:“許兄弟看過國民書局——嗯,我總覺得這個名字有趣的緊——的什麽書?”
“社會合約述。”
“啊呀,著名的無君無父之:“許兄弟以前在官軍之中,也敢看這個麽?”
“嗯,最早還是在從軍前看得,當時看得廢寝忘食,後來在新軍的時候,看的是夏批本。”
“夏批本,那是什麽?”
“江南有個姓夏的士子,叫夏完淳,比我好像還略小一點,看完這本書後,誓此生不求科舉,而是要把這本書中的精華揚光大,成爲一門新的儒學。”許平臉上滿是欽佩之色:“以前讀社會合約述時,其中不少東西頗感苦澀,還有些東西寫得簡直就是不可理喻,雖說是瑕不掩瑜,但終歸還有有些東西讓人實在無法苟同。夏批本寫得就非常好,說的是一樣的道理,但娓娓道來,讓人拍案叫絕。”
“是新出的?”孫可望叫道:“我沒有看到過啊,許兄弟你也知道,這本書裏鼓吹百姓與天子是合同關系,若天子不能爲百姓謀福,那麽百姓就有權抗糧抗捐,天下士人無不破口大罵,但四川士人幾乎家家都藏着一本,有一個老學究手裏,竟然收藏着好幾個版本呢。但就是沒有你說的夏批本。”
“确實是剛出的,”許平點點頭,原書作者是無名氏,大家猜測是他也怕這種無君無父的著作會讓他遺臭萬年:“原書論述得很空,看得出著者是個有錢人家,夏生幾年來遊曆南北,深入縣、村,把原書的種種說法,和我朝官、吏、民之間的事合起來,去歲剛出的這本夏批本隻是短短的第一卷,但寫得催人淚下,非常感人啊,而且一樣是白話、一樣用标點,還是國民書局給出的。”許平倉促之間想不出什麽好用的例子,便道:“孫兄知道鎮東侯定制的軍規條例。”
“知道。”
“嗯,頗有些相似之處,鎮東侯的軍規,前人所未想,令人拍案叫絕,但很多地方還是失于粗糙,沒有細心打磨過。這本《社會合約述》也是一樣,孫兄覺不覺得有很多地方莫名其妙?”
“你這麽一說,我也感覺是這麽回事,黃候的軍規和那本書确有相似之處,不過那個著者還是大才啊。”
“不錯,确實是鬼才,”許平贊同之餘還加上了一句:“雖然遠不能和鎮東侯相比。隻可惜真人不露相。而夏批本,就好像是把這塊璞石打磨成了精緻的玉器,夏生誓要用一生來完成這本書,我深信它經過夏生之手,一定會變成儒學的一支,揚光大。”
“我要以禮相待的人名單上,又多了一個,他叫什麽來着,夏完淳,對?”孫可望皺起了眉毛:“我還是不明白,新軍之中,怎麽會讓你們看這種書?”
“夏批版剛出的時候,新軍教導隊裏有個同袍搞到了一本,當時還引起了不小的風波,當時夏生正好就在京師,他聽說北地農民之苦,更甚江南,所以來北方查訪爲寫第二卷做準備,聽聞此事後夏生跑到鎮東侯府砸門求見,見到侯爺後言辭不和,夏生大罵而去,說與侯爺這種武夫論儒法仁義,好似同夏蟲語冰。”
“好一個夏生!連黃候都敢罵。”孫可望豎起大拇指:“不過,他真是罵在點子上了。”聽得津津有味的孫可望問道:“然後呢?”
“然後?然後侯爺過問了此事,他取消了對那個同袍的處罰,說既然教給軍官識字豈能不讓他們看書,還說我們這些人也都不是小孩子了,什麽對什麽錯自己能夠分辨清楚,看看書又怎麽了?簡直是小題大做。”
“黃候……”孫可望好像想說什麽,但張口結舌片刻後,終歸還是搖頭歎道:“許兄弟能給我描述一下黃候的氣概麽?”
“我沒有見過侯爺。”
“啊。”孫可望出一聲輕歎。
……
五月底,許平和李定國完成對開封初步包圍時,孫可望正在調兵遣将剿滅後方那些原生土匪和新近落草的明軍敗兵。見到許平回信拒絕他上前線的要求後,孫可望又再次寫信給許平,第二次要求到一線作戰。顯然在後方穩定生産的榮耀,遠遠不如和許平、李定國并肩策馬而入開封城。許平隻好再次動筆寫一封長信給孫可望,分析當前的局面,指出開封城内集結着數萬汴軍主力,絕非輕易能攻下的。許平對孫可望好言安撫,并保證會記得在開封城破前夕,把他調來前線,與自己分享攻占開封的榮譽。
炎熱的夏季讓許平的進攻變得困難起來,缺乏攻城武器的闖軍在掃清開封外圍堡壘的行動中進展緩慢,中暑的士兵很多,許平終于下令停止大規模軍事行動。開封外圍的闖軍近衛營和西營共有一萬二千戰鬥兵,而被困在在開封一帶的明軍過兩萬,巡撫高衡陽動士人組建家丁團練協守,一下子又拼湊出兩萬多人的隊伍,擁有百萬人口的開封城還能動員起數以萬計的民團,這種兵力對比是闖軍進展緩慢的另一個重要原因。不過與前兩次進攻開封不同的是,這次闖軍擁有一個堅固的後方,而開封府内的縣城盡數落入闖軍之手,這讓開封成爲徹底的一座孤城,闖軍可以後顧無憂地放心展開攻勢。
六月中旬,新軍再次展開對山東叛軍的攻勢,如同許平期望的那樣,新軍未能一次性投入全部軍隊,而隻有救火、磐石等四個營投入戰鬥。當然,盡管如此,山東叛軍仍無法抵擋新軍的攻勢。季退思避開新軍的鋒芒,在七月初成功地組織了兩次反擊,打在協同新軍作戰的明軍身上,并兩次都将對手擊潰。但四營新軍抱成團穩紮穩打,沒有給季退思任何機會。
七月十二日,許平恢複對開封的攻勢。經過一個多月的整訓,近衛營已經擴編到五千五百人,擁有騎兵四百,燧火槍一千九百餘支,火繩槍五百支,長矛兩千支,大炮兩門。
許平這一天收到鍾龜年寫來的急件,據鍾龜年說,季退思向闖王試探,是否介意他來河南與闖營合流。許平兩次寫好回信又兩次把信撕毀,他第三次提筆的時候,先拿三國志通俗演義中的一個故事舉例:曹操讨伐馬時,每聞西涼援軍抵達,曹操不是憂慮反而歡喜。
“……曹操之所以會喜悅,乃是因爲他知道,西涼軍越是集中越有利于曹操一次性地消滅他們。而如果這些西涼部隊分散在各自的根據地,那戰争就将曠日持久,而曠日持久就可能會有更多的變故。今天我們義軍的處境就類似西涼軍,而新軍就是曹軍,我們越是集中對新軍越有利,他們就越容易咬住我們義軍并摧毀我們。我并非危言聳聽,義軍現在并不具有和新軍一戰的實力,在我們義軍中,無論是哪一支受到新軍的進攻,都必須咬緊牙關堅持下去。我深知闖營與東江軍是一榮俱榮的關系,我會竭盡全力起進攻以吸引明廷的注意力,希望新軍會犯下錯誤。”
秋收已經開始,不需要太仔細的觀察,就可以看出孫可望對于李自成不許征糧的命令有些抵觸情緒。不過孫可望當然不會去違犯這條禁令,這些日子以來,孫可望的所作所爲從來沒有出過他給許平描述過的那些政策。眼下,開封府界内所有的道路上都有孫可望設立的大批關卡,商隊平均每走五裏就會遇到一個,關卡的兵丁會根據商隊的貨物數量和種類收取過路費。這些關卡不僅僅向商隊收費,而且也向農民收費,秋收後,開封農民把糧食運去市集交易時,路上要交給闖軍一筆買路錢,到了集市時還要再交給闖軍一筆交易費。
農民交易糧食前肯定會給自己留下足夠的口糧,對此許平也深以爲然。既然孫可望能提供給許平足夠的物資,許平對這些不太出格的舉動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限制農民交易隻是孫可望經濟政策的一小部分,爲了避免糧商囤積居奇,他的主要經曆還是集中在限制糧食流動上面。孫可望認爲,商人靠囤積糧食獲利的行爲,必須建立在他們有能力把糧食運輸到缺糧地區這個基礎上,因此孫可望對大量糧食的運輸行爲克以極高的稅率,目的就是讓糧食流動成本極高,從而使倒賣糧食變得無利可圖。
此外孫可望剛剛向許平報告,他已經組建了闖營自己的購糧隊。他估計高額的糧食運輸稅使得商人要想通過糧食買賣獲利,就必須将糧食收購價壓得很低,而将出售價定得很高,這樣農民把糧食運到城鎮出售就變得很不合适,畢竟在制定路稅後農民的運輸成本相比以前也大大增加。利用行政手段人爲提高民間的交易成本後,孫可望打算讓闖營的購糧隊深入到農村收購糧食,然後運輸到城鎮,出售給糧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