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備森嚴的南門在許平面前打開,跑下城牆的明軍士兵在門前跪成兩行,一個頭目模樣的人快步向着許平的旗幟跑來。被帶到許平面前以後,這個頭目自稱是本地人,說守城的明軍軍官聽說城破以後,紛紛抛棄部下缒城逃走,留下的人已經不願繼續抵抗,他們搬開了堵門的石頭,懇求許平憐憫他們和他們的家人。
許平點點頭,從身後士兵手中取過他已經提前寫好的橫幅,雙手捧着遞給那個跪在地上連連磕頭的許州團丁:“這是我主的軍令,壯士,去把它懸在許州衙門的旗杆上。”
沒有等多久,幾個近衛營士兵擁着一個五花大綁的人向許平這裏走來。
“本官不降,本官不降!”
那個人被一路拖到許平面前時一直在高聲大呼。許平見到來人的官服已經被拉破,頭上的官帽也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髻被扯亂,亂遮住了他的半張臉。
一個近衛營的士兵上前報告道:“大人,這狗官企圖放火燒糧庫。”
絕望之中的方韋不但沒有逃跑,反倒組織衙役去放火燒毀許州庫房。但是衙役擔心這會激怒闖軍,所以拒絕服從命令。結果,方韋就想親自去縱火,衙役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他拿下捆起來,交給沖進城裏的闖軍。
後面的近衛營士兵用力把方韋向着許平一推,他踉踉跄跄地搶前兩步,挺直了腰闆傲然而立:“許平你這逆賊,本官不降。”
方韋臉上的傲色讓許平不由得心生敬意,他簡單地吩咐道:“把方大人帶下去好生看管,等我回來再處置他。”
……
這時又有人報告在許州繳獲的炮,有兩門完好可用,顧留夢和近衛營的炮隊總算得到他們夢寐以求的件裝備。經過顧留夢的檢查,這兩門都是質量很好的六磅炮,幾乎可以肯定是按照新軍的标準制造的。許平驚訝之餘仔細詢問被俘的方韋左右,從中找到幾個知情人和交易人,仔細詢問這精銳火器的來源。
原來這幾門炮都是方韋從廣州購買到的。事先方韋已經把商人的底細打探清楚,這替許平省去不少事。大炮如同其它裝備一樣,黃石通常是從軍火商那裏采購,福建、廣東有好幾家能生産大炮的商家。有不少南洋和佛朗機客商也到福建或廣東購買大炮,往來于大洋上的閩、粵海商更是購買過數目衆多的火炮,對此福建和廣東布政司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而朝廷也不太過問,偶爾有人提出此事時總是不了了之。
新軍招标生産火器後,廣東這家軍火商也參與投标,不過最終卻落選。許平看到的這幾門就是他們參選的樣品,和新軍的火炮規格基本一緻。落選後,廣東軍火商就把這種大炮樣品賤價出售,最後被方韋派去的人買回來。
“真是個能才。”許平心中招攬之意更重,心裏這樣想着直奔縣衙去接受庫房。
但還沒有走到縣衙,許平就感到氣氛有些不對,等到達縣衙前的空地時,許平就被面前的景象驚呆了,
隻見許州衙門前挖了一個深深的大坑,裏面堆滿了骨瘦如柴的屍體,在大坑的周圍,除了近衛營士兵以外,還有大批餓得面孔綠、形銷骨立的百姓。
“這是怎麽回事?”
幾個衙役告訴許平,城内本來就有些讨飯的流民和逃難的人,人數還很不少,方韋從來不肯動用庫糧救濟百姓。闖軍抵達後,城内的居民都擔心會遇到長期圍困,家家都節約用糧。流民在城内讨不到飯,沒有吃的,方韋怕他們餓極了生事,就把他們圍在縣衙前的廣場上任其自生自滅。這個大坑是方韋挖來堆放死人的,以免瘟疫流行。流民若是餓死了就扔到裏面去,活着的人就跳進坑,從死人身上割肉食用。
“我并沒有圍城,爲什麽不放他們出城?”
幾個衙役對視一眼,小心翼翼地答道:“方韋怕搬開堵門的石頭,将軍會趁機搶門,他還怕這些人出去以後會洩漏城中的虛實。”
此時近衛營的士兵報告許平,在庫房裏現了三萬石存糧。許平咬牙切齒地叫道:“把那個狗官給我帶來。”
方韋再次被帶到許平面前時仍是一臉不屑。許平指着滿坑橫七豎八的屍體喝問道:“自古守城也生過有人相食之事,那是到了糧盡之時,迫不得已。你這厮放着幾萬石糧食,爲何如此歹毒?”
方韋仰頭看着天,不搭理許平。許平又怒喝道:“我知道你自诩爲天子守牧一方,你堅守許州我不怪你,但你聽任百姓餓死,難道無愧于心麽?”
方韋聞聲爆出一陣大笑:“這是國家的糧食。”
“拉下去,斬示衆。”許平沉着臉下令道。
“死得其所,快哉,快哉!”方韋被帶下去的時候仍大笑不止。
黑保一見許平沉思不語,就上前勸解道:“許兄弟,誰能想到這狗官如此喪心病狂,我們替天行道,這不是你的錯。”
許平搖頭道:“按着他的想法,他并沒有做錯什麽,就算把百姓都餓死了,這河南的土地還是朝廷的。但如果沒有糧食,就不能供應明軍打仗,就不能保住朝廷的城池。在這些昏官的心裏,百姓的性命就像草芥、蝼蟻一樣,死不足惜,所以他甯可死掉無數百姓,也要保住庫房的糧食。”
黑保一憤怒地深深吐出一口氣,又道:“許兄弟,那你半響不說話,在想什麽呢?”
許平長歎一聲:“看來大明在無能的貪官治下固然是民不聊生,但像方韋這樣有本事的能臣,更讓百姓沒法活下去啊。”
“許兄弟所言極是,故而我們才要将乾坤颠覆。”黑保一笑道:“隻是若論能力手段,難道還有比得上鎮東侯的人麽?”
按照李自成頒布的政策,闖軍對于城内的官宦、有舉人以上功名的人一律抄沒家财。
方韋賢臣之名遠播四鄉,因此許州城内有許多避難的舉人和官宦,近衛營從他們那裏搜繳出大量金銀細軟,本地的富豪更是藏有大量的糧食。比如一個名叫李大雄的豪強,四代官宦,在附近有大批田地,在縣城内也有米行店鋪,從他的庫房内搜出的糧食竟有萬石之多。許平越看報告越氣,聯想起流民餓斃街頭的場面更是怒不可遏:“把這些爲富不仁的人盡數捆起來,埋了!”
左右哄然叫好。接到命令後,近衛營馬上動手把城内有功名的人全數抓起來,在城外開始挖坑,準備把他們活埋。
下令開粥廠赈濟流民之後,許平就又埋頭研究起下一步的行動。
至此開封府南界已經平定,近衛營後顧無憂。顯然洛陽一戰讓開封府的汴軍元氣大傷,許平見對方确實已沒有餘力,就打算向府城進攻。隻是汴軍雖然實力大損,卻仍然有數萬之衆,許平手下可戰之兵不過數千,他又不想以流民爲軍,因此也是頗費思量。
這時門外衛兵報告有人求見,自稱許平的故人。
“故人?”許平皺眉自言自語道:“我哪裏來的這許多故人?”
來人是那個曾經給許平算過命的清治道人,進門後自稱是前來拜謝兩次救命之恩。原來他正是許州流民裏的一員,差點就要餓死了,許平入城以後,他站在人群裏認出了許平,
“大師請坐。”許平客客氣氣地請他坐下,不知道爲何,許平對這個道士有一種隐隐的信任感。
清治撩一撩袍子,端坐在椅子上,悠然說道:“許将軍開倉赈濟災民,真是上合天道、下順民心。”
若對方隻是來奉承的,許平倒也不介意被打走一點點秋風,他笑道:“大師過獎了,我也是聊盡人事罷了。”
但清治道士沒有再多客套,馬上轉向一個他知道許平肯定關心的話題:“貴部追贓助饷以供軍用,但将軍可知這些官宦身邊之财隻是毫末,而大宗财富仍在其它地方?”
“哦?”許平一聽也來了興趣,連忙追問道:“請大師賜教。”
“我朝太祖欽定,讀書人可以免賦免役,因此大多數官宦人家手裏都有大批良田。現在貧困的人無立錐之地,将軍開倉濟民隻能救得了他們一時,卻救不了他們一世。以貧道之見,将軍還是要把田土分給這些流民才好。”頓一頓後,清治又道:“這些流民在戰陣之上恐無大用,将軍如果用他們打仗,白白消耗糧食卻益處不大,他們若是有田地的話,不但可以自食其力,對将軍的霸業也是很有好處的。”
“大師所言極是,我本就不想讓他們參軍。”每次許平想起這件事也很是頭疼,闖王總是一**地放糧,因爲這個名聲,許平進入河南來也總是大批的流民天天圍着他轉,糧食給也不是,不給也不是:“因爲士人可以免糧,所以很多百姓都帶着自己的土地投到士人的名下。很多土地雖然名義上是士人的,但實際上卻另有主人,我如果把士人的土地分給流民,那就會奪取很多人的土地。”
“将軍是否知道,雖然名義上的土地很多并不是他們的,但至少有三成以上是他們自己的土地。大批流民逃難,他們兼并的土地更多。闖王追贓以來,這些無主之地都被惡仆私分了,所以流民并不能減少多少啊。”
“大師說的句句在理,”長期以來闖營一直想安撫流民回鄉,也好減輕些經濟壓力,不過效果卻不顯著。回鄉的農民沒有土地,隻能再次投靠其他地主,而地主一貫是支持朝廷的。許平把兩手一攤:“哪些是有主的土地,哪些是無主的土地,清查起來頗費時日,而且也會讓鄉裏動蕩不安,與我軍‘讨兵安民’的策略相違。”
“其實真想知道的話也不難,”清治慢悠悠地說道:“那些士人自己心裏有數的,若是讓他們和他們的管家對質,那麽清理土地也就不是很難了。”
許平不再說話,而是凝視清治良久,問道:“大師今日前來,到底所爲何事?”
見許平猜到了自己的心事,清治也不慌張,從容地說:“上天有好生之德。”
“這是他們咎由自取。”
“将軍,優待士人是高皇帝欽定的規矩,三百年來世風已然如此。既然官吏待百姓如同草芥,士人不憐恤小民又何足爲奇?将軍對士人太過苛責了。”
“大師不必再說!”許平哼了一聲:“高皇帝開國時,貪墨十兩便剝皮充草,若是高皇帝在,我真不知道天下的官宦還有幾個人能活命。”
清治見狀也就閉口不言。
許平氣憤憤地坐了一會兒,大叫一聲:“來人啊。”
門口衛兵聞聲而入,許平大聲說道:“傳我的令,去問問那些家夥,有沒有肯用身外之财換命的。如果他們肯把田土交出來的話,我可以留他們一命,絕不食言。”
“遵命。”
衛兵領命退出後,清治微笑道:“将軍的仁德,必能上感天心。”
“豺狼當道,何必問狐狸。這個道理我還是懂的。”許平沒好氣地說道。一會兒,許平又向清治看去:“大師,我所見多是世間不平之事,有時難免起殺心。”
清治點點頭:“将軍身處高位不同常人,能時時反省自是大善大吉。”
許平沉思片刻,又問道:“不知大師要往何處去?我願助大師一些盤纏。”
清治微微一笑:“貧道乃閑雲野鶴,并無一定的打算。”
“既然如此,那大師可願意在我的營内稍留?異日大師若是想走,我絕不敢強留。”
清治又微微一笑:“敢不從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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