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兵權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要兵權麽?”劉宗敏叫了一聲。

許平似乎還是沒有聽見别人的話,兩眼隻是繼續盯住李自成:“除了兵,我還要闖營所有的火器,還要錢,我知道闖王破了洛陽收獲頗豐,我需要很多錢去買火器。對付新軍可以沒有盔甲、可以沒有利刃鋼刀、甚至可以沒有騎兵,但不能沒有火器,更不能不讓我練兵。”

帳内再沒有一個人說話,頂多隻有一兩聲不屑的冷笑被出,所有人都把視線聚在李自成臉上,等着看他會對許平的狂妄作出什麽樣的反應。

但李自成沉吟着沒有顯出任何惱怒之色,片刻後對許平正色道:“容我再想想,今晚我們先喝酒。”

牛金星長出一口氣,立刻響應道:“喝酒,喝酒,許兄弟我敬你。”

許平收回目光,垂下頭看着眼前的桌面,長歎一聲。

歎完氣,許平就扶着桌子站起身,在衆目睽睽之下向帳門口走去,頭也不回地撩起帳篷出去了。等許平的身影消失良久,呆若木雞的衆人才反應過來,出各種驚詫之聲。牛金星猛地站起身,就要追出門外。

李自成一直在皺眉沉思,目光閃動。見牛金星起身後,李自成斷然喝道:“别去管他!”

片刻後,李自成又重複一遍:“别去管他。”然後挺直身體端起酒杯,對衆人大聲話:“今天的洗塵宴本也不是爲他準備的,他不願意呆就别呆,不能爲他怠慢了孫兄弟和李兄弟。”

洗塵宴結束後,衆人散去,牛金星又去找李自成。還不等他開口,李自成點點頭:“軍師,一同去。”

兩個人和許平談到深夜,但李自成最後仍沒有答應給許平兵權,回來後牛金星仍在試圖勸說李自成不妨先畫張餅,就像孫可望、李定國要軍器時一樣,但李自成皺眉道:“許平和孫可望、李定國不是一種人,恐怕沒用。

見牛金星還不甘心,仍要唠叨,李自成不耐煩地說道:“今天我很累了,要去睡覺了。軍師你可别再去啊,我不許你打着我的旗号說任何話。”

“豎子不足與謀。”此時許平正在自己的營帳内整理東西。張傑夫給他的那兩封信,洛陽已經破城,給河洛大俠的那一封就被許平撕碎扔進火裏,剩下那封寫給開封中原大俠的則被許平小心地收好。已經到了該考慮下一步行動的時候,說不定這封信還用的到。

“曹兄地、餘兄弟、江兄弟……”許平把陣亡弟兄們的名字一個個念過來:“我一定會爲你們報仇,李自成是成不了事的,等我安頓下來,我就會開始練劍,總有一天,我會爲你們讨還血債,讓你們沉冤得雪,便是需要我許平向豫讓那樣漆身圖面,自殘入宮,也絕不會皺一皺眉頭,你們放心。”

“大人。”許平最後默默向張承業祈禱:“離京之日,末将曾向大人禱告,若是大人希望沉冤得報,便助末将一臂之力,助末将練成強軍;若大人終究還是不願與鎮東侯的故友爲難,不願意看着新軍毀在末将手中,便讓末将此行虛度。今日大人的心意,末将已經知道了,但兄弟們的血債,我不能不報,隻能辜負大人的恩情了,異日此仇得報之日,末将必自刎以謝大人。”

一時無法入睡的許平走出帳篷,在門外衛兵謹慎的注視中,許平自顧自地擡頭仰望星空,破軍星的光輝又變得黯淡。在許平默默注視它的時候,沒有任何流星映入眼簾。

曾經有一個晚上,當許平也是這樣站在營帳外向着夜空遙望的時候,背後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聲:“七月流火,許公子可是在許願麽?”如今物去人非,身旁再也不會有人對他說這句話了。

“子君,我誓要殺了你的公公爲大人和兄弟們報仇,我也對大人誓會自刎以謝,那裏面,也有一份是謝你的,對不起。”

十一月十五日,許平已經來到洛陽五天,從見到闖營軍容的第一天起,他就斷定闖軍不過是一群武裝農民,戰鬥素養恐怕還要在山東叛軍之下。一般明軍或許拿闖軍沒有什麽辦法,可新軍隻要出力鎮壓,終究會把他們一掃而光。在見到李自成之前許平還抱有些幻想,可是這絲幻想也早已在那張飯桌旁覆滅——闖營的高層似乎對新軍的可怕并沒有認識,許平沒有從他們身上看到緊迫感,更難以想像缺乏動力的闖營會支持許平建立一支能夠對抗新軍的部隊。

既然如此……許平就不再打算在闖營呆下去,他覺得到遙遠的南方去過隐姓埋名的生活比較安全,然後一心練劍,尋找機會。等二十年後,想必自己的相貌已經有了大變化,行動起來會更安全。

見過李自成的第二天,許平就向牛金星表達了離去的意思。當天下午,牛金星向許平轉達李自成的話,李自成同意許平離開,不過希望許平能在營中稍等幾天。因爲闖王在當天宴會上宣布要南征襄陽,他的這個設想得到在場義軍将領的一緻贊同,剛投入闖營的西營二将更是積極表示願意打頭陣。因此闖王不希望許平在這之前離開,以免走漏南征的計劃。許平覺得這未免小題大作。以明廷的通訊水平,晚走幾天根本沒有什麽軍事意義,而且宴會結束後的第二天,闖營就開始搭建祭祀用的高台,即将動南征的消息在義軍中普遍流傳,許平就算不走也不會起到保密的作用。

不過許平還是立刻答應下這個要求,他甚至有些後悔那天在酒桌上的失禮,雖然他确實是灰心喪氣到極點,但不能不想到若是被李自成一怒殺了,那就再也沒有能替亡友讨還公道的人。

“這是我在闖營的最後一天了。”

收拾好行裝後,許平長歎一聲。今天義軍就會拔營離開洛陽,李自成已經搭好一個高台,午時就會集合義軍将士殺牛祭旗,然後宣布南征的決定。

昨夜黑保一孤身來給許平送行,他大概也即将得償所願——李自成已經答應交給他一隊士兵,讓他指揮。

昨晚兩個人冷冷清清地對飲時,黑保一再次試圖勸說許平留下。面對這個曾與自己同行千裏的朋友,許平略微透露出一些心底的想法:他即使作爲一個幕僚留在闖營,對義軍的事業也是毫無助益。新軍的強大是全方面的,僅僅了解新軍的編制、戰術等細節,并不能讓闖軍有能力抵抗新軍:“要想擊敗新軍,先得學習新軍。”

見許平的心意已是不可動搖,黑保一隻得祝他一路平安:“許兄弟,不要灰心氣餒,在真主招我們去天國前,不管道路怎樣艱難,我們都要努力地走下去。人世不過是場考驗罷了。”

許平懷裏剩下幾兩碎銀子,這還是張傑夫送給許平的。雖然不知道這點剩餘能不能讓他抵達開封,他打算在那裏向中原大俠讨些銀兩,然後就去南方。

午時将到,帳外傳來嘈雜的人聲,許平竟然聽到門外有李自成的聲音:“許先生,可以進來麽?”

獨目大漢闊步進帳後,這還是多日來的第一次訪問,李自成向許平抱拳問好,許平也回禮道:“李将軍好。”

李自成今天還是穿着如同往常一般的粗布短衣,披着他最喜愛的青色鬥篷。他昂然在帳中的椅子上上坐下,開口便道:“聽說許先生打算今天走?”

“是的,”許平點頭道:“李将軍誓師南征後,也就不再需要保密了。”

“以我看來,許先生不願意留下,一定是覺得幫我練兵沒有什麽用,對?”

不知道李自成怎麽今天才問這個問題,但許平仍老老實實地答道:“是的,李将軍需要的不是一個幕僚,再說僅靠一個幕僚也無法讓李将軍的手下擊敗新軍。”

“那麽到底要如何才能戰勝新軍呢?”

這個問題讓許平楞了一下,胸中本已熄滅的希望之火頓時又重新燃燒起來。他毫不遲疑地答道:“李将軍必須要讓我獨掌一營兵,讓我加以放手選拔軍士而不幹涉……我需要大量的火器,闖營中絕沒有一個人比我更熟悉火器軍隊,這些火器在我手中遠比放在其他人手中更有用……我還要足夠的糧草……”

爲了增強說服力,許平不得不解釋他到底要如何使用這些資源。但是,李自成所知的和許平胸中所學的差距太大,所以許平不得不越講越詳細,而李自成臉上的表情說明,顯然大部分他都沒聽懂。就在許平試圖把話說得更清楚一些的時候,李自成突然揮手打斷許平的話:“這些東西許先生以後可以慢慢再講,今天有要事,不能在這裏耽擱太久。”

許平掃一眼帳外,現已經接近午時,義軍此時已經在高台周圍集結,等待李自成訓話。他無奈地點點頭:“那麽,李将軍可是答應我的這些要求了?”

“許先生的要求實在太多了,我根本記不住,所以我也不打算去記了。”李自成站起身來:“請許先生換衣。”

随着李自成拍拍手,帳外幾個闖營士兵就捧進來嶄新的甲胄、戎裝、鬥篷、皂靴和一頂閃閃光的金盔。

不等許平問,李自成就指着這些衣服道:“五日前見過先生,我就立刻讓人趕制它們,衣服和靴子都好辦,就是這盔甲有些麻煩。幸好洛陽城中有不少能工巧匠,總算及時把它們都打造出來了。”

許平看着全套的行頭沉吟不語,李自成還在繼續說着:“我下令搭建高台,又派人散布誓師南征的消息以掩人耳目,其實這高台是爲許先生所建。那天宴會上的情形許先生自己也看到了,以我想來,若是隻給許先生一營兵的話,恐怕衆将是絕不會心服的,所以我決定拜許先生爲闖營的大将軍。”

許平聽到最後一個詞,掉頭看向李自成,後者退開一步抱拳鞠躬:“李某薄德寡能,想請先生屈尊出任闖營大将軍一職,爲李某統領衆将、鍛煉士卒,還望先生不要拒絕。”

“李将軍言重了。”

許平連忙回禮,李自成一笑:“請先生更衣,一同前去拜将台,李某在帳外相侯。”

換完衣甲後,許平還有些茫然,和李自成并駕齊驅前往拜将台的路上時,他有種做夢的感覺。許平身上的衣甲燦爛奪目,而身側的李自成那身樸素的裝束就好似将軍的跟班。在這短短的一段路上,許平腦海裏千頭萬緒,卻始終一言不,而李自成也一直沒有打擾他。

和李自成并肩策馬來到高高的拜将台前,新鮮的木料氣息撲面而來。李自成率先飛身下馬,許平正要跟着下馬,李自成突然低聲喝道:“且慢。”

随着這一聲低喝,李自成飛快地解開他肩上的鬥篷,彎腰俯把它鋪在許平的坐騎前,一頭搭在高台的台階上。做完這件事後,李自成昂頭沖許平笑道:“這一地的雪水,若是給許先生的新衣服濺上泥點,可如何是好?”

許平低頭看着腳下那張李自成的鬥篷,苦笑道:“李将軍何須如此?”

李自成伸手拉住許平的馬缰,笑容不改地道:“許先生請。”

許平輕輕跳下馬,落在李自成的鬥篷上,欠身道:“闖王先請。”

不想李自成又搖頭:“許先生不必客氣,我風光的日子已經很多了,許先生今天的風頭誰也搶不得。”

在李自成的堅持下,許平率先邁步登台,李自成緊随其後,四周數萬義軍士兵鴉雀無聲地仰頭向許平望過來。萬衆矚目中,李自成大聲向義軍将士宣布了他的決定。他的話音才落,包括台前的劉宗敏等闖營大将就紛紛交頭接耳起來,一時間,四周都是嗡嗡的人聲。在人群的竊竊私語聲中,李自成取出一把剛剛打造好的精鋼寶劍,把它舉起來讓四下的人看個分明,然後轉身雙手捧着它,走向全身金光閃閃的許平。

“大将軍,李某今日就将闖營的數萬弟兄,托付在你的手裏了。”

“謹奉命,”許平雙手接下那把沉甸甸的鋼劍:“大王。”

……

“大王,給許兄弟一個營,我不覺得有什麽,不過……”

李自成和牛金星曾經私下讨論過這個問題。

“是的,他在黃候手下能當一個營副,在我這裏帶一個營沒人會說什麽,大家都會覺得理所應當,你看他不也是這麽講的麽?”李自成很仔細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他反問牛金星道:“爲什麽每次有百姓聚衆鬧事,朝廷不問是非曲直總要嚴辦爲者,絕無寬宥?哪怕這些百姓實在太過冤枉,哪怕就是真的有青天老爺爲他們秉公處理,甚至根據他們的呼聲嚴懲了禍害百姓的罪魁禍,但第一個跳出來爲百姓鳴不平的人,哪怕他有功名在身,就像牛兄弟你這樣的舉人,隻要敢替百姓鳴冤就難逃死獄?”

“因爲隻有這樣,才能吓住那些心存良知的人,隻有這樣,才能讓後來者望而卻步。”

“是的,黃候軍中,許平隻是第一個但不會是唯一的一個,良心現的人,對黃候來說,這第一個人是很危險的,黃候可能恨不得我們把他殺了才好,這樣就可以讓其他人不會再生妄想。而我如果隻給他一個營,那不過是中規中矩,大家不會覺得差,也不會覺得好。”對李自成來說,名義這個東西他不是很看重,今天他能生造出一個“大将軍”的名目,就算聽着再威風,他如果不想要立刻就能讓這個名目一文不值:“許平,作爲第一個投奔我的新軍軍官,必須要有适合他的下場,不然,就是讓所有的人都失望。許平會是一面旗幟,現在我就是要把這面旗幟豎起來,至于老兄弟那裏,我會去和他們一一說明。”

“如此便好。”牛金星也有這種擔心,“活曹操”羅汝才和李自成會盟連營,李自成都沒有爲他創造過一個大将軍的名号,當然,擁有雄厚實力的羅汝才不需要、李自成也不敢給他這樣名義,不過,适當的解釋是必要的,未雨綢缪也是應該的:“黃候,武曲星君轉世,幸好昏君對他猜忌甚深,不然豈容我輩中原?我對大王重用許平是不反對的,但僅一個許平肯定是不夠的,我也希望他能如大王所說那般成爲一面旗幟。隻是大王需要先想好,要是許平有負大王所托倒是不難辦。難的是……萬一他真的不負所望,确實有本事而且練出強軍,那大王到時候打算如何呢?還打算繼續給他這個大将軍的名義麽?”

“牛兄弟啊,想得太遠,有時也不是好事,現在怕的許兄弟不能練出對抗新軍的營,而不是怕他真的練出來,到時候再說不遲。”李自成笑道:“始亂者死,惡不赦。這是官府對我們出的詛咒,而我們,則當然要反其道而行之,便是他不行,我也不會太怪罪他,就像牛兄弟你跟我講過的那個故事,千金買馬骨。”

本來更了七千覺得不用雙更了,不過還是有讀者要求,好,又更了,投紅。

此外,書評區爲:“灰衣熊貓”的,就是筆者。<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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