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指着身後的鍾龜年和黑保一,對張傑夫他們說道:“隻是我這兩位朋友,還望張大俠多加照看,讓他們能夠安全離開這德州城。”
來找三位德州大俠,是許平的死中求活之路,如果對方不肯幫忙,他絕不信憑着三個人能殺出城去。現在許平有心送這三位大俠一個功勞,以換取鍾龜年和黑保一能夠脫險。以前許平萬一失手還可以鐵嘴鋼牙一口咬定不過是自己的商人朋友,但現在由于那個被捕細作招供自己投闖,這兩人萬一被捕也肯定不會有活路。
樂琳急忙大叫一聲:“許将軍且慢。”,他擔心萬一許平被拷打出口供,他們師兄弟倆幹系非小,鍾龜年也不願意放許平去死,隻有黑保一冷哼一聲:“幹嘛去出,橫豎是死不如去搶城門,殺出它個鳥城去。”
張傑夫怒氣沖沖地看着姜烨,質問道:“姜大俠,我知道你不是個恩将仇報的人,你到底要假裝猶豫不決到什麽時候?”
姜烨搖搖頭,無奈地長歎一聲,緩緩對許平道:“許将軍你救過我的命,我要是見死不救那真是禽獸所爲了……”
幾個人商議過具體細節後,張傑夫就喚來一個心腹弟子,讓他安排許平三人暫時藏起來。
等許平他們離開屋子後,姜烨盯着張傑夫的眼睛問道:“你要把寶壓在亂賊身上麽?亂賊不但洗劫過我們,還想要我們這種人的命。”
張傑夫有些不自在地轉轉身,沒有說話。一旁的樂琳幫腔道:“所以才要如此,我們不過是想留條退路罷了。”
“爲此賭上全家人的性命?”姜烨不依不饒地追問一句。幫助許平逃出城,對這三個地頭蛇來說并非太困難的事情,德州本地的駐軍不用說,就是新軍裏面也有他們的關系。但是不怕一萬,隻怕萬一,此事敗露的可能性雖小,但後果卻是異常嚴重。
“今日這天下!”一直沒說話的張傑夫突然跳起來,指着姜烨鼻子對他大喊起來:“你是個瞎子麽?”
……
次日,趁着淩晨前的夜色,黑保一和鍾龜年一先一後鑽進大車上的空木桶裏。許平對前來送行的張傑夫拱手道謝。後者客氣幾句,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許将軍,我們歸根到底隻是亂世裏的小民,手下的人也都有家小要吃飯,在亂世裏不得不把良心先放一邊,做些迫不得已的事情,請不要太看不起我們。”
許平有些吃驚地看着張傑夫,夜色中勉強能看見他臉上的苦笑。
張傑夫又道:“許将軍,元寶跟着我們師兄弟多年,他并不是不會察言觀色的人。”
一時許平也說不出話,支吾幾聲就要上車。這時張傑夫掏出兩封信交到許平手裏,壓低嗓門道:“許将軍,這是給中原大俠和河洛大俠的,他們和姜大俠有舊,許将軍異日若是在闖營不得志,不妨去開封或洛陽找他們。”
許平收起信:“張大俠,我已經不是朝廷的将軍了。”
商隊離開後,姜烨哼哼着說道:“希望張大俠所料不錯,雖然是舉手之勞,不過總歸要冒風險。”
“放心,許平這人面冷心熱,大概是因爲出身卑微,遇上人硬頂他就兇巴巴的,但隻要裝可憐他就會心軟,而且很吃這一套,若是有朝一日闖營勢大,”張傑夫撫摸着胡須:“他必不會負我們的。”
淩晨的微光中,戒備森嚴的德州城門緩緩打開,姜烨商隊的一輛輛大車從城門洞裏魚貫而出。陪在元寶身邊的是一位救火營的新軍千總,這支商隊上的救火營旗幟,就他奉命從營内拿來的。一路上這名千總同元寶有說有笑,甚至幾次談起許平的事迹。
這條長長的車隊沿着官道一路向西,等到天色大亮,已經離開德州好遠,救火營千總和元寶拱手告别。随後隊中的一輛車駛離車隊,沿着小路直奔叢林,最後停在一處僻靜無人的溪邊。
元寶讓車夫下車以後立刻徒步去追趕隊伍,等車夫的背影遠遠地變成一個小點後,元寶從座位下翻出鐵棒,跳上後車,把三個釘死的木桶一一撬開。等許平他們都鑽出來時,元寶又撬開車後的另外一個木桶,把裏面的刀劍和火铳統統掏出來。他把這些交給許平,指着系在車後的三匹馬道:“許将軍,小人就送您到這裏。”
“多謝元少俠。”
“許将軍珍重。”元寶說完就回過頭去,把車上的幹柴捆解開,然後澆上油點火。
三人騎馬繼續趕路。進入東江軍活動區後,許平仍然沒有暴露身份,一切都讓鍾龜年負責打點。十月十二日這天上午,他們已經抵達濟甯州。
下午換過馬後,三人放慢腳步,策馬在道路上緩緩而行。在交談中許平和鍾龜年時而會爆出幾聲大笑,而黑保一則默默跟在他們身後。
在一個岔路口上,鍾龜年對許平抱拳道:“許兄弟,今日一别,不知何時可以再見。”
眼前向北的岔路是通向東昌府的,鍾龜年的商隊正在那裏等他,而黑保一和許平則會向西進入河南境界。許平挺直身體在馬背上沖鍾龜年肅然抱拳:“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鄰,鍾兄珍重。”
“許兄弟珍重,異日金銮殿上見。”鍾龜年整一整腰間的配劍。他不但是牛金星的弟子,更有一個秀才的身份做掩護,此時的秀才可以在腰間拴一把劍,對鍾龜年來說更是方便,他抖馬缰的同時用力一夾馬腹,坐騎就帶着鍾龜年疾馳而去。
許平凝視着英氣勃的背影絕塵而去,回招呼黑保一道:“黑兄弟,我們走。”
……
十一月初二,大雪突降在河南大地,夏大海望着遍地的大雪高興地叫道:“這三年來一年比一年雪多,看起來明年不會再有大旱了。”
幾個近旁的同鄉都贊同地點頭稱是。不過這場雪也給他們的行動帶來一些影響,在大雪覆蓋下,想要尋找田鼠窩就變得更困難了。夏大海仔細地搜索着地面,不時把幾顆野菜和塊莖收入包袱。雖然今天他并沒有找到任何一個田鼠窩或是蛇洞,不過他仍滿懷希望地搜索着。支持着夏大海的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預感,這種感覺自打今天早上一睜眼就很強烈,讓夏大海相信他今天會交好運的。
去歲旱情已經大大緩解,六十歲的老村長說,他們這輩子還從來沒有看過一冬會下這麽大的雪。秋收後,如狼似虎的衙役征走了大部分的糧食,但是農民們仍不能償清多年積累的欠糧。饑荒并沒有因爲旱情緩解而消失,農民們仍然沒有吃的,冬天到來以前,女人和孩子們已經剝光了附近的樹皮,把所有能找到的小動物捉來充饑。
聽說闖王李自成正在圍攻洛陽,幾個月來明軍所有給洛陽解圍的行動都宣告失敗。路上行人哄傳上個月汴軍又被闖軍大敗,闖營悍将劉宗敏一直追擊潰散的明軍直抵虎牢關,汴軍逃到這裏才借助雄關勉強站住腳跟。西面的明軍非逃即降,已經被闖軍掃蕩一空。
夏大海等男丁近來也開始在野外搜索食物。今年地裏的收成比去年多了近兩成,人們的處境無論如何都要比往年好一點,家家都私下藏了點糧食,隻要想辦法多掏到幾個田鼠窩、多抓到幾條冬眠的蛇,或許就能熬過這個冬天。夏大海琢磨着今年怎麽也不會再被逼得去吃土,雖然吃觀音土能讓人渡過最難熬的日子,不過很多人都會爲此落下一身病,甚至被生生漲死。
“吃他娘,穿他娘,闖王來了不納糧。”夏大海終于挖到一個田鼠窩,高興得嘴裏輕輕哼起來。雙手已經被凍得失去感覺,不過夏大海仍小心翼翼地把鼠窩裏的每一粒籽都從泥土裏撿出來,滿心歡喜地裝到他的袋子裏:“真是菩薩保佑!”
走在回家的歸途上,幾個老鄉談笑着,不一會兒就到了村口。今天村口這裏很靜,小孩子們竟然沒有出來玩雪。夏大海剛感到有些古怪,身邊一聲悶雷般的大喝把他吓得打了個哆嗦。随着這聲大喝,幾個持棍握槍的大漢突然從路邊跳出來,轉眼間夏大海就感到自己身上狠狠地挨了幾棍。他倒在地上的同時本能地抱住頭,背後驟然一輕,口袋已經被别人搶去。
等到夏大海站起身,才看清身邊是一群從鄭州來的汴軍兵丁。幾個同行的老鄉一起被推推搡搡地轟進村子,隻見滿村的男女都聚集在這裏,四十來個汴軍官兵虎視眈眈地圍在四邊。一個百戶模樣的軍官兇神般地坐在人群前面,旁邊陪着的是平日常來征糧的官府小吏齊德遠。齊德遠數過人頭後沖着那個百戶一點頭,幾個士兵就把村長從跪着的人群裏拖出來。
白蒼蒼的村長不敢掙紮,隻是苦苦哀求:“軍爺,村裏真的沒有私藏糧食啊。”
士兵不等長官下令就把老頭推倒在地,甩開鞭子向他背上抽下去。村長出大聲的慘呼,不過随着沉重的皮鞭聲一下下傳來,他的呼喊聲也越來越小,直至完全聽不見。
揮鞭的士兵見自己白費了好大的力氣,狠狠地沖着死者吐一口痰,罵道:“刁民。”
百戶擺擺頭,幾個士兵就走過來,肆無忌憚地盯着人群裏的年輕姑娘,很快就有人開始動手把其中一個從她父母身邊拉出來,而她的父親則順服地輕聲說道:“軍爺看得上她,是她的福氣。”
旁邊另外一個汴軍士兵也伸手去拉一個護着小孩的女人,那個女人一聲不吭地把緊緊抱着她大腿的孩子推到身邊的男人手裏,默不作聲地随着士兵離開人群。看着手下的士兵把女人一個個拉走而村民仍毫無反應,那個百戶生氣了,瞪起眼睛大罵:“刁民!”
夏大海低垂着頭一動不動,在心裏盤算着:官府已經殺了村長,糟蹋過女人,按說再殺一兩個人就可以混過去了:“隻要輪不到我——”夏大海把頭垂得更低些。
拉走幾個女人後,士兵又開始來拉男人。第一個被拉過去的人說他沒有藏糧,那個齊德遠聽了,簡短地說出幾個字:“刁民,埋了。”
汴軍士兵把這個人推到挖好的一個坑裏,開始往他身上填土。那個人在坑裏時猶自爲自己苦苦辯解着:“軍爺,小人沒有藏糧,是良民,是良民啊。”
一鏟鏟的土,淹沒了這個人最後的申辯聲,埋掉這個人後,齊德遠讓士兵去從人群中再拉出一個,簡短的對答幾句,士兵們把這個人也推下坑開始埋土。夏大海大氣也不敢透一口,死死地盯着自己腳下的地面,聽着那一聲聲凄厲的哀求:“軍爺,小人是良民,小人真的是良民啊。”
再有幾句訓話,官兵就該走了,他們不會趕盡殺絕的,每次都是這樣,殺兩三個人,糟蹋一遍女人,然後就該走了——鄉親的哀求聲還在一聲聲傳入耳中,可夏大海卻現自己好像松了一口氣。
不料,兩個士兵往坑裏填土的時候,百戶突然喝令拉第三個出來,那個人才一離開隊伍就癱倒在地,他被士兵拖着在地面上滑行時仍不敢大力掙紮,隻是痛哭出聲:“軍爺,小人真的是良民,真的沒有藏糧啊。”
這次齊德遠甚至沒有去和這個人問答,而百戶則大聲喝令他的下屬:“再挖五個坑!”
“讨兵安民!”一聲突如其來的大吼如同炸雷般響起,伴随着急促的馬蹄聲傳來。
跪伏在地面的夏大海還沒來得及擡頭去看,隻聽見從那個百戶的方向傳來一片慌亂的嚎叫聲:“闖賊來了!”
陣陣淩亂的馬蹄聲、呐喊聲後,又傳來兵刃劃破空氣聲,以及巨大的火铳響動。夏大海擡起頭,看見一個騎在馬上的青衣大漢正掄起刀光,把一個汴軍士兵砍翻在地;而這個大漢背後還有另一個騎士,他手中火铳一響,把正要爬上馬背的百戶轟倒在地,跟着騎士就從腰間抽出長劍……
“闖賊來了!”總是顯得不可一世的齊德遠,正披頭散的奔向村尾,滿村都是汴軍士兵的哭爹喊娘聲:“闖賊啊,闖賊來了。”
汴軍兵丁的嘶喊令夏大海霎那間血液沸騰,他從地上一躍而起,猛地撲向身前一個背沖着他不知所措的官兵,把那個士兵按倒在地後,夏大海猛地奪過士兵手中的刀,把它狠狠向着原本的主人胸口猛地插下去。随着刀被拔出來,士兵的血噴出足有一米高,濺在夏大海的臉上。他回過頭,看見同鄉們還跪在地上,一個個呆呆地看着自己,夏大海吼道:“還等什麽?不敢出頭,難道還不會跟着跑麽?”
這聲大喊讓同鄉們紛紛臉上變色,幾個年輕人先後出吼聲,跳起來撲向那些官兵丢在地上的武器。
轉眼之間,“闖王來了”和“闖賊來了”的喊聲就在村子上空響成一片。許平揮劍砍倒一個剛從屋内沖出來的衣冠不整的官兵,接着又追上一個企圖逃出村子的明軍士兵,那個士兵先是被馬匹撞翻,然後右腿被沉重的馬蹄直踩到地裏,出不似人聲的慘叫。
黑保一橫穿過村子一路砍殺着沖向另一側的村口堵截逃兵時,許平則抽出佩劍,撥轉馬頭回到入口處守住,把企圖從這裏逃走的官兵砍翻在地,黑保一說過:隻要有一個官兵脫險,那這個村就會遭到滅頂之災。
在許平面前,村裏的百姓如同瘋了一般地四處追殺官兵,用棍棒把他們打死在門檻旁、水井邊。
……
京師,教導隊
今天又是一隊軍官和數百新兵畢業,宋建軍給這些官兵訓話後,他們會奔赴各自的崗位上任:“爲聖天子開太平,諸君努力。”
在教導隊的資料館,兩個年輕的新軍軍官,坐在桌前研讨着戰例,這二人一個名叫陳哲,一個名叫韓大可,二人本是舊識,幾天前他們被楊緻遠一同招去,宣布他們将由鎮東侯親自教授戰術課程。
與他們一同在鎮東侯麾下學習的,還有另外兩人,其中之一就是直衛指揮佥事金神通。陳、韓二人成功地讓另外一人與金神通同組,這讓他們倆個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小金将軍從來就看不起我們,下巴總是揚到天上去,對我們愛搭不理的,哼,不就是有個好爹,娶了個好媳婦麽?”讨論的餘暇,韓大可說起了他們的同窗:“真對不起老趙了,不過每次和金将軍在一起,我就全身不自在。”
“趙易星脾氣最好,既然如此就還是讓他去敷衍。”陳哲顯得比韓大可還不滿。
韓大可翻動着德州之戰的地圖,搖頭道:“這仗金将軍也真是該罵,雖說賀将軍交代他要小心,如果件勢不妙就先撤回來,不過這未免也太小心了。要是他動作快一點,叛軍不會有翻盤的機會,要不是許……許平及時沖下山,戰機差點就被金将軍錯過了。”
擡起頭,韓大可從陳哲臉上看到了不以爲然,訝然問道:“你覺得金将軍打得很好麽?”
“我可沒這麽說,我是覺得你說的不對,”陳哲臉上滿是鄙夷之色:“這根本不是贻誤戰機的問題。”
“那是什麽?”
“嗯,韓兄弟你知道山東之戰時我是精金營的,魏将軍、賀将軍全跑了,當時我才是個副千總,又是寒門,沒人聽我的,我就把沿途遇到的三百多兄弟組織起來,帶着他們逃回來。結果路上被千多賊人圍住了,苦戰了整整半天,眼看就要不行了,突然直衛殺來,算是逃了一命。”
“金将軍救過你的命?”韓大可睜大了眼睛,這事從來沒有聽陳哲提過。
“是金将軍的手下,不是他,不過一開始我也覺得是救命之恩,很感激他們。”陳哲冷笑了一聲:“後來回京後,我們幸存的弟兄們還湊錢請他們喝酒,有個直衛喝得實在太多了,他出去小解的時候對我得意洋洋地說道,說他們直衛都是騎兵,從來就是要最後一刻才到——他們其實早就現我們在和叛賊苦戰,但是一直袖手旁觀,等我的兄弟死傷殆盡才出來撿這個救命之恩和解圍的功勞。那醉得不行的家夥還說什麽,德州就是這樣,好,好得很,他們落了一件大功,我手下三百兄弟死了二百多,留下了一百多個孤兒寡母,四百多喪子老人,我也是九死一生,差點就沒命了。”
韓大可更是吃驚:“你有沒有向軍法官舉報?”
“舉報?舉報什麽?舉報侯爺的女婿還是他的親衛?”陳哲又是一聲冷笑:“我參軍是要搏一個封妻萌子、富貴榮華的,我可不想落得許平那個下場。我對誰都沒有說過,除了韓兄弟你,你不要透露出去,隻要以後和直衛合夥的時候記得留個心眼便是。”
韓大可沉默片刻,把手中的地圖輕輕放下:“可惜了許将軍了。”
“人各有命,别想太多,不要去學許平。”陳哲把注意力投回桌上的各份資料中:“努力,等侯爺給我們營官的任命後,那些将門子弟也得爬過來給咱們舔靴子,求老子給他一個位置,天啊,我是多麽地盼望着這一天啊。”<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