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成熟

那個軍官一愣,他背後的新軍士兵也都紛紛猛地後仰,同時向許平望來,眼中盡是不能置信之色。那個軍官很快就醒悟過來,他飛快地向許平行禮緻敬,然後客氣地問道:“敢問,可有腰牌在身?”

“沒有,路上丢了。”

被帶到新軍軍營後,幾個趕到營門迎接的士兵已經等在那裏,其中一個看上去有些面熟,不過不等許平想起來此人是誰,那個軍官已經在向他敬禮:“許大人,卑職等候多時了。”

得到确信後,陪同許平前來的新軍官兵也向他再次敬禮:“許大人,卑職怠慢了,恕罪。”

禮數固然是毫無欠缺,但看向許平的眼色,卻顯得非常奇怪。

許平下馬大步走向軍營的同時,鍾龜年緊緊跟在他身後,笑着連連向周圍的将官、士兵欠身。面熟的軍官側身給許平讓路,并把手臂向營内一伸,急促地說道:“許大人請随卑職來,大帥急着要見您。”

許平點點頭,回頭對鍾龜年道:“鍾兄請稍候。”然後就快步跟上引路的軍官,匆匆趕去見賀寶刀。

才走入賀寶刀的帥帳,許平就感覺氣氛有些不對,賀寶刀的臉色陰沉得很,見到許平後更是嚴厲得可怕。

許平俯下身單膝跪倒:“大帥,末将許平參見。”

“起來。”賀寶刀的聲音聽不出喜怒,不過許平起身後賀寶刀隻是看着他,半響都沒有說話。

片刻後,賀寶刀叫過一個衛兵低聲囑咐幾句,那個衛兵領命而出。賀寶刀盯着許平說道:“許平,你讓本将,還有侯爺很爲難。”

許平昂挺胸地回話道:“末将愚鈍,敢請大帥明示。”

“侯爺在皇上面前保住了你,但無論是皇上還是侯爺都以爲你已經殉國了,這樣聖上才勉強同意不追究你的罪責。可是即使這樣,聖上仍拒絕賜給你世職作爲追贈,隻同意保留你生前的長青營指揮同知差遣,讓你能夠以這個身份得到體面的下葬。”

賀寶刀話說得很快,但是許平一個字也沒有落下,等到賀寶刀說完後他大聲說道:“末将愚鈍,不知道有什麽罪過,敢情大帥明示。”

賀寶刀盯着許平的眼睛,沉聲問道:“其他的姑且不論。有報告說,在這次出兵前進行的推演中,明明已經出現過我軍被賊寇切斷後路的情況,是你一意孤行,先是下令把三次攻擊改爲一次,在得到的結果仍不能讓你滿意時,又取消了賊人在推演裏的攻擊效果,這才讓推演得到賊人不可能切斷我軍後路的結果。是不是這樣?”

許平驚訝地長大嘴巴,幾乎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賀寶刀見狀又追問一句:“是不是有這樣的事?”

“是,但是……”

“夠了!”賀寶刀怒吼一聲,同時手掌重重地拍在桌面上,生生打斷許平的辯解:“這一件就夠了!你可知道此事讓侯爺是如何的痛心疾麽?”

許平張張嘴想爲自己辯護,但是他腦内一個閃念,又把這些辯解吞回肚中。賀寶刀見許平已經是啞口無言,臉上的怒容更盛,指着他罵道:“參謀推演就是爲了預估戰場形勢,爲了避免傷亡。你是教導隊的第一名,應該對此非常清楚。你竟然爲了自己的面子,強行修改推演規則來取得自己想要的結果!許平你可知道這數千将士,都是因你而死!”

賀寶刀說完以後仍按耐不住氣憤,又對許平破口大罵半天後才收住口,盯着他逼問道:“許平你還有什麽話說?”

這期間許平始終一言不,聽到賀寶刀這個問題後他平靜地問道:“敢問大帥,末将該當何罪?”

賀寶刀沒好氣地答道:“你自己說。”

“根據我新軍軍法,一個軍官是否犯下罪行并不看他心裏是怎麽想,而是看他到底在怎麽做。”許平目視前方,毫不停滞地說道:“如果有證據證明,該軍官在事先足以理解他的行爲會造成惡劣的後果,并且他的行爲确實造成了這樣的後果,那麽他就有罪。”

說到這裏許平就打住不再繼續說下去,賀寶刀沉着臉點點頭:“那許平你說說看,以你的聰明才智,在事先足以認識到這樣做會造成嚴重的後果嗎?”

“比如一個軍官向同僚射擊,隻要他的才智足以意識到這種行爲會造成同僚死亡,并确實造成這樣的後果,那麽這個軍官就犯下了故意殺害同僚罪。”許平舉出一個例子,但是明顯答非所問。

賀寶刀再次點頭,喝問道:“那許平你是服罪了?”

“敢問大帥,這是不是長青營指揮佥事吳忠向新軍作出的彙報?”許平問完後見賀寶刀隻是盯着自己看卻沒有說話,就又補充道:“敢問大帥,是不是長青營參謀隊有人指控末将犯下這樣的罪行?”

賀寶刀緩緩地點頭,許平見狀當即大聲道:“啓禀大帥,末将要指控長青營指揮佥事吳忠,還有其他參與此案的長青營參謀,犯有誣陷同僚的罪行。”

“可是你剛才已經承認做過這樣的事了。”

“是的,末将是在參謀推演時修改過規則和結果,但是顯然他們并沒有向上峰報告全部的經過,而他們足以意識到這些隐瞞會讓末将承受不白之冤。”許平再次向賀寶刀提出要求:“末将請求大帥爲此召開軍法會議。”

賀寶刀的臉色一變再變,再次開口的時候聲音也放緩下來:“許平,你慢慢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遵命,大帥。”許平當即開口把那天推演的情形複述一遍,包括他修改規則的理由,還有當時用來切斷明軍後路的叛軍兵力以及種類。最後他總結道:“大帥,末将當然意識到這種修改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末将也完全做好爲此承擔責任的準備。但是末将的修改并沒有造成任何惡劣後果,我軍并不是被一些遊騎切斷後路的,而是賊酋季退思親率的數萬大軍。”

“吳忠這小子。”賀寶刀哼了一聲,聽完許平的解釋後,他滿臉的陰雲已經散去大半。

先跟一個衛兵小聲交待了幾句,賀寶刀就揮手讓其他人統統退出去後,他指着桌前的椅子道:“克勤坐。”

“謝大帥。”許平等賀寶刀坐回椅子上後,也穩穩在指給自己的椅子上坐下。

“這件事是參謀司金大人向侯爺通報的,我并沒有親口問過。”賀寶刀雖然沒有說明,但這口氣已經是在向許平表示歉意:“如果事情确實如你所說,我不認爲你有錯,應該是吳忠在推卸戰敗的責任。我會爲你要求軍法會議和當面對質的。”

許平站起來躬身:“謝大帥。”

賀寶刀又深深地歎口氣,對許平道:“不過,以我想來,子玉他是以爲你已經殉國了,他想保住自己的世職,這次皇上震怒,他也怕受到責罰。”

“所以他想把一切都推給我?”許平問道,尾音高高地挑起:“反正死人也不能開口了?”

賀寶刀沒有說話,隻是看着許平。這幾天來,許平胸中一直憤恨難平,剛才聽到那些話後頓時就把一腔怒火都撒到吳忠身上,現在他怒氣稍息,就賭氣道:“大帥說怎麽辦就怎麽辦好了。”

“我打算建議侯爺召開一個内部的軍法會議,給子玉一個内部斥責,希望這樣就能讓你滿意。”賀寶刀把他的打算娓娓道來:“克勤啊,這裏面确實有我的私情,我不希望子玉就此毀了。但我爲你考慮,你以後的路還很遠,不要讓其他人覺得你刻薄,盡量給别人留下一些感激,子玉他會記得的,我想他一定也很羞愧。”

“我不需要别人的感激。”許平沖口說道,他的情緒又開始激動起來,現在他有滿腹的牢騷需要吐出。

賀寶刀再次住口,等許平洩完畢後,賀寶刀輕聲說道:“克勤,這次這麽做的人,不僅僅是子玉一個。”

“哦?”

“還有侯爺。”

這四個字讓許平愣住。賀寶刀雙肘撐在桌子上,對許平說道:“我剛才說過你讓侯爺很難辦,就是指這個。這次出兵敗得太慘了,無論皇上還是内閣那裏都完全交代不過去,侯爺以爲你殉國了,所以把大部分的責任都推給了你。”

許平隻覺得喉頭一陣陣地緊。賀寶刀告訴他,這次由于胡亂指揮,新軍包括救火營在内的八個營一股腦地向左翼擠過去,自己把自己的路堵住。戰鬥部隊的糧草無法前運,甚至不等叛軍進攻,一線各營就已經斷糧。等叛軍渡河進攻督師的标營時,友軍又生炸營,統帥部的潰退引左翼友軍的連鎖反應。在這一片混亂中,新軍甚至無法做出調整和應對。空有強大的新軍左翼八營,連叛軍一個人影都沒見到就慘遭失敗。

新軍各營的指揮官已經很多年沒有參與大規模戰鬥,他們以前是在黃石指揮下的戰術軍官,以往隻是機械服從命令。指揮官在面對參謀部不曾想到過的局面時,表現得茫然和遲鈍。在失去統一指揮後,都是幾個臨近的新軍指揮官自行聯系,讨論對策,各營的意見也是紛雜不一。最終,這八個營或先或後還是被迫進行長達數百裏的分頭撤退。一路上不但沒有指揮,更是處在斷糧狀态。賀寶刀承認赤灼營和精金營生炸營,但稱其他新軍各營基本上都成建制地回到明軍控制區,沒有生崩潰,靠得全是新軍嚴格的軍紀。雖然新軍失去很多人員和裝備,至于沉重的大炮更是全部損失。不過這樣的結果還是遠遠勝于其他的友軍,新軍以外返回朝廷控制區的明軍寥寥無幾,還有數以萬計的亂兵給直隸南部造成巨大的禍害。

“這是侯督師的責任……”許平張嘴就打算把他看到的事情源源本本地報告給賀寶刀。

但賀寶刀搖搖頭不讓許平說下去:“侯爺出面保住了督師。”

“爲什麽?”許平覺得胸中的怒火又一次開始洶湧起來。

“這次的戰争,如果是由我們統帥的話,是絕不會亂成這樣的。”各營的混亂讓賀寶刀也感到非常痛心,新軍内部已經達成一緻意見,以後一定要由新軍的高級指揮官執掌全軍,協調指揮各營作戰。

後面的話賀寶刀沒有說,但是許平猜想必然是新軍最高層的秘密。他猜想道:“大帥,是不是侯督師已經向侯爺具結保證,以後他再出兵時一定會讓侯爺保舉的人統軍?”

賀寶刀一言不,顯然是默認。許平氣結于胸,猛然站起來身來:“那麽多兄弟都戰死了……”他想起了曹雲、江一舟、餘深河,想起了無數戰死的部下,更有張承業的音容笑貌。

“大帥,您可知道侯督師在山東殺了多少百姓?”

賀寶刀看了許平一眼:“其中難道沒有你麽?”

“有,末将不敢推辭國法,但侯督師是罪魁禍。”

“不必再講了。”賀寶刀有些不耐煩起來:“這還不是因爲文官掌軍麽?要想不讓山東的慘劇重現,就必須暫時保住督師大人,有道是: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末将不相信這是侯爺的意思。”許平嚷道:“山東黎庶的慘狀,末将是親眼所見。”

“你是在說本将知道的還沒有你多嗎?本将手下隻有許将軍一個人是親眼所見嗎?”賀寶刀刀挺直胸膛,穩穩靠在椅背上,換了一種口氣:““好了,我要說的已經說完了。許将軍,現在本将命令你服從命令。”

“那麽多兄弟死了,結果侯督師反倒可以脫罪!”許平不顧軍儀,繼續高聲說着:“大帥,您可以說服您自己麽?”

“這是侯爺給我的命令,本将理解要服從,不理解也要服從。”賀寶刀闆起臉,教訓許平道:“許将軍你是新軍的指揮官,何況你也知道,有時爲了勝利我們不得不犧牲戰友。”

“那麽,大帥您是在命令我犧牲嗎?”許平憤怒地揮舞着手臂,如果不是在軍營中形成的那種根深蒂固的敬畏,他幾乎要動手把賀寶刀的桌子掀翻。許平拍案喊道:“遵命!遵命!遵命!大帥!爲了新軍的勝利,我将勇往直前!”

“你是我們新軍的指揮官,是侯爺的人。”賀寶刀一動不動地坐在椅子上,用異常冷靜的語氣說道:“我已經向侯爺通報你還活着,那麽你就不會再被犧牲,你的罪名會被洗脫,你的前程會得到保證,而你的犧牲侯爺也會給予補償,你也得管好你的嘴,不要亂嚼舌頭。”

“補償”這個詞觸動了許平心中的隐藏着的一根弦,随着這根弦被撥動,許平突然失去了力氣和聲音。曹雲、江一舟、餘深河,還有無數其他戰友在許平心中出同聲怒吼,兩種互相沖突的情感在他心中激烈地交戰,讓許平全身抖。

一個衛兵在門口求見,進帳後把一個東西捧給賀寶刀,賀寶刀抓過來看了一眼,就随手就抛向許平。許平雙手接住,看到是一塊嶄新的腰牌,先映入眼簾的是刻在最前面的幾個墨字:“長青營代指揮使……”

“你的腰牌不是丢了嗎?本來職務是不會和名字刻在一起的,不過我覺得這東西就該是你的,差點給了吳忠那臭小子,克勤你回來得正好。”賀寶刀笑道:“現在長青營無主,等這邊的事了解了,克勤就歸隊,給你的手下們一個驚喜。等侯爺來了,我去和他說一聲,就把這個營交給你了,這個‘代’字嘛,你就先用幾天。”

賀寶刀說話的時候,許平的目光順着腰牌繼續向下,看到自己的名字刻在上面,嶄新的字迹摸起來還有些紮手,塗着的墨水也沒有幹透,在許平的指尖染上一絲黑色。

看見面前的年輕人雙手把腰牌握得緊緊的,明顯地吞咽着大口的唾液,賀寶刀輕輕撫摸起自己的一根手指。多年前折斷的骨頭現在每逢陰雨仍會隐隐作疼。今天雖然晴空萬裏,但随着剛才許平那記拍案大叫,賀寶刀的手指頓時仿佛又針紮般地跳疼起來。當年,自己像許平一樣年輕,也曾經在極度憤怒的時候,差點把自己的手掌拍碎在桌子上。他也朝黃石喊過類似“這種理由能說服大帥您自己嗎?”的話。

賀寶刀在心裏對自己道:“年輕人……終歸是要成熟的。”

把腰牌緊緊握在手中,長久以來,張承業一次次的教誨,多次的維護,和黃子君的海誓山盟,交替出現在許平的腦海中。

“不!”許平擡起頭,大喊一聲:“末将不能閉口不言!”

接着許平就看到賀寶刀臉上的和善之色慢慢散去,對面的人虎視眈眈地看着他,許平昂着脖子毫不屈服地與這位名将對視,又聽到賀寶刀冷冷的問道:“許将軍你說什麽?”

“末将不能閉口不言!末将不能相信這是侯爺的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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