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成方陣——”從東山沖下的叛軍已經踏上官道,許平一直退到長矛林中:“火铳手自由射擊!”
六百明軍長槍兵以千總隊爲單位成一列,排成五個小小的方陣,各個方陣之間隻留下很小的縫隙供己方火铳手進入。
随着将旗的擺動,長青營的果長們紛紛高聲喝令:“放平長槍!”
“殺!”
訓練有素的明軍地用短促一喝齊聲響應,雖然隻有數百人,但這整齊的殺聲頓時把嘈雜的叛軍殺喊聲壓了下去。無數長槍從甲胄組成的銅牆鐵壁前探出,筆直地指着疾沖過來的叛賊。
“殺官兵啊。”
“殺官兵啊。”
火铳手向着近前的叛軍射出最後一顆子彈,然後抛下火铳抽出腰刀,躲到長槍兵兄弟的掩護範圍之内。蜂擁而來的數千叛軍,好像根本沒有看到地上鋪着的鐵蒺藜,仍是不管不顧地沖過來。許平看着他們光着腳踏上明軍撒下的尖釘,一個個人臉上都露出痛苦至極的表情,但卻依舊掙紮着跑向前……
單鋒就是沖在最前的叛軍中的一個,他的鄰居——魏二,本來和他并肩而行,但方才明軍的第一次齊射就把他打倒,單鋒看也沒有看他的老朋友一眼。隻顧着死死盯住面前越來越近的明軍,腳底——傳來鑽心一般的疼痛,一下又是一下。單鋒疼得連蹦帶跳,一不小心腳底一滑,就撲到在地面上,頓時,全身上下像是被無數鋼針刺入,緊接着,背上又是重重的一記,身後的人踩着單鋒的脊背躍到了他的身前,腿上、手臂上,好像有無數雙腳踩過,單鋒把滿腔的憤恨、和無盡的疼痛化作一聲悲嗆的呐喊大聲地吐出:“殺官兵啊!”
明軍細細的戰列,長槍在空氣中來回穿刺,刀劍在日光下閃耀着光芒,呐喊聲和慘叫聲不絕于耳。
叛軍步兵逼到明軍戰線前,随着明軍整齊地開始攢刺,叛軍一排排地倒下,在這面鐵牆前血流成河。
“無謀之極。”
許平已經落下面甲,冷冷地看着叛軍的送死行爲,不少垂斃的叛軍,在臨死前把手中的柴刀或棍棒向明軍這裏扔過來。許平的铠甲也曾被砸中一記,讓他的身體微微晃動了一下。
戰局很快就穩定下來。新軍在平時的訓練中重隊形,其次就是武器、防護器具,所以叛軍對新軍缺乏有效的殺傷手段,這是爲許平所深知的。看着自己陣前的羽箭,許平不禁又想起教導隊裏時常講到的隋末戰争的例子。唐軍從上到下裝備精良,李家許多子侄、将領,都有身中數十箭卻毫無傷的經曆;而瓦崗寨的軍隊則裝備簡陋,就連李密這樣的領袖,都曾兩次在戰場上被一根流矢射成重傷。
故而“兵利甲堅,以一破十”是新軍上下深信不疑的金科玉律。許平和其他新軍官兵身上的鐵甲都是從福建運來的——據鎮東侯說,隻有閩鐵才能打造出最好的護具,所以這些盔甲都由福甯鎮制造。朝中一直有人借此彈劾黃石以權謀私,不過天子把這些彈劾一概留中。
“殺官兵啊。”
更多的叛軍向明軍這裏撲上來,此時許平前後兩面都在激烈的交戰,身體被沖得一抖,許平胸甲上中了近距離的一箭,有些叛賊竟然跑到明軍長槍的範圍内開弓射箭,幾乎是在他們張弓的同時,就被明軍刺死當場。
“殺官兵啊。”
一個握着獵弓跑來的叛軍沖到第一線後,突然現了隊列中身披煌煌甲胄的許平,他立刻拉弓瞄準,狠狠地射來一箭。這箭射中許平的肩甲縫隙處,許平擡手把卡住的羽箭輕輕掃落,看着這個叛軍士兵被一槍戳中胸口,丢下弓捂着傷口咳嗽着跪倒。
随着戰鬥的持續,小心操控着軍隊的各級軍官不斷地把疲勞的前排士兵換到内圈來喘口氣,等他們恢複些體力之後,再交叉着重新回到外圍的位置,繼續交戰。所有新軍的士兵都嚴格服從着軍官的号令,踏着受訓以來早就爛熟于心的步伐,進行着内外圈的輪替。明軍陣前的叛軍屍體越累越高,已經開始影響到明軍的刺殺。
“殺官兵啊。”
“殺官兵啊。”
“殺官兵啊。”
……
一排又一排,叛軍的攻擊好似永無休止,漸漸地,許平已經聽不到明軍喊殺聲,就連他們的鼓聲也被永不停歇的叛軍喊聲所壓倒。
許平看見一個半大的孩子,抱着張弓沖到陣前,他竭力從亂哄哄的人群裏擠上前,與其他弓手一樣,這個少年的注意力立刻被許平身上的盔甲所吸引,他吃力地拉開手中的弓,手臂哆嗦着瞄向許平,松弦的同時喊出了他短暫人生中的最後一句話:
“殺官兵!”
前排的叛軍中已經有很多人不再是青壯,一個老頭把手中的石塊向許平扔過來,他愣愣地看着那個老人枯瘦的手臂,甚至都忘記了躲閃。
“殺官兵啊!”
“殺官兵啊!”
許平耳朵裏已經全是叛軍的呐喊聲,長青營的交替輪換工作好像有些慢了下來,最前排的明軍士兵似乎露出了疲态,刺殺動作開始變得不準确起來,甚至有個别的叛軍能夠躲過明軍的長槍,把他們手中的棍子和菜刀砍到明軍的鐵甲上。
不知道過了多久,面前的壓力突然一松,透過揮舞在上空的兵器空隙,許平看見南面有紅旗閃動,也有一陣陣的鼓聲傳來。東面的叛軍正在慢慢後退,西面的叛軍攻勢也不再兇猛。許平突然現自己正在呆,叛軍已經停止進攻,但他的頭盔裏仍一遍遍地回響着“殺官兵啊”的絕望呐喊聲。
……
魏蘭度的山岚營正從側面向叛軍起進攻,不過他們的進展不是很快,因爲狹窄的道路已經被兩軍完全堵住,明軍無法展開形成寬大的戰線。
深吸一口氣,許平從震驚狀态中蘇醒過來,他環顧一下四周,參謀和貼身近衛也都如同大理石一般呆立在原地不動,雖然他們的臉孔都被遮蓋在嚴實的面甲後,但許平仿佛能看穿他們臉上的面具,直視見這些部下臉上的茫然。
“殺官兵啊。”
“殺官兵啊。”
叛軍的呐喊還在零零星星地傳來,長青營的官兵們,手中的武器和身上的盔甲都被叛軍的鮮血染得通紅,面對着正緩緩退去的叛軍,士兵們仍一動不動,保持着持槍對敵的姿态,整個隊伍中鴉雀無聲,沒有一個軍官出指令。
最先從震驚中恢複過來的許平,縱身一躍到東面陣前,他在空中揮舞着佩劍,喝令:“火铳手,出列!”
然後就把劍向着開始退卻的叛軍方向一指:“火铳手,攻擊敵軍!”
聽到許平的第一聲大喝後,火铳手們身體都抖動了一下,就好象是從睡夢中被驚醒。随着許平的第二聲命令傳來,他們也躍出陣地,推開陣前層疊着的叛軍屍體,開始瞄準退卻的敵人。
叛軍一邊抵抗着官道上明軍的進攻,一邊向木牆慢慢退卻。叛軍被漸漸從官道上逼退,許平毫不遲疑地命令越過官道繼續進攻。等第一個明軍士兵踏上道路後,許平對面的叛軍突然齊聲喊,一起掉頭疾奔。
沒有立刻下令追擊,許平先是指揮火铳手把東面叛軍趕得更遠一些,以解除後顧之憂,爲其後掉頭攻擊西面的叛軍做好準備工作。西面的叛軍此時也在号角的指揮下,重新向他們的陣地退卻。許平讓火铳手繼續向西壓制他們,迫使他們不斷後退,同時變換陣勢,讓大部分長槍兵朝向東方。他已經決定先合力拿下東山,把三支明軍連成一片再說。
等這一切完成之後,東面的敵人已經跑出足有百米遠,側翼魏蘭度的手下也已經壓上來,和許平的部衆基本連成一片。
許平再次躍到軍前,把佩劍高高舉過頭頂,用力呼喊道:“全軍——”
“突擊”兩個字還含在嘴裏沒來得及喊出,許平突然看到對面奔逃的叛軍背後,站着整整齊齊地一隊士兵。這些遠方的士兵看上去完全不同于以往的叛軍,在瞥見這齊整隊列的那一刹,許平心裏就升起一種怪異感,接着就看到一陣白煙從叛軍這小隊士兵的身前升起。
“叛軍的火铳隊?”電光火石間,這個疑問閃現在許平的腦海中。他還是第一次看見叛軍也有獨立的火器部隊。新軍一向認爲叛軍不具備自行生産火铳的能力,至少從來沒有聽說過他們制造過。叛軍即使繳獲一些火器,可用的也不多,而且大多也不好用——他們以前遭遇到的明軍,使用的都是工部偷工減料的火铳。加上他們的火藥補充困難,所以火铳從來不是叛軍的制式裝備,而僅僅是給他們精銳的探馬、遊騎使用。
面前這隊叛軍人數并不多,看上去隻有十幾、二十人,但這卻是真正的叛軍獨立火铳部隊。幾乎是在許平聽到槍響的同時,他感到胸部受到重重的一擊,就好像有隻無形的拳頭,以巨人般的力量捶在他的身上。在許平來不及作出反應之前,他身體已經一歪,跟着就翻轉着向後跌去,長劍脫手而出。
在空中打了一個滾,許平重重地摔在地上,頭撞在了土地上,頓時眼前就是一片漆黑,接着是無數閃耀着的金星。許平沒有感到疼痛,但卻根本喘不過氣來,身體仿佛被那巨人般的重拳震散了。許平趴在地上,大張着嘴拼命吸氣,但仍然一口也吸不進來,他在窒息的痛苦中奮力把面甲扯開,新鮮的空氣就在唇間和鼻中徘徊,但好像已經颠倒過來的五髒六腑卻怎麽也得不到它。
什麽也聽不到,什麽也看不見,許平使出吃奶的力氣用力把一絲空氣抽入肺中,随着這絲清涼透入體内,他的視覺也恢複過來,雙臂似乎也有了氣力。許平勉力撐起半個身子,正準備再接再厲跪起來時,突然腹間一通翻轉,他不由自主地張開嘴,“哇”的一聲把今天吃的早飯盡數吐出。他半跪半伏在地上不停地吐着,直到隻剩下口水,嘴裏苦苦的,好像連膽汁都已經吐出來。
幾雙手扶住許平的肩膀,身後的人輕聲叫着:“大人”,把許平從地上拉起來。勉強翻轉過身坐在地上,許平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的甲胄。胸部甲最厚的位置被擊中,火铳的鉛丸似乎沒能擊穿鐵闆,不過這一擊,把凸起的胸甲打得深深内凹,剩餘的沖擊力也通過甲胄傳到許平身上,險些把他的内髒震碎。
眼前,山岚營的部隊正沿着道路展開,他們正向東山上攻去。許平吃力地伸手指向魏蘭度的将旗,下達了此戰他最後一個命令:“我部現由魏将軍指揮。”
說完這句話許平就又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
眼皮動了動,許平從昏睡中驚醒過來,旁邊立刻傳來衛兵驚喜的聲音:“大人,您可醒啦。”
從床上翻身坐起來,許平現自己的铠甲已經解開,掃視四周,現自己所處的帳中已經點起蠟燭,帳門的縫隙中傳來火光,看來太陽已經落山,他已經昏迷了整整一下午。
屋内的軍醫告訴許平他撿了一條命。出于增強防護的目的,新軍的胸闆甲制成凸型,從百米外擊中許平的那顆叛軍火铳子彈的入射角顯然很偏,在闆甲的弧面上劃開,因此他的甲胄隻是承擔了一個使鉛丸反彈的力。這個力量沒能把許平的胸甲擊碎,而是讓它深深内陷,這個内陷的沖擊力又被内襯的皮甲背心所分擔緩沖。
口中咕噜幾聲,許平就要翻身下床,這個動作使胸口頓時又是隐隐作疼。他呲牙咧嘴地站起來,感覺四肢的骨頭彷佛都被震散,全身上下的關節無處不是酸疼。<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