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營的事我就不清楚了,不過軍命難違。”魏蘭度和許平又閑聊幾句,拱手道:“兄弟先行一步了,許兄弟留步。”
“祝魏兄旗開得勝。”
許平莫名其妙地看着山岚營從眼前滾滾而過。下午總算接到張承業來的公文,他急不可耐地撕開看起來。曹雲、餘深河、江一舟等幾個人圍在許平身邊,紛紛問道:“大人,可有新命令給我們?”
“沒有,反倒讓我們不要再尋機向濟南逼近,也好,省我們氣力了。”許平把公文收起來,給周圍的幾個心腹做個簡報:幾日來整條戰線上的叛軍都顯得不堪一擊,新軍幾乎沒有損失就奪取各個要點,這種一邊倒的戰鬥,大大改變了侯恂對戰局的觀感:“……督師大人中止了參謀司的命令,打算先切斷賊寇退向河南的道路,然後再開始圍攻濟南。”
有人出聲道:“參謀司有令,新軍任何兩個營不得過半日路程,山岚營如果去肥城的話,那就距我營太遠了。”
“既然先切斷賊人退路,那我軍右翼就會被大大加強。”在參謀司的預案裏,右翼本來隻有長青和山岚兩個營,許平估計侯恂會調來幾個營加強明軍右翼。不過新軍和叛軍的戰鬥力對比實在太過懸殊,許平撇撇嘴:“這仗怎麽打都是赢,也無所謂指揮了。”
……
同日,京師郊外,新軍參謀司。
熟知新軍内情的人都知道,這裏是新軍的最高指揮機構,不到一年前剛建成時,視察的鎮東侯看着戒備森嚴的大營内外,還有密密麻麻的參謀,笑着輕聲說了一句:“狼穴。”從此以後,這就成爲新軍高級軍官對參謀司私下的昵稱。
狼穴大帳内,正中是一張巨大的桌子,上面擺着按比例縮小的戰區地圖,四周圍着忙碌的人群,他們正用長杆移動着地圖上密密麻麻、插着各色小旗的棋子。一個傳令兵快步走入大廳,把一份公文交給一個站在桌邊的軍官,後者立刻打開它翻看起來。等軍官再次擡起頭後,他的神情變得十分嚴肅。這個軍官沒有立刻部署參謀進行推演,而是拿着公文快步離開推演大廳,向旁邊一個營帳走去。
全副武裝的衛兵把參謀軍官引入帳内,這個營帳并不大,裏面隻有一張小小的紅木桌和幾把精緻的椅子,古色古香的書櫃上,整整齊齊地排放着文卷,兩個人正在面對面坐着,悠閑地邊喝茶邊說話。參謀軍官進去後,向桌後正對面的一人恭敬地行禮:“金大人。”
緊接着,參謀軍官又朝着背沖着自己的另一人躬身行禮:“趙大人。”
雙手把公文輕輕放在桌上後,參謀軍官退後兩步報告道:“山東八百裏急報,剛到的。”
桌後的長官揮手讓來人退出,然後他一邊看手中的公文,一邊簡要地說明道:“侯恂違反了和大人的約定,開始自行其事……他放棄了正面進攻濟南的計劃,命令右翼的小土營(山岚營)越過小木營(長青營)繼續向南進攻……侯恂把新軍八個營中的六個派向左翼,試圖向南突進上百裏,形成對濟南的大包圍圈……侯恂還飛馬急報朝廷,請求中都(鳳陽)的十萬留守官兵北上,配合他堵住季退思……侯恂稱,他對我們毫無隐瞞,并無其他小動作。”
坐在他對面的人始終在悠哉遊哉地喝茶,間或點頭嗯一聲,表示他聽明白了。
拿着公文的人從鼻腔裏噴出一聲冷哼:“總是這樣,文臣們總是唯恐大人立功,唯恐新軍不在他們的掌握中。當着大人的面,這侯恂嘴上說得千好百好,可是剛走了沒幾天,就開始向新軍伸手+?是這樣想的話,那他根本就不該插手,更不用說把救火營、金營(選鋒營)、土營(磐石營)調去對付百姓。”
“他确實不想,可是有禦史在啊,如果軍隊騷擾百姓,那他作爲督師難逃其咎。侯恂在朝中也是有政敵的,要想保住自己不被彈劾、不被政敵抓住把柄,侯恂就得把百姓說成叛軍。爲了證明叛軍強大,就得出動精銳的救火三營。”趙慢熊伸手翻翻金求德的桌面,但沒能找到他需要的東西,不過他對此毫不介意,向後一靠又緩緩說道:“你記得剛出動救火營時的情況,侯恂話就說得含含糊糊。之後王啓年他們出工不出力,好久才剿滅了幾個‘叛賊’,侯恂對此不置一詞,顯然他隻是想找個借口罷了,其實對此也沒有什麽興趣。”
“我倒是覺得他很用心。王啓年是大人的心腹,侯恂不敢動,他不是殺了林崇月和周滿富麽?”金求德有些不滿地看着趙慢熊,道:“你總說我覺得一切都是來自文臣們的陰謀,可你難道不是一樣——你總覺得一切都是來自文臣們的白癡。”
“王兄弟是大人的心腹,難道林崇月就不是麽?我回去想了想,覺得主要是林崇月太沖了,他要是和王兄弟一樣口頭上答應,手下什麽也不做,那侯恂也不會去管他。但是林兄弟不但不做,還跑去侯恂那裏當衆宣布那些百姓不是叛軍,這就讓侯恂無法容忍了。”
金求德盯着趙慢熊看了半天,緩緩問道:“你是說,如果老狗當時認可了林崇月的話,就等于是給之前殺的‘叛賊’翻案;而如果翻案的話,那侯恂‘統軍無方’和‘濫殺無辜’的罪名也就坐實了?”
趙慢熊點點頭:“是的,我就是這個意思。林兄弟那些話,就是狠狠扇在侯恂那張老臉上的一個大耳光。所以侯恂的信裏才會顯得這麽委屈,認爲林兄弟一定要他下不來台,是破壞了大人與他的約定和默契。嗯,我本來就不喜歡林崇月,他和楊緻遠是一類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侯爺沒有好影響。十五年前我們倆犯過的錯,這次絕不能重蹈覆轍。”
“嗯。”金求德點點頭,兩人都陷入對一段往事的回憶中,片刻後,金求德又重新撿起剛才的思路:“等到老狗殺了林兄弟,那麽他就要坐實這些百姓确實是叛軍,所以他逼着許平去指揮三千營用心作戰。同時也是想把黑水潑給大人,逼着新軍各營紛紛參戰,讓其他各軍大殺特殺,也是爲了證明叛軍勢大,官兵之前的行爲也是迫不得已,總之就是想把事情鬧大,讓大人也脫不了關系。”
“你又來了——我承認侯恂是想讓新軍也粘些血,免得出去告他。不過其他各軍大殺特殺一事,”趙慢熊撇嘴道:“我覺得與其說侯恂想害大人,不如說他無能,根本是完全失控了。”
“現在呢?”金求德點點手邊新到的公文,向趙慢熊出詢問。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我猜侯恂定然已是驚慌無比,不管他怎麽鐵嘴鋼牙,禦史和政敵都不會放過他的。侯恂覺得把叛軍趕到河南的功勞未必夠大,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撸起膀子大幹一場,争取把叛軍全殲在濟南,活捉季退思獻俘阙下,這樣就能堵住别人的嘴了。”
“他不會成功的。”金求德搖頭道,作爲一個從軍數十年的武将,不用參謀進行推演,他也知道侯恂注定要失敗。這個計劃從紙面上看好像可以,但是從軍事上完全行不通。二百多裏的戰線上分布着十個新軍營,也就意味着包圍圈實際上是處處漏風。中都鳳陽留守的十萬明軍,更不是說調就能調,就算能調,戰鬥力和機動力也一塌糊塗。更不要說這麽宏偉的戰略包圍,以明軍的通訊系統侯恂根本無法有效地指揮。
“他當然成功不了,也就是書生能想出這樣荒唐的主意。此外就是新軍的戰鬥力太強了,侯恂難免生出妄想。”趙慢熊說的也是新軍上下的共識。新軍的戰鬥力對叛軍有着壓倒性的優勢,叛軍面對新軍的進攻,根本無法做出有效抵抗,隻要新軍掘壕固守,叛軍就毫無辦法。到目前爲止,叛軍對新軍的唯一勝利就是在年初擊潰過東森營。不過那次是因爲東森營過于輕敵,離開陣地攻擊比自己多好幾倍的叛軍。而且,因爲不注意偵查而被優勢叛軍誘入伏擊圈後,營指揮官在隊形無法展開的劣勢地形上,還頑固地繼續進攻。
不過緊接着的德州之戰,僅僅一個工兵把總許平,帶着兩千連士官都沒有的預備兵,就能在倉促建立的陣地上把叛軍的精銳打得寸步難進。
“叛軍肯定是能從侯恂手裏逃走的,由于他的妄想,大概會有更多叛軍逃走。”金求德輕輕轉動着自己面前的茶杯,臉上漸漸浮起笑意,道:“這倒是個機會啊。”
趙慢熊看看自己的老弟兄,幾十年相處下來,他們彼此都很了解:“你不想勸侯恂修正命令了?”
“就算我說,他也肯定不願意改的。”金求德哈哈大笑。對他來說,改軍事計劃就像文人寫文章一樣信手拈來:“嗯,我倒是可以給他改得錯些,當然,會是一份更順着他意思的計劃。”
“然後去勸大人在侯恂倒黴時拉他一把?”
“生我者父母,知我者趙慢熊也。”金求德笑起來,他心裏已經決定先不去見黃石,免得這份心思被看出來:“等侯恂将來再督師出兵時,我們可以讓他保舉賀寶刀或是楊緻遠提督全軍。上次他答應得含含糊糊的,企圖和侯爺拉開兩步,我們得再給這老狗脖子上系條繩子。”
“恐怕到時候不用我們說,侯恂他自己就哭着喊着要大人派人助他一臂之力了。”趙慢熊微笑道:“不過你也要适可而止,不要讓侯恂太難看。”
“能難看到哪裏去?我們的老朋友季退思有幾斤幾兩我還不清楚嗎?”說話間,金求德已有腹案:“隻要保住大人的新軍不受損失便是,其他的那就看他們的命,哈哈。”
趙慢熊提醒道:“季退思全身而退後,如果再有人把侯恂濫殺無辜、胡亂指揮的事情捅上朝堂,皇上震怒,大人也未必能保住他。我們投了不少本錢在侯恂身上了,換一個不知情識趣的人來,又是麻煩。”
“多慮了,再怎麽糟也能保住。其他各軍自然不會胡說,侯恂自己不會說,軍事上大人說的話份量最重,新軍各營都是我們的老弟兄,自然也不會亂說。隻要皇上覺得侯恂能控制住新軍、牽制侯爺,當寶貝捧着還來不及,哪會舍得換人?”金求德目光一閃,問道:“你是說許平?”
“是啊,這個後生太楞了。”趙慢熊指指堆在桌上的軍務情報:“小木營這幾天的行動你不是也看見了嗎?許平對侯恂已經很不滿了。”
“放心,”金求德也舉起茶杯開始喝水,道:“我會親自和他說的。”
……
八月二十二日,許平皺眉看着自己的後援部隊從官道上經過,這是魯軍的朱元宏部。前日山岚營通過後,張承業的命令就下到許平手中,告訴他侯恂安排朱元宏的三營前去隔馬山安營紮寨,掩護山岚營和長青營之間的交通線。而成逸君則會帶領他的部下接防長清縣,掩護長青營的側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