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恂虎着臉揮退左右衛士,帳中隻留下許平一人,他沉聲喝道:“你屢次沖撞本官,但本官并不想怪罪于你。”
“末将……”許平欠身抱拳道:“末将謝督師大人恩典。”
“唉,”侯恂又一次站起身來,走到許平身前,拍着他肩頭語重心長地說道:“你乃良将,日後前途不可限量,老夫也是爲國惜才啊。”
侯恂滿臉都是憂國憂民的神色,長歎三聲,苦口婆心地開導許平:“隻有盡行剿滅賊寇,此地百姓才能安居樂業……當年提拔鎮東侯的人多是老夫的舊友,鎮東侯和老夫也是肝膽相照,老夫看你們就像是看親生的子侄一般……你回去好好想想老夫的話,啊!”又講了許久,才讓許平退下。
“遵命,督師大人。”許平恭恭敬敬地退下。
走到帳外,許平看見餘深河領來一人。這個濃眉大眼的精壯漢子看上去有些眼熟,不等許平問,此人已經大禮拜倒:“小人元寶,見過許将軍。”
“哦,哦。”許平頓時想起來這人是誰,在張傑夫請他吃飯時,此人曾站在樂琳身後。既然是熟人,許平的口氣也客氣起來:“元少俠,真是巧遇啊,快快請起。”
客套幾句後,元寶就說出來意,此次他奉師命來到明軍營地購買婦女和孩子。昨天他看到有一批俘虜被帶到督師大營,其中的青壯、老人都被官兵坑殺,留下婦女和孩童還沒有處置。元寶已經打聽清楚,這批俘虜是由許平派人送來的,就想讓許平把這些婦女、孩子移交給他。
“許将軍盡管開口好了,”元寶拍着胸脯保證說:“小人絕不還價。”
許平搖頭道:“我不賣。”
“哦,”元寶腦筋一轉,自認已明白原因,許平肯定是要用這些婦女先給自己的軍隊組建女營。元寶覺得這也在情理之中,笑道:“那男童許将軍總不要,把這些給小人。此外,女人小人想先定下,等許大人班師的時候再交給小人好了。”
許平皺眉道:“你要男童做什麽?”
元寶聞言一笑,向許平解釋說,這些孩子中面貌清秀的可以挑出來,打扮教養後,賣給讀書人做娈童。因爲男孩比女子便于陪同主人出入往來,而且主人也不容易得病,所以一般稍微富有點的大明書香家庭都會給兒子買書童,就是年長者也多有好男童的,故此銷路一向很好。其他相貌稍差的男童,也可以賣給戲班或是富家做奴仆。
餘深河見許平的臉色難看,連忙把元寶拉開,說道:“此事從長計議,嗯,這些童子我部或許另有安排。”
等餘深河把元寶連推帶搡地轟走後,許平身後的周洞天見長官還在那裏愣,忍不住進言道:“大人,卑職以爲最好不要和這等小人翻臉,恐有傷大人的和氣。”
許平明白周洞天的意思,如果責罰這個人販子的話,那就等于向其他明軍将領臉上……不,不僅僅是向其他将領,也是向默許這種行爲的侯恂臉上扇耳光。
“我知道的。”許平輕聲說了一句。
餘深河趕回許平身旁時,看見長官扶着一顆樹正深思無語,身邊隻有周洞天一人。餘深河咳嗽一聲:“大人。”
“嗯。”許平仰望着空中的白雲,四圍是遼闊蒼茫的山河大地:“林兄弟,周兄弟,我們到底在幹些什麽啊?”
周洞天和餘深河對望一眼,餘深河抱拳低聲道:“大人,您隻是服從軍令。”
周洞天勸解道:“他們是聚衆作亂的賊,是賊!我們是官兵,官兵捉賊,天經地義。
“我曾經誓,要砍下無數敵人的級,要踏遍萬裏的征途,來……來博取功名。”許平感到眼眶熱,他沖着林、周二人連連搖頭:“可是我不能……我不該拿這些百姓的血肉來……來博取功名。”
餘深河和周洞天都不說話,許平突然大笑道:“是啊,可是我已經這麽做了,不是嗎?我濫殺無辜……”
“大人,他們是賊……”
“大人。”餘深河高聲叫起來,打斷周洞天:“大人可還記得張家村的村長一家。”
“記得。”許平止住笑聲,看着餘深河,道:“當然記得。”
“卑職有一事還不曾向大人禀告。昨天,大人讓卑職押送俘虜來禹城大營,卑職看見張家的媳婦了。”餘深河眼裏突然逬出痛恨之色,那是一種深入骨髓的痛恨。
許平心裏也隐隐有所預感,問道:“你怎麽會碰到她?”
“禀告大人,”餘深河一開口就再也按耐不住,他咬牙切齒地說道:“卑職已經打聽明白,原來張家村的人被督師大人叫過來問話,認定他們行爲不軌,通匪有迹,張家村的幾個老人都被處死,村長自然是惡,他們父子都被活埋了……”
許平緊緊地閉上嘴唇。
餘深河全身抖,從牙縫裏擠出下面的話:“那個給我們烙餅的張家媳婦,被标營的一群人糟蹋了,人瘋魔了,每日躲在營外的一條溝裏哭。據說有幾個士兵看她哭得可憐,就給她送了點水,還給她點食物。卑職昨天在營外看見她,也給她一些吃的,但她隻是哭,不肯吃東西。等卑職把俘虜送到大營,再回去找她時,張家娘子不知又被哪個亂兵拖走。今天早上卑職再去尋找時,看見她的屍體被扔在土溝裏。大人來之前,卑職剛把她掩埋,但是怎麽也找不出兇手。”
許平的手劇烈地抖動,臉色慘白:“這是就是相信我許平的人的下場。”
許平閉目良久,再次睜開眼後,許平問身邊二人:“我軍的那些俘虜,到底該如何處置?”
周洞天默不吭聲,餘深河嘴張了張,最後也沒有說話。
“等我們走了以後,标營估計就會把他們賣掉,甚至會先把女人充爲營妓,過後再把她們賣掉。至于那些孩童,更不知會有何下場。”許平自言自語着,滿眼都是疲憊之色。他覺自己很難解救這些人,釋放這些人恐怕很難,就算放了,他們也已經無處可去。
單手扶着樹,許平彎腰痛聲叫道:“我許平……和鞑子、野獸到底有何區别?”
“如果是鞑子,我們宰了他們便是。”以往總是沉默寡言的餘深河突然像變了一個人,盡情地倒出胸中的悲憤:“家嚴讓我從軍固然是爲了還願,但這其實也是卑職所願。卑職這條命本來二十年前就該沒了,是鎮東侯從鞑子手裏救出來的,卑職從軍之時就立誓要救更多的人命……”
“大人,”周洞天聽到餘深河的音調變得越來越高,急忙打斷了他,垂道:“大人,餘兄弟,這些話卑職沒有聽到過。”
“是啊,是啊。”許平自嘲地苦笑幾聲:“軍法無情,我知道的。”
……
回到長青營後,許平就開始等待後援到來。但是一直等到十五日,後續的明軍還在後方搜剿盜匪。同時,一個更壞的消息傳到長青營中,侯恂宣布由于道路堵塞、沿途盜匪騷擾等種種原因,大營的糧食儲備出現不足,所以各營要自行搜集糧草。
“自行搜集糧草?”長青營的軍事會議上剛一提出這個問題,許平就大聲質疑道:“這裏根本沒有地方官,我軍向誰去搜集糧草,如何收集?”
“這是督師大人的命令,嗯,督師大人對此也做了解釋。”參謀苻天俊看着公文,向營内的三位指揮官和參謀隊同僚作着報告:“……朝廷已經停糧草,改爲由沿途官府提供。自行搜集糧草也是朝廷給督師大人的命令。”
“朝令夕改,”吳忠聽得一肚子的牢騷,不滿地大聲抱怨道:“出兵前侯爺就說過,這次出兵定要妥善準備,至少要備足大軍半年的糧草。當時朝中諸公一心催促我們即刻出兵,對皇上保證說,不要說半年,就是供應一年的糧草也絕無問題。現在才過一個月,就宣告通州糧倉告罄,也不知道他們怎麽搞的。”
“戶部說兵部所要太多,兵部說這是因爲運輸路上耗損太大,還反駁說戶部事先千好百好,事到臨頭才說儲糧不足,讓兵部措手不及。”苻天俊心裏也很惱火,見許平、吳忠都面露不滿,他的膽子也大起來,嘟囔着道:“戶部、兵部就會互相推卸責任,根本不去想辦法怎麽籌集糧草。”
“什麽耗損太大,還不知道肥了誰的腰包。”吳忠哼了一聲。道路上耗損多少,兵部早該心裏有數。以往糧秣不足時,這個借口已經用過多次,所以黃石事先才拼命要落實糧草,想不到還是老樣子:“不過話說回來,出兵之前侯爺在皇上那裏力争過,兵部已經提前撥給督師大人大批糧草。怎麽,大營裏的儲糧也用盡了麽?”
“早不知道落到誰的口袋裏去了。”許平冷冷地接過話茬,又問苻天俊道:“關于自行籌集糧草,參謀隊有何預案?是不是我們也去攻破些寨子,奪取他們的冬糧,再把女人和孩子拉到德州賣掉換糧食?”
“好了,說這種風涼話有什麽用?”張承業喝住許平:“符千總你怎麽看?”
苻天俊看了一眼許平,低聲對張承業道:“大人,許大人說的未必不是督師大人的用意。據卑職所知,新軍各營雖然紛紛出動搜剿盜匪,但是斬獲甚少,督師大人好像不太滿意。十營新軍到目前爲止斬不過七千,五千是救火、磐石、選鋒的,剩下的……嗯……”
苻天俊停住嘴,許平冷冷地接道:“有三百是我指揮三千營的戰果,符千總不必諱言繼續說。”
“山岚營一級沒有,方将軍聲稱腳疼說什麽也不去見督師大人,還說他的兩個副官都病倒了連床都下不了;我們長青營一級沒有,不過好在……嗯,有許大人那次……嗯,督師大人也就不和我們計較了,其他幾個營都幾百的樣子,而魯軍朱将軍一人就斬獲兩萬餘級,據稱繳獲辎重無數,督師已經爲他向朝廷請功了。”苻天俊垂下頭,吭哧着說道:“督師大人想必對我新軍是有些不滿的,覺得侯爺雖然不在這裏,但我們還遙領侯爺的命令。”
衆人都報以沉默。新軍是朝廷花費巨資組建起來的,黃石早是功高震主,想來朝廷可以容忍其他各軍将領跋扈,但是斷然不能容忍新軍不處于朝廷的直接掌握中。此番侯恂對新軍将領使用尚方寶劍,說明朝廷對黃石勢力的忌憚——這個行爲恐怕也非侯恂的獨斷,而是出于朝廷的授意。不過讓衆人疑惑的是,侯恂這麽幹,難道就不怕觸怒鎮東侯麽?就不怕新軍衆将真的遙奉鎮東侯密令,給他難堪麽?自從此事生後,許平知道至少長青營内部已經暗流湧動,不少人存了别樣心思。
張承業茫然問道:“斬獲兩萬?”
“沒錯,朱元宏那厮斬兩萬三千。”許平替苻天俊回答了這個問題,他咬着後槽牙報告張承業:“千總餘深河昨日去禹城督師大人那裏彙報軍情,他告訴末将,看見了朱元宏獻上的堆積如山的級,裏面男童、女童都有……這厮,連孩童都懶得賣掉,直接當作級充數,不知道禍害了多少百姓。”
帳内的人都嘿然不語。張承業思索片刻,吩咐道:“再去周圍的豪門那裏轉轉,請他們無論如何多幫助我軍一些糧草。”
所謂的豪門,就是指地方上的大地主。他們建築起塢堡來儲存糧食,保衛族人和财産,還豢養了大量的武裝家丁。這種土豪的塢堡比一般的縣城更堅固,他們家丁的裝備也遠比地方部隊要精良。塢堡内多半都有火器,個别的甚至還配有重金買來的火炮,就是叛軍也不願意去啃這些硬骨頭。這些家族有足夠的财力,供養傑出的子弟考取功名,和朝廷中、地方上的官員有着千絲萬縷的聯系。明軍出兵前就被一再提醒,絕對不許危害這些土豪的财産。新軍參謀司在制定行軍路線時,也盡可能地繞過這些塢堡。
聽到張承業的命令後,苻天俊等人都面有難色。<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