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節 罪行

趙砺鋒很快點齊了一百士兵。許平一聲輕歎,出營帶上自己随行的十幾個衛兵,與趙砺峰直奔三千營的駐地而去。抵達三千營營外後,趙砺鋒等人臉上都露出警戒的神色,他帶來的标營衛士也毫不掩飾地刀劍出鞘,全神貫注地防備着三千營的崗哨。許平見狀又是一聲輕歎。其他明軍生炸營、嘩變都是常事,一月一小鬧、三月一大鬧,不過這種事從來不曾在新軍中生過,一次也不曾有過。

許平和他的部下不理會停在原地的标營官兵,驅馬直至轅門。門口的三千營衛兵頭目驗過許平的腰牌和手令後,向着他鄭重敬禮:“許大人請進,卑職爲您領路。”

進入營地後,許平立刻現,先一步回來的營指揮佥事精神上已經完全崩潰,徹底喪失行動能力,連手令都不加檢驗,就把全營的指揮權移交給許平。跟着許平進來的趙砺鋒,鄙夷地看看這個已經垮掉的人,命令标營衛士帶他去休息,自己則站在許平身旁監督他布各種命令。

其他明軍各營都是由将領的心腹、親兵層層控制,趙砺鋒帶标營衛士來,也是爲了壓制心懷不滿的親兵可能動的騷動。正常情況下,一個營官的死硬部下也就是十數人,大多數的心腹、親兵不會再爲一個已死的人賣命,所以一百标營士兵加上朝廷的權威完全可以控制。不過新軍體制和其他明軍完全不同,新軍各營都有完全相同的指揮系統。許平得到指揮權後,三千營的參謀和各千總無不俯聽命,不會有一個人跳出來質疑他的權威。

正是這種體制,讓許平上次能夠冒名指揮東森營的後備兵。這次三千營的指揮體系運轉良好,許平指揮起來得心應手,周洞天被許平派去協助參謀作業。随着許平一道命令出,營内各千總都分頭回去動員各自的部下。對新軍體制一無所知的趙砺鋒,在邊上看得驚奇不已。等衆人散去後,驚喜交加的趙砺鋒大聲恭維道:“卑職久聞許将軍大名,卻不知許将軍如此服衆,真是聞名不如見面。”

“趙千戶過獎了。”許平苦笑一聲,卻也懶得和他解釋。

侯恂命令三千營攻打的山寨位置明确,三千營既然得到明确命令後,立刻拔營出,黃昏前就抵達目标左近。這裏的地形被查明後,工兵隊立刻開始構築攻擊陣地。大批兵馬在參謀的控制下,迅進入各自位置,開始做進攻的準備。而許平則把将旗直接插在山寨主門的正面。

周洞天此時趕來向許平彙報情況。這個山寨規模不小,裏面有好幾百男丁,看來不少村子的人都聚集在這裏,裏面由德高望重的長老在主持。寨裏的人連續頂住官兵數次進攻,所以侯恂才下令新軍出動,攻擊這裏。

“……沒有盔甲、沒有火器,個别人有鋼刀,可能還有幾張弓。上百人拿着斧子、菜刀或是木槍,但更多的人一無所有,隻有石頭、竹竿和棍棒。”周洞天彙報完對面的敵情,在他看來,寨子唯一能頂住官兵的原因就是恐懼:“裏面婦孺衆多,他們擔心官兵會掠走他們的妻女,所以冒死對抗官兵。”

趙砺鋒從鼻子裏出一聲冷哼,周洞天隻裝聽不見,對許平提出建議:“我軍開到後,裏面的人已經驚恐不已。卑職建議勸降。”

“勸降?”趙砺鋒厲聲喝問道。

“是的。”周洞天雖然沒有向長官以外的人彙報的習慣,不過既然對方将矛頭對準了自己,問道自己頭上,周洞天就悶頭頂回去:“隻要我們保證不傷害他們、不禍害他們的妻女,卑職以爲他們會投降的。”

趙砺鋒冷笑着說道:“督師大人的命令是剿,不是撫!”

“讓他們自行把煽動作亂的匪綁出來就是。”剛才三千營的士兵已經向寨裏喊過話,據周洞天觀察,現在寨裏已經是人心大亂,周洞天相信新軍的信譽對裏面的百姓還是很有作用的。他低下頭,雙手抱拳高舉過頂,向許平道:“請大人示下。”

不等許平說話,趙砺鋒就搶在前面叫道:“不能勸降。賊人狡詐,從來都是反複無常。”

周洞天不理他,隻是靜候着許平。趙砺鋒見狀向許平轉過頭來:“許将軍,卑職已經多次随軍在各地剿匪,詐降反複乃是賊人故伎,絕對不能同意。”

見許平還是默默無語,趙砺鋒又逼前一步,一字一頓地對許平道:“許将軍,督師明令要剿,許将軍難道打算抗命麽?”

許平一直在心裏盤算,如果抗命的話,那自己下一步該往何處去。這次向山東出兵,新軍最高級别的幾員大将都沒有出行,自己如果逃回張承業那裏也未必有用,還可能會給張承業找麻煩。如果是其他明軍各營,這種時候把營門一閉,關起門來聽調不停宣倒是個辦法。但是新軍上下紀律嚴格,許平自問無法動這種類似叛亂的行爲。而且,真要這麽做了,恐怕張承業第一個容不下自己。

聽到趙砺鋒的逼問後,許平隻好對周洞天輕聲道:“剿辦。”

周洞天微微一楞,和許平對視了一下。他見許平的意思明确,随即立正行禮:“遵命,大人。”

進攻的命令出後,三千營的炮隊立刻開火。八門六磅炮和四門九磅炮連續不斷地轟鳴,把民衆據守的營寨轟得碎屑橫飛。面對官兵的火力,營寨沒有任何反擊能力,許平眼睜睜看到寨牆附近許多人的斷肢被轟上半空,轉眼間整個寨牆上的人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明軍的火力仍在繼續,簡陋的牆體迅地崩塌。炮兵有條不紊地開始縱射,不久,寨内開始騰起黑煙,看來有引火物被命中。

黑煙越來越濃,火光也很快出現,片刻後寨牆也開始燃燒。大批的人從北面寨門口逃出,其中有男丁,也混雜着老幼婦孺。接到剿辦的三千營官兵排着整齊的軍陣,火铳手聽着長官的号令,向沖擊戰線的人群開火。前排被打倒後,人群擁擠着想退回去,和後面沖出來的人自相推搡,在明軍的火力下亂成一團,哭聲震天。

“攜裹民壯。”觀戰的趙砺鋒冷笑一聲,在許平身旁評價道:“這是賊寇的慣伎。”

寨牆被轟塌後,不少老人和婦孺從缺口中逃出,這些人哭喊着向明軍奔來,其中夾雜着的少量青壯全是赤手空拳,大呼着哀求饒命。隻是戰線上的明軍不爲所動,各級的軍官都嚴格執行着“剿辦”的命令,把他們打倒在血泊中。

三千營的參謀們簇擁在許平身後,其中一個長歎着放下手中的望遠鏡,湊前一步向許平輕聲詢問道:“許大人,賊寇已經崩潰,卑職認爲可以納降了。”

“這是賊寇的慣伎,這種伎倆我已經見過太多次了。”趙砺鋒厲聲喝道,轉過身訓斥那個參謀道:“對賊人不可心慈手軟,唯有格殺勿論!”

許平一句話不說。那個參謀靜候片刻,又退回原處。

太陽已經轉到西天,營寨上空是沖天的火光,簡單搭建的木牆燃燒着翻倒。幸存的人們嘶聲呐喊着沖向明軍的陣地,用竹竿和磚石攻打着明軍。而身披鐵甲的明軍長槍兵則落下面甲,放平長槍迎戰。五米長的槍林和竹竿、木棒交織在一起,長槍銳利的槍刃輕而易舉地刺穿百姓身上的布衣,把對手逼得驚恐後退。

明軍整齊地穩步向前,踏着遍地的屍體把百姓們逼回寨前的火焰中。百姓們四散奔逃,數百人從明軍軍陣中間沖過,瘋狂地奔向夜色中的荒野。趙砺鋒看着他們的背影嘿然笑,轉頭對許平道:“許将軍,該讓馬隊出動了。”

看到許平隻是沉沉不覺,趙砺鋒提高聲音怒吼道:“許将軍!”

“嗯?”

許平從茫然中收回心神,側頭看着趙砺鋒,後者催促道:“該讓馬隊出動了。”

“哦。”許平答了一聲,回頭對一個衛士吩咐說:“讓馬隊追擊。”

“遵命,大人。”

那個衛兵立刻跑去傳令,靜候在将旗後的三千營騎兵聞令拔刀出鞘,呼嘯而出。這時明軍的步兵已經冒着煙火攻入寨中,少數守衛者還在許多角落負隅頑抗。但他們的抵抗毫無意義,幾乎沒有給三千營的鐵甲步兵造成任何傷害。

……

天色将晚,寨子的廢墟還在燃燒。天空中翻騰着烈火,如血的殘陽映照着冒煙的大地,周圍的荒野也披上了血色。許平不知道該如何處置被抓住的大批百姓,就把他們統統聚攏起來,讓餘深河連夜送往督師大營。

志得意滿的趙砺鋒見大局已定,滿面笑容地鑽進營帳去吃飯、休息。他在随從們面前先把這場武功大大地吹噓一番,然後,對于爲什麽之前的官軍會幾次拿不下這個寨子,還表示了完全不能理解。

在廢墟旁默默踱步的許平越走越深入夜色,背後的周洞天一言不,幾個随行的衛士在幾步以外跟着他們。黑暗中,地上橫七豎八都是死去的難民,這些人雖然沖出了明軍步兵的稀疏包圍圈,卻沒有幾個能逃過騎兵的馬刀。

一陣吭哧吭哧的聲音傳來,打斷了許平的沉思。他擡眼看去,微弱的火光映照下,有一群類似狗一樣的動物正伏在幾具屍體上撕咬。許平心中一驚,立刻抓住腰間的劍柄。它們也停下來,一雙雙綠幽幽的眼睛在黑暗中着光。其中一隻身形最大的,昂起頭來,兇狠地凝視着許平和周洞天。一會兒,這些亮光消失不見了,它們低下頭去,撕咬聲再次傳過來。

“大人,”周洞天手握佩劍小心戒備,在許平身後勸道:“說一千、道一萬,他們聚衆作亂、不服王化,不管男女老幼都是賊!都是賊!大人我們還是回營。”

“屠殺婦孺的武功……”許平仰天長嘯,按在劍柄上的手無力地垂下:“回營。”

第二天,許平帶着幾個部下去督師大營繳令。許平遠遠望見禹城大營時,看見道路上正走過綁成一隊隊的大批婦女。她們的雙手都被麻繩捆在身前,前後聯接成串的長繩牽在隊伍最前方的馬尾上。這些婦女披頭散的被繩子拖着前行,出一陣陣的啜泣聲。而最前面馬上的騎兵則是一副得意洋洋的模樣。

“這是幹什麽?”許平馬鞭一指,身後的衛兵就縱馬上前去喝問。

片刻後,衛兵回轉向許平報告,原來這一隊隊的婦女都是朱元宏、成逸君等人的戰利品。督師侯恂允許各軍将領在剿滅亂民後,可以随意處置他們的家小。許平揚頭望去,官道上被捆走的婦女長列一眼望不到頭,恐怕有數千之多。大概明軍各軍的軍頭會把這些婦女送到德州,然後在那裏賣給地頭蛇和人販子,賺取白銀。随後,她們就會被轉賣給山東和北直隸各處的妓院。可能現在大批的人販子已經雲集在德州附近了。

許平聽罷默默無言,揚鞭疾奔,從一隊又一隊的女人身邊馳過。抵達督師大營後,許平報名入見,侯恂立刻召見。今天的督師笑逐顔開,連聲誇贊道:“老夫已經看到捷報了,數千賊寇被一鼓蕩平,官兵隻有幾人受傷,克勤真是大将之才啊。”

“督師大人!”許平撲通跪倒在地,痛聲呼喊道:“末将求督師大人慈悲。”

侯恂見狀大驚,離座而起,親手來扶許平:“快快請起,這又是爲何啊?”

許平把來路上看到的事情複述一遍,悲憤難抑地叫道:“逼良爲娼,國法難容,末将敢請督師大人嚴懲。”

“這個……”侯恂按着許平坐下,緩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上,不急不忙地說道:“一人作亂,九族當誅,這些都是賊寇的妻女,何來逼良爲娼一說?”

“督師大人。”許平又跳起身,隻感到胸口漲得滿滿的,幾乎要炸開一般:“大多小民隻是被賊人攜裹,督師大人該安撫才是,怎好盡行誅殺?”

“許平!”侯恂一拍桌子,戟指喝道:“你是在說本官濫殺無辜麽?”<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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