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現的幾個老人都腿腳不好,奉命前去領人的餘深河更無二話,當即命令手下士兵制造擔架,把幾個老人一路擡到許平這裏來。當幾個哆哆嗦嗦的老頭被帶到馬前時,許平連忙下馬走過去,客氣地問道:“老人家可好?”
見來了一個大人物後,老頭們都噗通跪在地上:“将爺,草民不是細作。”
“老人家貴姓?”
“将爺,草民不是細作。”
“老人家是本地人嗎?”
“将爺,草民不是細作。”
無論許平如何好言安撫,他們翻來覆去就是一句話,辯解自己不是叛軍的探子。許平見實在無法問出任何有價值的話,隻好暫時放棄。正值開飯時間,許平就命令給這幾位老人送上一份熱騰騰的飯菜。
吃過飯後,幾個老人的精神略見好轉,不再像剛才那樣萎靡不振。其中一個鼓起勇氣開始回答許平的問題。據他說,附近因爲戰争已經破敗多年,農民們根本繳不上官府的地租,所以大家普遍抛荒。倒是季退思匪幫把地方官都打跑後,有些逃去做土匪的人又回家來種地,許平看見的那些沒有拾幹淨的田地就是這些前土匪種的。聽說官兵又打回來後,這些人不敢多耽誤,隻是草草收割後就又逃回山寨裏去。那些糧食當然現在都在叛軍的營寨裏。老人們極力辯稱他們村裏絕無土匪,全都是良民,隻是畏懼兵禍才不得不逃離村子。
“村子裏的年輕人現在都在哪裏?”許平想宣傳一下他們新軍的軍紀,也希望盡可能地安撫民衆,以協助官兵運送辎重。
這老頭倒是很老實,自從說開頭以後,想到什麽就說什麽:“男人們怕被官兵抓丁,都藏到山間、河溝裏去了。”
“那村子裏的婦孺呢?”
“女人們怕被官兵看見,也都躲起來了。”
“村裏隻有你們幾個老人?”
“走得動的都走了,我們幾個走不動的隻好留下來了。”
周圍的其他幾個軍官都嘿然無語。許平下令好好款待幾位老人,同時派遣士兵搜索四周,如果遇到逃難的百姓,就告訴他們己方是新軍。許平一再向屬下軍官強調,絕對不許傷害百姓,隻要向他們宣傳本軍的軍紀便可,如果百姓實在不願意返鄉也萬萬不可強求。
七日下午,張承業趕到許平處,他已經把指揮後隊的權利交給吳忠。等張承業抵達前哨位置後,他看見修建一半的浮橋上并沒有工兵在繼續施工,而是正在搭建臨時倉庫。此時長青營官兵已經有一千八百人抵達土河浮橋附近,但許平身邊的不過三百人而已。張承業見狀眉頭一下子就皺起來,但是他并沒有當衆火,而是招呼許平一個人來和他說話。
許平把手頭的工作交待給周洞天等幾個參謀,就跟着張承業走進他的臨時帳篷。進門後,張承業示意許平把帳門落下,才質問道:“先鋒昨天就該度過土河,搜索禹城一帶的賊寇,爲何今日浮橋還沒有建好?”
許平不慌不忙地搬過一把椅子,恭敬地請張承業落座,道:“大人請落座,末将有些東西要給大人看。”
張承業仍一動不動地站着,不耐煩地催促道:“有話就快說罷。”
“遵命。”許平把桌子上的幾張紙攤開,擺在張承業的眼前,同時讀着上面的數字:“直到今日午時爲止,我軍在此地方圓三十裏内現百姓一千三百七十二人。見到我軍的偵騎和士兵後,這些百姓中有九百六十五人試圖逃跑,三百人跪地求饒,還有二十人試圖持械攻擊我軍士兵,不逃不避的人微乎其微。”
張承業靜靜地看着紙上的統計數字,在許平給他搬過來的椅子上坐下,道:“繼續講。”
許平把第一張紙拿到一邊,指着第二張紙上的數字給張承業看:“大人,我營士兵向這些百姓提供糧食後,其中有近九百人收下,其餘的都說什麽也不要。很多百姓都是饑腸辘辘,但是當着我軍士兵吃東西的不過五十人而已,而且全部是老人和孩子。從始至終,青壯都保持着對我營士兵的戒備,即使告訴他們我們是鎮東侯屬下的新軍,他們仍懷有敵意。”
張承業掃視着這些統計數字,頭也不擡地問道:“克勤對此怎麽看?”
“大人!”許平雙手撐着桌面,大聲說道:“此地已經一年多沒有地方官了,在賊寇的長期蠱惑下,民心已經非常可慮。一見官兵前來就四下逃散,這對我軍非常不利。賊在暗處,我在明處,我軍很難獲得賊兵的情報,而賊人對我軍的行動卻了如指掌。”
張承業擡起頭看着許平,道:“參謀司事先的計劃是要我軍盡快占領禹城,再以最快的度進入齊河。如果我們止步不前的話,不但會打亂參謀司的計劃,而且跟在我營後面的十萬大軍都因此不得不放慢腳步。”
“事先的計劃裏,參謀司并沒有想到賊人的蠱惑已經如此深入民心,計劃裏甚至還想利用民力協助我軍運輸辎重。”許平保持着姿勢不變,直視着張承業的眼睛,大聲道:“大人,末将要在此地徹底擊破賊人的蠱惑,徹底消除百姓心中的懷疑,請大人恩準。”
張承業沉吟不語,許平滿懷希望地看着他。張承業再次拿起那些統計數字看看,對許平道:“克勤打算怎麽做?”
“禀大人,末将已經下令拉網搜索附近的難民,而且不會是一個梯隊,而是多層進行,務求不讓任何一個百姓聚集區漏網……”
在張承業到來之前,這個計劃就已經開始執行。上千名士兵,以把總隊爲單位分開搜索,進一步擴大搜索範圍,同時往複巡視方圓五十裏内的各處百姓聚集地。計劃裏同時也包括對這些士兵的補給預案和輪休細則。
許平認爲,暗示百姓回村會增加他們的不安全感,他覺得不對百姓提要求更有助于他們信任官兵:“末将猜想他們急于逃難,必然房屋簡陋,所以會立刻動手讓士兵們幫助他們修繕房屋,同時大力宣傳我軍的仁德。”
張承業沒有點頭而是反問道:“嚴格按照條例來行事麽?”
“是的。”許平重重地一點頭。
“山岚營的先鋒兩日内就會到達此地,精金營在三日内抵達,其他各營也會随後迅開來。從現在開始隻有兩天時間,九日午時一定要渡過土河,這個克勤是否清楚?”
許平胸有成竹:“末将明白,所以才想立刻着手開始安民,但絕不會因此拖慢大軍步伐。”
“那麽,條例上不許可提供銀錢、過一日所需的糧食或衣服給百姓,即使是看上去很困難的人家也不許可,這個克勤可否知曉?”
許平當即答道:“是,末将深知此條,絕不會浪費大量的軍需。”
張承業看着許平,追問道:“爲何會浪費大量軍需?”
許平垂沉吟了一會兒,把條例反複思考一番後斟酌着答道:“因爲一旦開倉一次,百姓中難免會有人賴上我軍?這樣……這樣就會天天來要,而更多人看見後也會效仿。會變成我軍的沉重負擔,長期如此實在是……”
說到這裏許平突然聲音一滞,擡頭看向張承業:“大人,末将明白了,末将知錯了。”
張承業微微點頭,又提出一個問題:“爲何會有盡力幫百姓修繕房屋的條例?這條意義何在?”
之前許平從來沒有過安撫百姓的經曆,聽到張承業這個問題後頓時又愣住了,他在心裏把條例反複念上許多遍,終于搖頭道:“大人,末将愚鈍,這條難道也有問題麽?”
“這條條例恰好就是因我而起的,二十年前當年奢安之亂方平,我曾帶隊在赤水附近安撫百姓,十八年前又在福建沿岸防備海盜登陸,侯爺詳細問過我這兩次的情況後定下了這條。”張承業不慌不忙地說道:“第一次,我是駐在剛剛平定的叛亂區,這點倒是與克勤今日的情況有些相似,叛亂已經平定,我知道侯爺不欲殺人示威,但仍要震懾當地的少民,每天派出人去給他們修繕房屋,既能夠善結人心,也能讓那些暗處仍心懷不軌的人意識到我軍的軍威;第二次,福建地區的百姓不需要我們武力震懾,但海盜當時被打得幾乎不敢上岸,若是日子過得太平穩了,我擔心士兵會松懈,所以要每天給他們找些事做,同時取得民心。”
許平聽得默默點頭,臉上顯出思考之色,張承業等了一會兒,說道:“當時福甯軍還沒有安民條例,這些條例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制定出來的。”
“末将明白了。”許平大聲說道:“多謝大人教誨,此等條例顯然不适用于今天此地,末将這便去做修改,然後把理由上報。”
說到上報時許平的神色一黯,張承業看見眼裏,便道:“條例務求簡單易記,所以不可能詳細講述制定時的情況,比如上次你修改的戰棋規則,之前就是按照我軍多年前在遼東、雲南的經驗制定出來的,自大都督府關閉後沒有修正過。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本是侯爺在長生島時一再強調的,但是大多數人根本沒有往心裏去,而往心裏去的幾個,據我所知日後都成爲了侯爺的左膀右臂。”
見許平神色一振,張承業繼續說下去:“克勤你很有天份,我看見你讀條例的時候常常會去想原因所在,但是你隻想你曾遇到過的情況,對這種不曾有過切身經驗的條例就倦怠了些。”
許平一愣後答道:“大人,末将毫無經驗,這從何想起啊?”
“我剛才問你時,你不也答出來了些嗎?無論對錯,總是有想法的,這樣日後一旦遇到,就會有所映證。再說我軍肇造,又從讨伐外敵轉爲對内平叛,用的也是十五年前的條例,教導隊肯定需要大量的報告和教材,我知道很多人看你不慣,但你才多大?五年、十年之後,當大家回過頭看,看到這麽多的教材、報告都是你寫的,在别人碌碌無爲的時候你已經做了這麽多的事,到時候又會如何?”張承業不等許平回答,便起身打算離開:“好,兩天!本将隻給你兩天時間!好做,有些事本将就眼開眼閉了。”
“遵命,大人。”許平信心十足的答道,目送着張承業離開帳篷時又道:“謝大人。”
張承業前腳剛走,周洞天後腳就在門外喊報告。周洞天進來後,就把參謀們剛剛制定出來的後續搜索計劃交給許平過目,許平馬上對這計劃作出相應修改:“立刻執行!”
“遵命,大人。”
周洞天領命退出。餘深河剛吃過飯,才歇過一口氣,又再次帶隊出。許平交給這些軍官的命令非常明确:嚴禁暗示百姓應該離開他們的山寨返回村子,同時一定要再三詢問他們是否有何種需要。
無論衣服、藥品或是其他任何短缺,許平都打算盡快給他們運去,爲此他還催促工兵加搭建臨時倉庫,并向後方大軍要求更多的緊急補給。
雖然隻有短短的兩天時間,但是許平對自己的計劃仍有相當信心,他甚至還有餘暇掏出黃子君給他抄的《征戰之源》再看一看。如同黃子君所說,這本書裏沒有任何生動有力的戰例,也沒有教導隊其他教材上寫的那些戰術技巧。隻有令許平感到非常乏味的一些枯燥條例,還有一些他不甚了了的一些名詞,比如“動員”這個詞,許平就是花了好久才勉強搞明白它的意思。
“……動員總綱、道路動員、人力動員、運輸動員、經濟動員……”許平順着标題一個個地數着,雖然他覺得這本書枯燥無比,但是既然是黃石花費了很大精力才編寫出來的,那還是繼續看。此外,這也是黃子君的一番心意,這本書的每一個字都是她辛苦抄寫下來的。再說軍中也沒有其他事情好做,與其閑着不如看看書。由于這本書極其枯燥,許平每次都把自己讀過的章節都跳過去,再也懶得重看它們一遍:“……‘建立新單位’、‘補充老單位’,好,今晚就看這兩節。”
剛翻到這節,許平突然一愣:“以後我還是重看一遍,從今天這兩節開始,我要好好想想侯爺爲什麽要制定這些條例。”
八日下午,士兵報告有人返鄉,這種立竿見影的效果大大出乎許平的意料。他原本的算盤是先埋下種子,然後靠着這些人的口口相傳,再加上新軍的嚴格軍紀來擴大影響。不過眼下既然有人回來,那許平當然要親自去見見他們,以求千金買骨之效。
回來的那幾十個人,都是上次許平見過的那幾個老人的同村人。這兩天許平對幾位老人一直很照顧,找到他們同村的人後,爲了消除村民的疑慮,許平還讓士兵把老人們擡去和家人團聚。許平在周洞天、餘深河等軍官的簇擁下進村後,一個上次沒有見過老頭已經趴在房門口磕頭,口稱:“叩見将爺。”
“老伯請起。”所謂一不做、二不休,許平客氣地親手把那老頭攙扶起來。
“草民是這個村的村長……”那個老頭恭恭敬敬地向許平報告着。進入八月後天氣漸涼,如果不是實在心裏害怕,他們本也不願意到山溝裏去吃風,尤其是家家還有老人和孩子。那幾個最初被官兵找到的老人都說新軍軍紀良好,見他們歲數大就讓他們住進暖和的帳篷,甚至還有肉吃。
聽說是鎮東侯的部屬後,村裏的人有些心動,經過一番議論後就決定回來住。反正朝廷收複這塊領土後也要百姓種地交賦,不可能永遠躲着官府,何況如果惹官兵不痛快,還有被當作土匪剿滅的風險,既然躲藏之地已經被官兵搜索出來,那還不如老老實實地回家,以顯示自己是本份良民。
村長自稱姓張,這個村就叫做張家村,裏面的人大多不是姓張就是姓王。說話間村長把另一位跪在路邊的青年人介紹給許平,說這是他的兒子,跪在他兒子旁邊的是他的媳婦。許平縱觀周圍的這群人,裏面隻有這個村長的兒媳一個年輕女人,其他的婦女多半不是躲在屋裏就是還沒有回來。
許平随口和這個村長聊了幾句家常,并從懷裏掏出一串小錢:“老伯,以後就是太平日子了,本将祝老伯明年能添個大孫子。”
“多謝将爺,多謝将爺。”老頭子又跪下連連磕頭,許平也沒有阻止他,隻是含笑等他謝過後,又叫他們一家盡管起來說話。
雖然父子二人滿臉堆着笑,但是許平看得出他們還是很緊張,這讓許平心裏也有些遺憾。旁邊的媳婦似乎察覺到許平的不快,連忙大聲恭維道:“民婦也聽說過黃侯爺的大名,隻盼他老人家多子多福,盼他老人家子孫滿堂。”
許平微微一笑,又掏了一串錢給這個民婦:“這是賞你的。”
“謝将爺。”那女人歡天喜地,一連串又說了許多好話,自然也不忘加上給許平的:“将爺升官财,多子多孫。”
許平大笑不止,他身邊的衛士和軍官也都竊笑不已。見官兵心情大好,村子裏的人也都放下心來。周洞天等參謀趁機就問起些水文地理的情況。那個拿了賞錢的村婦對官兵的詢問格外熱心,連忙跑家串戶,把幾個經常在土河打漁的村裏人都替新軍找來。周洞天告訴這幾個人,明日如果無事,不妨去長青營駐地一趟,幫助新軍了解情況,還會掙到一份賞錢。
前一次投票,有9的人猜對了,你在其中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