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直隸内進行的這次武裝大遊行中,長青營作爲先鋒自然風頭十足,在進入敵境之前,先鋒是一件很惬意的工作,有船先乘,有路先行。二十一日,後續部隊還在路上時,長青營已經先期乘船順着衛河直達德州,做着向平原進的準備。
美中不足的是,許平現沿途的縣城統統四門緊閉,各地的縣令雖然派人送酒送肉,還送些糧食犒勞官兵,縣令本人一般也在侯恂路過時拜見督師大人,但是很明顯,一個個縣城都是如臨大敵。許平曾經從青縣的城牆下走過,隻見門禁森嚴,城牆上還站滿了持械的丁壯。
爲此許平曾問過張承業。老将軍告訴他,最近幾年,每次朝廷大軍出動時,都将地方騷擾得苦不堪言,因此各縣就像防賊一樣地防着過路官兵。如果城門打開,就算門衛再盡力阻止,也難免官兵一擁而入騷擾百姓。現在把城門緊閉起來,官兵自然不能去攻打城市。
許平聽了,不禁心中有些疑惑,問道:“大人,正月裏末将跟随大軍出征時,似乎百姓并非如此啊。”
“上次隻有我們新軍參戰,父老們自然是有所耳聞的。”張承業指指本部的身後:“這次可不同了,沿途不斷有其他各軍加入作戰序列,這些友軍的所作所爲,父老們自然也是心明眼亮的。”
目前明廷仍然控制着東昌府北部,德州以南就是叛軍的活動範圍,此處基本是朝廷和山東叛軍的控制區分界線。南面的季退思曾三次圍攻曲阜不克,都被明軍守住。半年前,季退思集中力量攻入北直隸,在南線的叛軍采取保守姿态,現在大小汶河就是南方明軍和叛軍的軍事分割線。
正月裏新軍擊退山東叛軍後,叛軍對德州的圍攻也就瓦解,勢力撤退到數百裏外。此次參謀部認爲,叛軍主要的抵抗将集中在濟南府周圍。如果明軍收複濟南府,那麽叛軍就不得不決定是向河南流竄,還是退向青州府。如果叛軍選擇前者的話,明軍可以輕易地收複青州府和膠東地區;如果叛軍退向青州府的話,明軍收複濟南府後,那麽明軍控制的南北直隸将連成一片。以後明軍可以再以濟南府爲基地,向東壓縮叛軍的活動範圍,最終目的是将叛軍擠進膠東半島,并将他們消滅在那裏。
新軍與叛軍的德州之戰才過去半年,德州城就重新恢複得一片繁榮。崇祯年以來,盜匪四起,朝廷越來越倚重軍方,官兵自然也越來越無法無天。以往的縣城不敢讓官兵靠近,主要是因爲縣令官職卑下,萬一被官兵騷擾了也是有苦無處說,統領大軍的督師,絕不會爲了一個縣的遭遇和部下将領過不去。但德州有所不同,德州本來就是州城,現在也是濟南府碩果僅存的大城。德州有知府坐鎮,是朝廷關注的重點,就算膽大的官兵也不太敢在這裏鬧事。因此,明軍駐紮在附近,德州雖然也是全城戒備,嚴禁中央部隊的士兵進入城市,但并沒有在大白天閉上四門。
二十一日,長青營在德州城外安營紮寨,等待後續部隊到達。張承業到底年紀大了,另一個副官吳忠的性格比較随和,而許平則是精力旺盛,所以長青營中的日常事務都是由許平處理,大事上報張承業,小事自己就可以決斷。布置好營地後,雖然是在内地,閑不住的許平還是部署好偵騎,一如在敵境般謹慎。
二十二日一早,随着号角聲響,許平當即從床上一躍而起,興沖沖地趕到大營處理公務,這是他第一次帶兵出征,滿心都是喜悅。中午時分,衛兵報告有三個德州市民求見,而且都自稱是許平的故人。
“故人?”許平眉頭一皺,就讓衛兵把幾個人帶進來。進來的三個人穿的都是绫羅綢緞,入帳後就是大禮拜倒。
“草民張傑夫,叩見大人。”
許平立刻認出來者,另外兩個人自然是樂琳和姜烨,三人都是德州的地頭蛇。許平客氣地請他們起來就坐,還讓衛兵送上茶水。他們開始喝茶時,許平對他們抱歉道:“軍中沒有什麽良品,三位大俠将就些。”
張傑夫他們以前見識過新軍,今天一路進來的時候,又仔細觀察了長青營的軍容。聽了許平的話,他們也不客氣,張傑夫當即放下茶碗,笑道:“這茶确實不能算是上品。”
許平見張傑夫身上的衣裝十分講究,人雖步入中年,但卻完全沒有富家人的福态,體型近似年輕人,手掌上筋肉突出,指間關節也粗大。另外兩個人都是一臉橫肉,雖然現在三人都是滿臉堆笑,但許平忘不了他們手握鋼刀時兇相畢露的樣子。
三個人臨來之前早已經商量好,一聽張傑夫起頭,樂琳馬上就笑着問道:“不知道許将軍要在這德州駐紮幾日?”
許平含糊地報聲:“三、四日。”
“這營中也無甚樂趣,”張傑夫一拍大腿,大聲道:“許将軍和手下的兒郎們,不妨去德州城内轉轉,如何?”
“知府大人不讓我軍官兵進城。”
聽到許平這話後,三位大俠相視一笑,還是由張傑夫開口:“如此卻是不妨,草民幾個昨夜已經去拜會過知府大人,說起許将軍保存地方的事迹。嗯,聽知府大人的意思,如果不攜帶兵器,也是可以進城去轉轉。”
許平聽了有些心動,他忙碌了這麽些日子,确實想稍稍散一散心,許平自幼就沒有離開過京師附近,上次到德州時也沒機會看看風土人情。張承業命令長青營士兵這兩日在營中放松休息,隻是不許飲酒。如果禁止進城後飲酒,并嚴令士兵按時回營,許平覺得不會出什麽纰漏,對樹立許平的威信也有好處。大戰在即,士兵們确實需要從緊張的狀态中放松一下,張傑夫看出許平意動,就勸他道:“草民幾個已經在城内擺下宴席,就等将軍大駕光臨了。”
“隻是要問過張大人。”許平心裏已經同意,就打算去請示張承業。
“正要許将軍引見。”三人立刻起身,簇擁着許平去找上官。
張承業對此并不反對,他也不願把官兵的弦繃得太緊。聽過許平的介紹後,張承業就安撫這三個勞軍的人一番。他們要拽張承業和吳忠一起去吃飯,張承業笑着婉言拒絕,讓吳忠和許平盡管前去:“本将年事已高,喜靜不喜動。”
私下裏張承業囑咐許平和吳忠:“讓千總、把總帶隊,在城裏轉轉,聽聽書、嘗嘗小菜都很好,但不許喝酒、不許賭博!”
“遵命,大人。”許平和吳忠都答應道。
召集下面的軍官訓話後,許平和吳忠就高高興興地和張傑夫他們走了。長青營的十個參謀軍官因爲沒有帶隊的任務,也和許平、吳忠一同前去。營中隻留下些衛兵。
果然,席上菜肴很是豐盛,請許平吳忠坐下後,張傑夫他們就開始在旁邊一個勁地勸酒,吳忠和許平堅決地表示不喝。這座酒樓似乎被張傑夫一夥包下來了,除了他們更無别人。一頓飯也不知道吃了多久,張傑夫他們又叫來一個戲班子,就在樓上開始唱戲。許平是窮人家的孩子,能坐在桌一邊吃飯一邊聽戲,對他來說真是以前想也不敢想的的奢靡生活。吳忠實在抵抗不住姜烨的熱情,飲了一小杯,随後沖許平無奈地苦笑一下。
看到部下們也都興高采烈,尤其是周洞天那幾個和許平一樣出身貧寒的參謀,人人都是喜笑顔開。請客是自己的朋友,許平感到臉上多了些光彩,心中又是歡喜又是感激。抽個空子,許平偷偷地問身旁的張傑夫:“張大俠,這可讓你們破費了。”
張傑夫不以爲然地哈哈大笑。自從上次協守德州,他被朝廷記了功,現在家大業大,徒子徒孫已經過百,生意都擴展到膠東地區去了。看起來,用不了幾年,德州大俠就能成爲響當當的山東大俠。坐在旁邊的樂琳聽到許平的話,他笑着對許平道:“現在德州的酒樓都是我師兄管着,哪裏還用花錢?”
志得意滿的張傑夫今天喝了不少,他重重一點頭,豪氣幹雲地對許平道:“以往我們兄弟倆和姜大俠有些不爽利,後來我們大家都想通了,一起生死過的弟兄還有什麽看不開的呐?所以我們已經劃清買賣,約定從此以後酒樓都歸我,賭場都歸他,至于鹽、茶等生意,自然是有财大家。”
許平并不知道,這三人已經聯手把其他的大俠都趕盡殺絕,現在壟斷着附近的保護費生意。聽張傑夫說得有趣,他就問樂琳道:“那樂大俠是什麽買賣?”
樂琳暧昧地一笑,道:“許将軍這便知道了。”他拍拍手,就有人應聲下樓去。片刻工夫不到,領上來一群花枝招展的女子。樂大俠把手一揮,她們就紛紛跑到許平、吳忠以及其他長青營的參謀身邊。樂琳還專門指着許平的位置對其中一人說道:“周姑娘這邊坐。”
款款走到許平身邊的這個女子,身穿薄薄的稠衣,體态修長輕盈,明亮的雙眸猶如一潭湖水,眼神流轉間好似還起伏着若有若無的一層紗。和這雙明眸對視了隻一瞬,許平就覺得喉頭一緊,他連忙避開這雙眸子,對樂琳叫道:“樂大俠,這可使不得。”
樂琳根本沒理許平,隻顧繃着臉吩咐那女子道:“小心伺候貴客,休要怠慢了。”
見許平要起身避讓,張傑夫立刻伸手按住他,笑道:“許将軍出征在即,也不必太苛求自己了嘛。”
就在許平與張傑夫争執時,身邊的吳忠已經跳起身來,連連擺手表示無須陪酒。坐在吳忠邊上的姜烨立刻對那個女子高聲怒吼,把那個女孩子吓得面無人色,幾乎軟倒在地。樂琳也探着頭,大聲嚷嚷着:“把她帶走關起來,三天不給飯吃。”
正在吳忠手忙腳亂地解釋的時候,許平旁邊的周姑娘已經動手給許平斟了一杯酒,雙手捧着送過來。許平繃着面孔轉向她,看出她尚且十分年輕。許平拒絕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見到女子的臉上突然充滿了恐懼不安,那雙大眼睛正乞求般地望着自己。許平暗暗歎了口氣,低下頭接過酒杯,道聲:“謝了。”
聽到這句話後,那女子頓時松了一口氣,現出寬慰之色。
“多麽美的一雙眼,就像寶石,嗯,完美無暇。”許平在心裏連連贊歎,迅避開那女子的注視,把酒杯放到唇邊抿了一下。
“許将軍可見過這麽标緻的姑娘?這可是德州的第一美女,因爲這雙眼睛,藝名就叫妖瞳。”旁邊的樂琳得意洋洋地介紹,他猥瑣的表情令許平感到胃裏一陣陣惡心。樂琳用雙手比劃着,笑道:“周姑娘的也很大,今晚就讓周姑娘伺候許将軍,如何?”
許平緊閉着嘴沒有說話。旁邊的周姑娘似乎完全不在意别人用談論牲口一樣的口氣談論她,随着一陣香風,傳來她柔和的聲音:“今日能伺候許将軍,是小女子的福氣。”
許平直視着前方,口氣平和地對樂琳說道:“多謝樂大俠美意。隻是今天我必須回營,上峰已經交代過了。”
“那也無妨,”樂琳立刻胸有成竹地說道:“那許将軍把周姑娘一起帶走便是。”
此時許平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流利地應對道:“多謝樂大俠美意,不過軍中不許帶女子入營。”
“這個自然,軍中的規矩我們都是知道的。”樂琳似乎對這個說法毫不感到奇怪,他一邊飲酒,一邊拍着胸脯說:“讓周姑娘換上男裝便是,這個很容易安排。”
“多承樂兄、張兄美意。”許平向張傑夫和樂琳連連抱拳,道:“隻是在下新任長青營指揮同知一職,實在不敢觸犯軍紀。”
張傑夫和樂琳都連忙扔下酒杯,回禮道:“許将軍,這可不敢當。”
這時許平身旁的女子道:“許将軍,那小女子就伺候您飲酒。”
她說着又把酒杯斟滿送到許平身前,明亮的目光仿佛帶着一股熱量,直射入許平的眼睛。
“謝謝周姑娘。”許平把酒一飲而盡,放下杯子,暗暗對自己說再也不能喝了。然後就悶悶地夾了幾下桌上的菜肴。吃了菜後,許平目不斜視地看着前面的人唱戲,雖然香風不時送來幾句莺語,他再不理會身邊女人的一舉一動。
在這種暧昧的宴席上呆了不知多久,幾次許平想起身告辭,但是又忍不下心從這令人迷醉的氣氛中抽身而退。雖然心中明知不應該,但是今天做東的人是許平的舊相識,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結下的生死交情,這讓他心裏有一種放松的感覺。
戲班子換了一台又一台的節目,沉浸其中的許平突然感到有些不對,跳站起來走到窗前,現天色已經将近黃昏。被臨窗的微風一吹,許平的腦子恢複了清醒,沖到吳忠身邊,沖他低聲道:“城門要關了,我們得趕快走了。”
吳忠雖然又被姜烨和陪坐的女子灌了些酒,但是他一直還維持着基本的自制,始終沒有放開肚皮暢飲。聽到許平的話,吳忠的腦子也馬上轉過彎來。他向窗外一望,忙不疊地站起身,招呼其他軍官道:“時候不早了,我們要趕緊走,不然就不能出城了。”
這時許平注意到,其他桌上的參謀們不少已經喝多了,其中有幾個更是和身邊的女子倚在一起,多有醜态,吳忠的聲音甚至沒能引起他們的注意。許平大吼一聲:“衆人,聽令!”這才把他們的注意力吸引過來,一個個頭昏腦脹地從座椅上跳起來。
張傑夫、樂琳見狀連忙問道:“這許多位大人,今夜都要回營麽?”
“正是!”許平一陣心煩氣躁。自己帶隊出來以前,向張大人保證了不喝酒,現在鬧成這個樣子,真不知道該如何向張大人交代。
随着樂琳一揮手,所有的女子紛紛跑下樓去。姜烨急忙安慰許平道:“許将軍,軍隊裏當然要有一些規定,不過隻要沒生戰事,上官也都是閉眼不見的,許将軍不比太過憂慮。”
“我新軍不同其他官軍。”許平不想多做解釋,喝令一個夥計去找個木盆裝些水,給這些家夥洗洗臉,清醒清醒。
張傑夫見狀,忽然心中想起一事,試探着問道:“許将軍,那入城的衆多的官兵,今夜也都要回營?”
“自是如此。”許平想也不想地答道。
張傑夫和另外兩位大俠都對視一眼,還是由他開口說:“許将軍,我等德州商民同感官兵辛苦,今日各店家都在犒勞将士。”
“犒勞?”
三位大俠告訴許平,他們已經安排一些店家供士兵吃喝,賭場要讓士兵赢些錢,窯子也少收士兵的錢。他們早就算好了,新軍不過三千士兵,這些花銷分攤到各處,還在能承受的範圍内。崇祯年以來,天下越來越不太平,盜匪遍地不說,官兵也常常打劫商旅。以往官軍過境,各府城内有心勾結官府的地方惡霸也都是要巴結官兵的。這一次,張傑夫他們就把寶壓在新軍身上。許平名氣響亮,自然是頭等重要的人物。等到其他新軍部隊過境時,他們也打算去疏通一番。
許平不知道張傑夫他們心中的打算,更不知道各地的土豪一個個都抱着廣撒網、釣大魚的念頭,指望結交一些将領。許平覺得對方是一片好意,他自然不能火,見幾個參謀軍官還在東倒西歪,他急忙和吳忠跑下樓去召集官兵,好把人帶出城。<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