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已經是天色白,黃子君也驚慌地坐起,喃喃道:“完了,完了,我娘會殺了我的。”
許平急急忙忙地戴上頭盔,披上鬥篷,又沖過來重重地抱了黃子君一下。
“許郎,”黃子君也溫柔地與他相擁:“你這就要走了麽?”
“是啊。”許平沖過來抱了一下黃子君,接着放開心上人,伸手去抓佩劍,沖着她苦笑一聲:“今天泰山大人召見,辰時!現在恐怕都快到巳時了。”
許平一邊急急忙忙地把劍配上腰間,一邊嘟囔着:“糟糕,糟糕,我得趕快走,不能讓侯爺和大人們久等。要是被泰山大人知道我去遲的真正原因,一定會被嚴懲,說不定送去宮中當太監。”
黃子君紅着臉道:“聘金我已經替我爹想好了,一百萬兩銀子,少一錢都不行!”
迅裝束停當,許平臨行前又走到黃子君面前:“再給抱一下。”
許平用盡全力緊緊地抱住黃子君,不知爲何,許平隻覺得胸中異常沉重,好像一松手就會把她永遠失去。雖有千言萬語,但時間卻再也不能拖延了。
許平戀戀不舍地放開黃子君,後者緊緊抓着他的衣甲邊緣:“許郎,千萬平安歸來。”
“放心。”許平向帳外走去,撩開帳門的時候大聲說道:“子君,等着我立功的消息。”
催促着馬兒不要命地趕到校場,遠處可以看見聚攏着幾十個新軍将領。不等戰馬停穩,許平就飛身下馬,在地上一個踉跄前沖幾步,差點跪倒在地。許平單手在地面上一撐就彈起身,走過來接馬缰的衛兵露出詫異的眼神,許平顧不得解釋,拔足就向着那群軍官疾奔而去。
許平跑過來的腳步聲引起那些新軍将領的注意,等他沖到近前時,張承業和吳忠已經走出人群,向他迎來。張承業一個勁地搖頭,吳忠臉上表情也怪怪的,許平氣喘籲籲地跑到張承業面前站定,看着對方的眼睛,仍抱着萬一的僥幸心理,問道:“侯爺?”
“侯爺已經走了,他等了你足有一個時辰。”張承業臉色非常難看,一股怒容漸漸從他臉上升起。從張承業有點抖動的眼角來看,他心中定然是十分生氣。不過在許平垂頭等待訓斥的時候,張承業突然出一聲毫不掩飾的長歎。許平悄悄擡眼看去,見張承業的怒容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
“侯爺臨走時對我說,年輕人貪睡一點,也沒什麽奇怪,不必苛責。”張承業冷冷地說了一句,轉頭走去,再不看許平一眼。
剛才一直繃着臉小心翼翼地站在旁邊的吳忠,在張承業轉身走開後小聲告訴許平:“今天大人一直在向侯爺說你的好話……”
吳忠都說了些什麽許平并沒有聽清,因爲此刻他的注意力已經被另外的事情吸引過去。剛才許平飛奔過來的時候,他就看見那個醒目的身影向自己走過來。不過在張承業攔住自己後,那個身影沒有進一步靠前,隻是停在幾步外靜靜地聽着。金神通今天又穿着那身大紅披挂,頭盔上的火紅羽毛鮮豔奪目。當張承業複述黃石那句“年輕人貪睡一點也沒什麽奇怪”的話語時,許平似乎看見金神通的目光閃動一下。等張承業離去後,金神通就在不遠處默默地看着許平,卻沒有絲毫走上來打招呼的意思。
本來昨天許平還預備了些客套話,甚至還想了幾個趣聞、笑話,打算今天遇到金神通的時候,拿來打哈哈用。可是現在兩個人距離雖然不過幾步之遙,許平卻感到,即使是這幾句簡單的客套話都忽然變得非常虛僞,他完全無法把它們說出口。
金神通始終站在那裏,看着吳忠在許平耳邊唠叨。許平心不在焉地和吳忠搭着話,漸漸感到難以适應這種沉悶的壓力,就輕輕拉扯吳忠一把,和他漫步到遠遠的地方去說。兩人走出去很遠後,許平裝作不經心地回頭看了一眼,金神通已經不在原地了。那個大紅的身影并不難找,許平随便一掃就找到了目标。金神通正和另外幾個人在說話,其中一個就是許平上次見過的賀小将軍。突然之間,往日和金神通一起騎馬馳騁的場面又曆曆在目。許平現在有一種感覺:或許一段友誼就這麽失去了,金神通再也不會對他敞開心扉,甚至再也不會和他交談。
這時新軍各營的部隊正在軍官的帶領下前來集合。很快就到了午時正,其他參戰各軍也在檢閱台周圍擺列開陣勢,等待誓師出征的那一刻。張承業再次來到許平身前,他的臉色基本恢複到往日的樣子。他把許平叫到一邊,低聲問道:“新軍條例裏對接受命令是怎麽說的?”
許平略一沉思,就回答道:“條例很多,但是歸結成一句話,那就是:對命令有想法盡管說,對命令有怨氣盡管提,但是最後還是得大聲喊一句‘遵命’。”
張承業對許平的回答顯然很滿意,他點點頭道:“今天侯爺說的話不少,但是可以歸結成一句話:在督師大人手下,你說的前面那些都可以省了,隻要大聲喊那句‘遵命’就行了。”
“末将明白。”
“此外,”張承業湊近些,壓低聲音道:“侯爺的意思是,如果匪徒投降的話,誅其惡,脅從如果沒有大罪。就不要太爲難他們。”
這話讓許平微微有些疑惑。他總覺得多年來内地的賊寇屢伏屢起,多半都和朝廷剿撫不定有關。此前許平還認爲黃石殺伐果斷,對叛軍肯定會持嚴厲的清剿态度,張承業轉述的話讓許平頗是出乎意料。
剿撫本來就是隻有朝廷才能定奪的策略,張承業也知道黃石不敢把話說得太明,又對許平輕聲道:“以我的理解,侯爺是不想爲難被匪幫挾裹的那些饑民、難民。”
“這個自然。”許平當即點頭道:“大人所言極是。身處匪區的百姓本來就是兩難,讓他們淪落匪區也是官軍的失職,新軍确實不該苛責他們。”
離午時三刻點将的時間越來越近,新軍将領開始散去,三三兩兩地結伴向自己所在的營歸隊。走回到長青營的陣中後,許平看見各帶隊千總和參謀官正聚攏在一起,熱切地讨論即将踏上的征途。因爲還有些時間,所以許平和吳忠也不急着要他們各回各隊,而是笑着站在他們身邊和他們一起閑聊。
“本次督師大人會讓誰做先鋒啊?”
餘深河的問題引起一番熱烈的議論。吳忠帶着無所謂的表情道:“估計不是直衛就是救火營。”
“輪不到我們長青營嗎?”聽起來周洞天頗有些躍躍欲試的意思。
吳忠撇撇嘴,用一種吃不到葡萄就說葡萄酸的口吻道:“從這裏到山東,先鋒其實也沒啥用。也就是提前走罷了,也就是出出風頭過過瘾,還要裝樣子四下偵探。哎呀,受累,受累啊。”
“受累也受不了多少啊,”苻天俊搭腔道:“我甯願出出風頭。”
“一般這種風頭大家都會讓給救火營。磐石、選鋒兩營是不是會去争我不知道,但是直衛的金将軍逢事不甘落後,而且直衛全是騎兵,估計要去争一争。”其實吳忠的年齡比大夥兒大不了幾歲,也就是比大家稍微對新軍熟悉些,但是他卻擺出一副飽經世故的樣子,用老氣橫秋的口吻說道:“新軍的老大是救火營,其他各營自然不會去争,小兄弟們總是要給大哥一些面子的嘛。”
這時張承業也走到他的這群部下當中,好事如周洞天者就開始撺掇張承業去侯恂那裏争先鋒。張承業隻是笑:“督師大人一看我這個老頭滿頭的白,就不會把先鋒大印給我。”
一直隻是微笑不語的許平突然開口:“大人,那我去争,給大人把先鋒印争來。”
“哪裏有替别人請先鋒的道理?”張承業哈哈笑起來,道:“你們年輕人就是好事。”
見張承業完全沒有此心,許平心裏隐隐感到失落。剛才一聽人說到“風頭”二字,許平就開始暗自盤算:這次出征是督師大人領軍,給天子的奏章也是由督師大人起筆,出風頭事小,但是給督師大人留下一個深刻的印象則很重要。如果能争到先鋒的話,等到出師大捷後,想必督師大人起草的捷報裏也會給自己留下濃墨重筆的一記。
萬一天子大悅,很可能還會召見有功之臣。到時候許平把太高祖父的玉佩拿出來呈遞給天子,說不定天子想起許平祖先的忠貞,就會厚加賞賜,那樣就能湊出些聘禮。
許平心裏轉着這些念頭的時候,隻聽到重重的一記鼓聲,這是提醒各營肅穆的信号,也是通知大家,督師大人很快就要登上點将台了。
長青營衆人聽見這鼓聲後,立刻飛奔向自己的位置。張承業則帶着兩名副官闊步走到點将台旁,和大批其他各營的将領排列成兩隊,形成一道長廊。許平和吳忠并肩站在張承業身後。很快,第二次鼓聲又響起,老将軍伸手再次整整自己的頭盔,吳忠也不自覺地跟着做了一遍。許平卻心下焦急不安,隻覺得心口的那塊玉佩忽然變得溫熱,讓他胸中也跟着熱起來。
随着第三聲鼓響起,一群衣甲鮮明的官兵湧上點将台,将一個全身披挂的老頭群星捧月般地護送到台正中。三萬官兵鋪開的戰陣無邊無際,但此時竟是鴉雀無聲。
接下來,各種程序一絲不差地走過一遍,請尚方寶劍,宣讀聖旨,殺牛祭旗,三呼萬歲。忙完這一切後,衆人又稍等片刻,随着午時三刻一聲鑼響,侯恂顫巍巍地捧着一方用紅綢包裹着的大印走到台前,俯視着兩側森然肅立的衆将,大聲問道:“衆将,誰敢爲先鋒?”
“末将敢!”
不等侯恂那個“鋒”字出口,早就蓄勢待的許平斷然一聲大喝,接着就從張承業身後邁出一大步,躍上兩列将領中間的道路。他左手扶劍,右手一甩披在身後的猩紅鬥篷,在衆人注視中直挺挺地一轉身,昂挺胸,筆直向着點将台走去。
走到台前,許平一撩鬥蓬,單膝跪倒在侯恂腳前,一手仍扶着劍柄,另一手撐地,再次沉聲大喝道:“督師大人,敢請大人将先鋒印授予末将,末将定爲大軍披荊斬棘。”
侯恂盯着腳下的許平,見他明明是個非常年輕的将領。侯恂似乎有些遲疑,問道:“将軍何人?”
“回督師大人,末将——長青營指揮同知許平,”許平铿锵有力的報上姓名,又再一次重複道:“敢請督師大人将先鋒印授予末将,末将願逢山開道,遇河搭橋,以報督師大人。”
直到這時,新軍中其他的人才從震驚中反應過來。救火營營官越衆而出,也大步走到點将台前跪倒:“末将——救火營指揮使王啓年,願爲大軍開道。”
王啓年才拜倒後,許平身邊就又多了一人,那人以同樣有力的語氣道:“督師大人,末将——新軍直衛指揮佥事金神通,願爲督師大人分憂。”
新軍直衛盡數是騎兵,而王啓年則是在二十五歲時和張承業一起投入黃石麾下,早已經是聞名遐迩的武将,又是救火營的營官,這兩個人當然讓許平立刻感受到巨大的壓力。
“督師大人!”許平猛地擡起頭,雙臂上舉作出一個接印的動作,仰望着侯恂,聲音洪亮地叫道:“懇請督師大人一定将先鋒印授予末将。”
許平兩側的王啓年和金神通都沒有做出反應,甚至沒有再出言相争,因爲許平的這個動作實在太過份。按照以往慣例,這些請命将領隻應該保持着單膝跪地的姿态,用言辭來表達自己的熱忱,同時等待監軍文官的決定。而許平這個出乎意料的大膽動作讓他們都有些不知所措。
侯恂此時心中也很爲難。身前的這個年輕将領已經把雙手高高舉起,都快要伸到先鋒印的底部——如果另選一人的話,那麽就得把印從這雙期待的手邊拿開,然後放入另外一雙手中。幾個将領争先鋒很正常,無論選哪一個都可以。但是如果真的避開一雙高舉的手,把先鋒印授給另外一人的話,侯恂覺得自己無法把這個動作做得非常自然,他也有些懷疑另外一員将領是不是能坦然接下先鋒印。何況侯恂在衆目睽睽之下這麽做,對于這個年輕的将領相當于莫大的侮辱。
按道理說,打破規矩的許平似乎應該受到些懲罰,但在侯恂的仕途中很少遇到這麽不守規矩的人,所以他也缺乏應變的鍛煉。他隻是深深地看着這個不懂規矩的年輕人,把他的面貌印入腦海,同時在嘴裏重複道:“許平?”
“正是末将。”許平又将上身挺直些,高舉起的雙手又向那方印靠攏些。他仰望着侯恂道:“末将就是在德州打敗季寇的許平。末将曾和季寇親身血戰,一定不負督師大人所托。”
侯恂微微眯眼看着年輕人的眼睛,那雙熱切得快要噴出火焰的眼睛。
“好。”侯恂微微一俯身,就把先鋒印重重落在許平的雙手中:“許将軍定要殺敵報國,無負國恩。”
“末将遵命!末将謝督師大人!”許平朗聲答應着,跳将起來,躬身退後兩步,轉身抱着先鋒印向自己的位置走去。
走到張承業身前,許平按耐不住自己的興奮,叫道:“張大人,末将把先鋒印争來了。”
“這是給你的。”張承業微笑着對許平說道:“還不快去領軍出,難道要讓督師大人久等麽?”
許平在衆将的目光中昂走向長青營。等他走到隊伍前時,長青營已是一片歡騰。許平跳上馬背,單手把先鋒印高高擎起,盡可能地讓每個士兵都能看到它:“長青營的弟兄們,用力地敲響我們的鼓!用盡全力出呐喊!”
“大明萬歲!”
“皇上萬歲!”
“長青營,威武!”
張承業和吳忠此時也已經上馬,但是張承業卻一揮手示意許平先走。許平也不推辭,從掌旗官手中接過長青營的大旗,高舉着它一馬當先走出校場。而長青營作爲先鋒官的本部,也在鑼鼓聲中昂然而出,在萬軍之前率先向山東進。
吳忠催動戰馬溜到許平身旁,小聲笑道:“真有你的,當時你一舉手可把我吓壞了。”
“怕我被呵斥無禮,當衆拖下去打闆子麽?”許平一笑,道:“什麽東西都是争來的。”
集結在點将台周圍的大軍,跟随着先鋒的腳步,一營接着一營陸續開拔。在新軍大多營官的預想中,會是救火營率先出,然後其他各營按順序跟上,從磐石乃至長青。結果竟然是第十營領頭,現在順序完全颠倒,等長青離開校場後,緊挨着長青的三千營啓步跟上,救火、磐石、選鋒反倒排到最後。
何馬一臉的不快,王啓年策馬來到他身邊時,何馬大聲抱怨道:“張南山到底是怎麽教導部下的啊,竟然連搶印這種事都會有!”
王啓年看着漸漸遠去的長青營軍旗,淡淡地說道:“等這仗回來,張南山也差不多該緻仕了?他這是在爲許克勤鋪路啊。”
“鋪路?”何馬愈不滿起來,側頭大聲質問道:“許克勤才多大?半年前還是你手下一個把總,侯爺還有那麽多老弟兄,他豈能服衆?”
“别人我不知道,不過今天這一出後,我看長青營是無人不服了。”王啓年悠然說道:“若是侯爺另派一人去長青營當營官,我反倒不曉得能不能服衆了。”
此時高踞在點将台之上的侯恂,同樣眯着眼遙望着漸行漸遠的先鋒旗幟。标營的将佐環繞在督師大人的身旁,幕僚已經把侯恂想知道的東西捧上來。
“許平,許克勤。”
侯恂輕輕念着這個名字,那團跳動在年輕将領眼中的火焰,還有那張臉上毅然決然的表情,已經和它們主人的名字一起深深印入督師大人的腦海,再也難以磨滅。
不僅僅是侯恂,其他見到許平的幕僚參贊,以及那些标營将佐們,也都在心裏不自覺地重複着這個名字。沒有人懷疑它的主人的前途,每一個人都深信這個人必将成爲新軍中閃亮奪目的新星。隻是也不會有人有這樣的念頭——任何人都不會有——哪怕是稍微想一想:這個年輕人是否可能有朝一日将戰無不勝的長生軍掌握在手;這個稚嫩的年輕人是否可能成長到有資格接替黃石——成爲那支傳奇軍隊新的領袖;而這個此刻還滿腦子隻是如何湊聘禮的稚嫩年輕人的名字是否可能有朝一日會變得和黃石的名字一樣響亮,一樣名動天下、震撼朝野,以緻婦孺皆知。
……
第一章山雨欲來風滿樓完<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