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軍開始攻擊……”一個參謀軍官拿起骰子扔出去:“六!”
對照着規則表,那個參謀軍官讀出結果:“叛軍連續動三次夜襲……”他擡起頭對苻天俊說道:“符千總請扔骰子。”
等苻天俊擲骰完畢後,其他的參謀根據規則表報出最終戰果:“丁隊被重創,退卻,叛軍攻擊辎重,兩個隊被消滅,三個隊退卻。叛軍天明繼續進攻,符千總請投骰子。”
又一次讀出結果,雖然屋裏沒有人說話,但是周洞天已經是滿臉沮喪。叛軍不但重創了他後方的部隊,切斷了長青營的補給線,更攔住明軍的退路,将長青營整個包圍起來。這肯定會嚴重影響到進一步的行動。無論下一步如何演變,恐怕都是明軍不能接受的結果。看起來,今天的推演結果否決了原計劃中長青營的快推進。
周洞天考慮良久,沒有采取進一步的行動,而是直起身體,似乎準備放棄。圍觀的軍官們雖然沒說話,但是從大家的表情上看也接受了這個結果。演變到這一步,足以說明原計劃裏長青營長驅直入的預案過于草率。
苻天俊的表情一下子顯得輕松起來,雖然他不知道軍方的預案,不過他能大緻猜到明軍的計劃。苻天俊扮演的叛軍一直謹慎地穩步後退,直到明軍補給線拉到極限後,他才用埋伏着的大批遊騎小隊圍攻後方的明軍,擔任後方掩護的明軍兵力有限,終于被他抓到空子予以重創。戰鬥結束的喜悅,一下子沖散了壓在大家心頭的緊張,随即大夥兒就感到鋪天蓋地的饑餓,空腹推演到現在實在太辛苦,軍官們紛紛露出放松的表情,帳内的嚴肅氣氛一掃而空,開始讨論食堂的飯菜。
“等一下。”許平一直在默默沉思,他突然打破屋内的寂靜,全屋人一下子都把目光移到他的身上,許平大聲命令道:“複原前一回合的狀态,我對本回合的結果有異議。”
聽到裁判的命令後,參謀們七手八腳地把棋盤恢複到叛軍動進攻前的狀态,許平凝視着棋盤像是在自言自語:“叛軍一夜連續夜襲了三次?天明還有一次?”
“是的,大人,投出的是六。”剛才的那個參謀軍官小心地審視一眼規則表,大聲報告道:“是三次夜襲,大人,結果沒問題。”
“我沒說你讀錯了,”許平皺眉看着棋盤上的棋子,圍攻明軍的衆多叛軍棋子都是标定的遊騎哨探,“我親眼見過叛軍的遊騎哨探,他們沒有這樣的能力,改爲攻擊一次。”
“規則表上……”那個參謀軍官低聲反對道。
“改爲一次。”許平打斷那個人的争辯:“我不管規則表,改爲一次!”
“遵命。”參謀軍官指引苻天俊再次投骰子,這次叛軍隻是與明軍展開對道路的争奪,雖然影響到明軍對道路的使用,但是并沒有切斷它。
可是許平仍然不滿意,他大聲問道:“爲什麽又投了兩次骰子?”
參謀官連忙解釋道:“大人,第一次是一次夜襲,天明後叛軍又動了一次攻擊。”
“我說了改爲一次,取消掉天明後的這次攻擊!”
許平的話引起一片嗡嗡低語聲,而那個負責規則表的參謀仍在據理力争:“大人,叛軍棋子的度高于明軍棋子,所以應該有一次先攻權的。”
“我知道規則,但是這個規則不符合實際。”許平不爲所動地命令道:“取消這次進攻。”
另一個裁判吳忠實在看不下去了,他是屋子裏唯一有權質疑許平決定的人:“克勤啊,推演就是推演,我們不能一看推演對我軍不利就去修改它。”
許平反駁道:“子玉兄,我并不是因爲對我軍不利才修改的,而是事實如此。”
許平的口氣有些刺激到吳忠,他不像方才那麽平心靜氣:“克勤,你覺得叛軍組織力不夠,所以取消了兩次進攻,我也認可了。但是現在又要取消叛軍的度優勢,原本四次進攻被減少到一次,這個太過分了。”
許平沉默一下,轉身對管規則的參謀說道:“叛軍可以先攻一次,但是不可以取得任何戰果。”
“許将軍!”吳忠的聲音不知不覺擡高起來,他叫道:“那這次進攻有什麽意義?”
“我親身與叛軍的遊騎遭遇過,我也看過很多報告。叛軍的遊騎平時都是以幾個人、十幾個人爲單位零星行動,他們本來就不可能組織動一次數百人的大規模攻勢。更何況這些賊兵一般都是不穿盔甲的輕騎兵,隻攜帶着少量的弓箭、火藥和短兵器。我不管棋子上标明的攻擊力是多少,事實上他們既缺乏能夠統一指揮大規模進攻的指揮官,也沒有這樣的意願和能力。”許平說着看了一眼旁邊不知所措的苻天俊,冷冷地評論道:“本将認爲,符千總在戰棋推演中利用規則漏洞得到的利益,是叛軍不可能在實際戰場上得到的。”
許平深吸一口氣,對着全屋的人講道:“至于我拒絕承認這次進攻的任何戰果,是因爲在實際戰場上,他們這樣做無異于自殺行爲。諸君可以自行判斷,如果叛軍真的在天明時,用這種散兵遊勇對我營成建制的部隊,對我們裝備了铠甲、長槍、火铳甚至還有火炮的部隊動進攻,他們的下場會是什麽?他們可不可能取得戰果?”
“我們的職責是進行推演,并把結果上報給新軍參謀部,而不是根據個人喜好自行決定結果。”吳忠徹底被許平的态度激怒了,他大聲地出威脅:“如果許将軍堅持這樣自行其事,我不會在推演結果上簽字的!”
許平默默地與吳忠對視,後者從他的眼睛中看不到一絲的妥協。忍無可忍的吳忠重重地一拍桌子,拿起自己的頭盔,憤憤然地拂袖而去。
許平緩緩轉回身,看着滿屋鴉雀無聲的參謀軍官,說道:“我們繼續。”
……
轉天一早,許平就把厚厚的推演報告書遞交給張承業。長青營的營官細細地讀着,無聲地念着其中的關鍵判斷,還偶爾向許平詢問上兩句。報告的最後幾頁是許平寫的推演總結,他對整個計劃的觀感、推論和改進建議,這一部分張承業看得尤爲仔細。讀完後他輕輕地把最後一頁合上,擡起頭來直視着許平,問道:“結論就是可行,對?”
“是的。”許平簡短地答道。
張承業輕輕拍打着桌上的報告,對許平說道:“吳将軍昨晚就找過我了,他宣稱不會在這份報告上簽字。”
這原在許平的預料之中,他嚴肅地點點頭,道:“那麽大人會簽字麽?”
張承業重重地往椅背上一靠,道:“在我決定簽字或是不簽字之前,我想聽聽你的說法。”
“末将确實修改了推演中的一些步驟,但是末将以爲這些修改都是在裁判的職權範圍内。”
“裁判确實有權對一些推演步驟進行修改,”張承業身體猛地前傾,兩肘撐在桌面上,雙手握在一起:“但是那隻能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而不是規則本身。”
所謂重大的不合理命令,在新軍條例中,是指通過一些場外因素獲得不應該知道的信息,從而做出的判斷。比如,扮演某一方的參謀人員,根據對方扮演者的表情變化而猜測對方的虛實,或是根據對方查看規則表的注意力所在,判斷對方隐藏在手裏的棋子。如果裁判認爲,一個決定是根據諸如此類的場外因素而做出的,那他就有權要求扮演者做出合理解釋,甚至直接宣布命令無效。
許平毫不猶豫地迎着張承業的目光,道:“末将以爲,讓十幾隊互不統屬的遊騎哨探起協同進攻,就是重大的不合理命令,所以末将不承認在這種命令下所取得的戰果。”
“推演并不完善,每天新軍教導隊都進行無數的推演來完善規則。如果你對規則有任何意見,都應該按照正規的途徑把你的意見上報,而不是在推演中自行修改規則。”張承業說完後一陣搖頭,道:“參謀部要求的報告是建立在這些規則上的,參謀部要看到的是根據這些規則做出的推演結果。如果這就是你的理由的話,這個報告我不能簽字。”
“大人,末将在教導隊學習戰棋推演時,宋教官先就聲明,推演的意義是在于幫助指揮官做出正确的判斷,這也是明文寫在推演條例那本書的扉頁上的。”許平平靜地和張承業對視着,後者正嚴肅地看着他,全神貫注地等着他的下文。許平道:“末将以爲,推演是幫助我們得出正确的結論,而不是讓我們去對明顯荒謬的結論視而不見;推演是要幫助我們完善計劃,而不是讓我們去做出荒謬的計劃;這個推演結果很可能決定了新軍參謀部給長青營的具體命令,不但影響整個戰局,更關乎本營在戰場的命運。于公于私,末将以爲都應該給參謀部一個更貼近實際的報告。不知道末将的話,大人是不是認可?”
張承業緊閉着的嘴微微一撇,雙手十指交叉在一起,視線轉向一邊。許平也不再說話,而是等候着長官的決定。兩個人就保持着各自的姿态陷入沉默中。
在張承業再次開口前,他又一次舉起那份報告,沉甸甸在他手中仿佛有千鈞之重。他對許平說道:“如果這個計劃被否決,我不知道參謀部會有什麽新的打算。但是如果你錯了,參謀部根據這個結果下達正式的命令,那麽我營就有被包圍的危險,你可明白?”
“大人,如果我營被叛軍主力從側翼攻擊,那麽後路确實可能會有危險。但是想靠十幾隊遊騎切斷我們的糧道、阻斷我們的退路,這絕不可能!”
“許将軍,你敢說沒有萬一麽?”
“大人,世上哪有萬無一失的事情。”許平看着張承業手中的那份報告。這份推演他一直做到昨天深夜才結束,後面的總結更是他的心血結晶:“但是末将以爲,如果一萬次裏有一種情況會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另一種情況隻會生一次,那我們寫在報告裏的,應該是那種會生九千九百九十九次的情況。”
“宋教官跟我說過,你的口才是很好的。嗯,對了,賀将軍也說過,你的話總是能打動人心。”張承業把報告放回桌面上,垂下眼看着它,道:“但是你應該再寫一份正式的報告,把你對現有規則的質疑上報。”
“回大人,末将已經寫好了。”說完許平就從懷裏又掏出幾張紙,把它們呈遞給張承業,當其他人在完成推演報去吃飯睡覺時,許平仍連夜工作,把自己的想法和改進意見盡數寫出。
張承業伸手接過許平的另一份報告,把它平放在一旁。他又翻開那份推演報告,提筆署上自己的名字:“這份報告本将認可了。”
“謝大人。”許平緊跟着又是一抱拳:“末将告退。”
“嗯,去休息。”把推演結果裝進公函袋後,張承業埋頭翻看着許平的第二份報告,頭也不擡地說道:“年輕氣盛是一件好事,但是應該用在敵人身上,而不是用在自己人身上。以後要注意和同僚說話的口氣。”
“謝大人教誨,末将明白。”
……
“張伯伯久經戰場,他是愛才啊。”聽許平叙述了一遍經過,黃姑娘先是感慨不已,略一沉思後又盯着許平說道:“許将軍其實很狡猾,這招好像已經用過一次了,在德州對賀叔叔說的話好像也類似。”
“本來就是堂堂正正的道理,何來狡猾一說?”許平笑道:“唯有大公方能無私,賀将軍是這麽評價我的。”
“欺心的騙子……”黃姑娘笑道:“賀叔叔向我爹轉述許将軍在德州城下的那番慷慨陳詞時,可是非常受感動啊。”
許平隻是笑笑沒有說話。
黃姑娘又評論道:“但是話說回來,條例就是新軍的規矩,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像許将軍這樣敢于修改的人很少見。”
“末将也認爲條例制定得非常好。”許平臉上全是敬佩之色,口氣也非常誠懇:“一個人隻要能通過教導隊的考核,熟記條例,那麽一旦上了戰場,十次裏他至少可以做出五次中規中矩的判斷,剩下的幾次也不會太差。而其他各軍沒有這些複雜的條例,大部分官兵十次裏能有一次不犯錯就很了不起了。如果沒有條例可以遵循,那麽隻能從實戰中一點一點地摸索。就算有少數人能積累起經驗,達到十次裏有五次判斷正确,不知道在此之前已經付出了多少代價。”
“但是?”黃姑娘盯着許平搶先替他說出轉折詞。
“但是,”許平一笑,道:“大多數新軍官兵隻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忘記了侯爺制定這些條例的初衷。”
“所以英明俊武如許将軍這般的,自然就不能受條例的束縛喽?”黃姑娘拖着長音,句末的音調也提得高高的。
“小姐謬贊了,許平愧不敢當。”嘴裏雖然這樣說,許平臉上可沒有一絲羞愧的意思,顯然把黃姑娘的挖苦盡數當作贊美收下。
不等許平再故作謙虛,黃姑娘就飛快地告訴他:“随後三日,請許将軍自行練劍,有一個姐妹要出閣了,我要去和她說幾句體己話,幫她做點針線活。”
許平奇道:“小姐也會做針線麽?”
黃姑娘反擊道:“總比許将軍的劍術要強多了。”
許平大笑起來,笑過後他追問道:“不知道小姐的那位閨中之友,末将可曾識得?”
“許将軍當然不識得!”黃姑娘瞪了許平一眼,道:“我想許将軍大概是問她的府上,那個許将軍也許知曉……”
黃石有個義弟名叫張再弟,就是他的一個女兒即将出嫁。黃姑娘感慨一聲:“張嬸一連生了三個女兒,沒有兒子。張叔叔就娶妾生子,現在家中甚是不甯。”
許平不知道這是黃姑娘在同情姐妹,還是有感而,所以沒有搭話。不過他記得黃姑娘的兩個庶母都逝世很多年,鎮東侯府應該沒有這樣的問題。在許平胡思亂想的時候,黃姑娘又傷感地說道:“家嚴曾說,人想一天不安甯,就打家具;想一年不安甯,就蓋房子;想一輩子不安甯,就娶二娘。”
雖然許平不知道黃姑娘到底是怎麽想的,不過他很确信這是鎮東侯在有感而,黃姑娘說完後似乎也自覺失言,回頭正好看見許平臉上表情變幻,怒道:“話雖這樣說,但我爹娘自然不一樣。”
許平忙不疊地把頭點得如同雞啄米:“那是,那是,當然。”
黃姑娘似乎想起了什麽,自言自語道:“爲什麽女子就不能傳家呢?”
有很多讀者用來猜測的外傳,都屬于作廢設定,例如那個什麽《宮變》已經是作廢了兩年之久的設定了,其他很多外傳也一樣,很多我甚至都忘記曾經有過這樣的設定了,結果又被熱情的讀者們找到了……
至于我博客上的外傳、竊明裏的外傳,不是全部設定都被推翻,但是還是有些差異的,一切變動,都以本書最終設定爲準。提前聲明,免得到時候看到不符又說我詐賭。<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