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平當然不敢托大稱呼對方爲金兄弟,同樣一個抱拳:“金兄。”
“許兄,其實我心中有個疑問一直想問。”
“金兄請講,我知無不言。”
“許兄深沉穩重,是大将之才。”見許平又要謙虛,金神通連忙說道:“這絕非我恭維之詞,我初次見許兄就有這種感覺,以後更深信許兄絕非莽撞之人。所以我才特别奇怪,當初趙大人殉國後,許兄爲何要甘冒奇險,明知軍法無情,仍要冒名前去指揮木營。”
許平一時語塞。
“當日形勢兇險非常,我事後問過家嚴,雖然趙将軍久經戰陣,但是到底能不能拖住叛軍,就是家嚴心中亦無把握。賀大人命我馳援德州時,交代我見機行事,若木營已然崩潰,便要我退回與救火營合流,再另作打算。可見賀大人也和家嚴一般,雖然深知趙将軍經驗豐富,心裏卻也無十分把握。”
“雖然不過是兩千新兵,但是我軍上下訓練有素,臨陣不亂。”許平連忙爲自己找借口,
戚繼光執掌明軍時五日一操,就訓練出百戰百勝的精兵。朝廷對新軍寄予厚望,在軍饷、物資供應上待遇優厚,故新軍訓練全是一日一操。
“無論訓練如何刻苦,終是新兵滿營。木營本部難道不是苦練出來的士兵麽?更有大批教導隊的軍官、士官,但是被叛賊偷襲圍攻時仍被殺得落花流水。難道說許兄去東森大營前就有必勝的信心嗎?那我是斷然不信的。”
其實,能夠在德州取勝有很多僥幸的因素。先,當日叛軍若是不理會許平的孤軍而進駐德州,然後循官道北上的話,許平根本無力幹擾叛軍的任何行動。其次,叛軍因爲打得太過順利而驕橫輕敵,以爲消滅剩下的明軍不費吹灰之力,主将把主力騎兵派出去抄掠明軍的後方大營,攻擊許平部時僅僅采用最省事的蟻附攻擊。
“那當然不是,我也曾幾次以爲大勢已去,甚至想直沖叛軍大旗,戰死了也就一了百了。”
“可是許兄最後還是慎重行事,穩穩守住旗陣。許兄這麽一個穩重的人,爲何不按照軍規立刻後退報信?竟然會不管不顧地前去指揮木營。”金神通連連搖頭:“我真是看不透許兄啊。”
兩人又談笑一番,約好明日見面的時間便分手了。
離開直衛大營後,許平見時間日尚早,就到城中去看他的舅舅。進門後,許平先給門口的父母靈牌上香,然後又向舅舅請安。
舅舅見到外甥突然回家很歡喜,立刻就要爲他準備晚飯。老人家一邊找錢一邊還擔憂地念叨:“都這麽晚了,也不知道張屠戶還有肉麽?”
“舅舅,我晚上還得趕回軍營。”許平連忙阻止了老人:“我就在這裏坐一會兒,陪您說說話。”
“哎呀,軍中的飯菜哪裏有家裏的好啊。”
“好得很,常常有肉。舅舅,我現在是教官了,夥食更是好了。”
“嗯,平兒就是有本事。”雖然舅舅當初不願意他從軍,但是既然事已至此,舅舅也沒有再什麽牢騷。
許平向他舅舅講起這些天來的經曆,老人家一直聚精會神地聽着,唯恐漏掉一個字。聽到戰場險惡幾乎丢掉性命,舅舅面容大變,連聲囑咐許平以後萬萬不可再自處險地。
“知道了,舅舅,我以後絕對不會如此的。”許平嘻嘻哈哈地向舅舅連連保證,好不容易把老人安慰好後,他就講起今天和金神通的談話。
之前聽許平講述德州之戰時,舅舅隻是單純的關切之情,可今天的事情卻讓老人陷入沉思,期間還用手指無意識地敲打着桌面,良久後舅舅終于緩緩點頭道:“平兒,這個小金将軍施你以恩,還對你頗爲有禮,這不是因爲他天性如此,而是因爲你自己有本事。”
見許平沒有什麽反應,他舅舅臉上顯出憂色:“平兒啊,越是大富大貴之家,其中越是兇險無比。鎮東侯世子地位雖然顯赫,但正因爲如此,更會招人觊觎。這個金小将軍可能是世子的死黨,他看出平兒前途無限,所以……所以……”
老人家連續說了幾個“所以”卻一直沒有往下說,許平笑道:“舅舅,您在說什麽啊?”
老人家的憂色更重,他沉默很久終于下定決心說道:“平兒,這些事當然都是我在瞎猜。鎮東侯世子的地位很可能不保,金小将軍對此心知肚明。現在他拉攏你爲羽翼,将來弄不好你就要牽扯到世子地位之争中去,這可是大兇無比的事情啊。”
“舅舅!”許平忍不住叫起來。
老人一臉嚴肅地說道:“平兒你可知道,鎮東侯世子并非嫡子出身,他是庶長子,而且親母早已經去世多年了”
這番話把許平聽得一下子呆住了,之前他對鎮東侯的家事幾乎一無所知。
舅舅又嚴肅地問道:“以大明律,該如何傳家?”
許平喃喃念道:“有嫡立嫡,無嫡立長。”
“不錯,而鎮東侯在六年前有了嫡子。”舅舅點點頭,加重語氣說道:“這個世子也并非鎮東侯自己立的,而是當今皇上替他立下的。”
許平大吃一驚:“皇上怎麽會替鎮東侯立世子,而且立的還是庶子。”
“說來話長,那時你還小……”許平的舅舅告訴他,當年遵化大捷,黃石全殲侵入京畿的後金大軍,陣斬奴酋皇太極、莽古爾泰以下後金、蒙古頭目數十人。崇祯天子大喜之下就萌黃石的庶長子爲侯世子,萌其庶次子爲錦衣衛千戶,連以後才出生的嫡子,也是在那時定下了秦軍指揮佥事的世職。
“庶子終歸是庶子,再說世子生母已經去世多年,如果鎮東侯某天真的能打一場大勝仗,然後請求皇上改立他的嫡子爲世子,皇上未必就不準。”舅舅連連搖頭,不停地歎氣:“隻是世子長到這麽大了,自然有自己的親信,比如這個金小将軍。如果世子真的像金小将軍說的那麽英武的話,自然會在戰場上立下大功績,那麽到時候給他恩典的皇上也面上有光,而鎮東侯要換世子的話,皇上未必答應,下面也會有很多人不服。”
這一番話把許平聽得背後冷汗直流:“舅舅,你是說,鎮東侯有意讓世子出使海外,就是不給他立下戰功的機會。”
“唉,富貴人家最是兇險難測。”舅舅又一次重複這句話:“平兒,你在軍中本就是身處險地,如果再牽扯進這種恩怨中,那……那一個不留神,就是死無葬身之地啊。”
震驚之餘,許平慚愧地問道:“舅舅,您怎麽知道得這麽清楚?”
“我怎麽會不關心!你在鎮東侯手下,我不去打聽他的事情,還去打聽誰的?”舅舅瞪眼看着他,生氣地說道:“倒是平兒你總是這般粗心大意,竟然對官長的事情一無所知,連這麽緊要的事情都懶得去打探一下。”
德州之戰結束後,許平今天才第一次回家來看望舅舅。聽到老人家對自己的事情關心備至,心裏既有感動,更多卻是羞愧,不由得低下了頭。
自小他舅舅就對這個外甥照顧得無微不至。在許平八歲時,當時的大都督黃石下令在全國推廣一些預防瘟疫的手段,其中最出名的就是天花疫苗。爲了便于推廣,所有的疫苗都是免費提供給郎中的,如此一來,制造假疫苗就變得無利可圖,而且真的疫苗也可以賣得很便宜,普通百姓都可以用得起。
當時一劑牛痘十文錢,不少人就是不信牛痘也去種上一劑,希望能沾上些勳貴重臣的福氣。肆虐北方多年的天花,随着牛痘的推廣,就此開始漸漸平息,最後幾乎人人都去中痘。在崇祯二年的京師浩劫中,許平的舅舅瘸了一條腿,平日辛苦經營小面攤本也掙不了幾個錢。那次爲了給許平種痘,舅舅把好不容易積攢的一兩白銀盡數拿出來,交給種痘的郎中,千叮咛萬囑咐:“我妹妹隻有這一個兒子,這個符先生一定要給我好好種啊。”
舅舅并不知道許平此刻心裏在想什麽,老人家思索了一會兒,失聲叫道:“哎呀,不好了。”
“舅舅,又有何事?”
舅舅生氣地把眼睛瞪大,直直地盯着許平:“除了你這個糊塗人,誰還會不去打聽侯府的事?那個金小将軍定是以爲你早已經知道了,不然怎麽會無緣無故地說起世子的事情?他和你說那幾句話,就是爲了向你表明他是世子的人,定然以爲你能夠聽明白了。”
“啊,啊。”許平恍然大悟,他支支吾吾地說道:“那金小将軍随後要我和他私下裏……私下裏以兄弟相稱,就是……就是……”
“當然!”舅舅截口打斷他,用手指敲了幾下桌子:“他那是試探你的态度。而你既然答應下來,在金小将軍聽來就是表明了心迹,要和世子還有他共進退了。”
“這……”許平雖然吃驚,但是心裏也是漸漸平靜下來,他覺得自己就是這麽做也沒有什麽不對。
“接下來金小将軍又說什麽了?”舅舅滿臉都是焦急之色。
許平複述了金神通接下來的話後,他舅舅又敲了幾下桌子:“果然不錯,金小将軍這就是在論功行賞了。他問你那天爲什麽要去,不就是在問平兒你最想要什麽嗎?官位前途、還是錢貨。哼,看不出這金小将軍年紀不大,官場上的道道已經爛熟于心,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舅舅您竟然見過金大人?”許平大吃一驚,雖然早知道舅舅曾與很多邊軍将領共事,也聽舅舅說過無數的人名,但此前許平卻不曾聽舅舅提起過鎮東侯的部将。
“當然見過!”許平的舅舅沒好氣地說道:“不止他一個,當年我在你父親手下做事時,這種人見得多了。”
“那……”
許平剛一開口,舅舅就立刻打斷了他:“我與金大人隻是一面之緣,其實就是鎮東侯我也曾遠遠地望見過,給你勳章的賀大人,你父親還曾和他說過幾句話。不過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就是你父親他們也未必還記得,更不用說我了。”
接着舅舅就再次絮絮叨叨地囑咐起來,此時許平心裏卻有他自己想法,雖說舅舅反複強調富貴之家極爲兇險,但許平并沒有太放在心上:“侯爺是光明磊落之人,世子是天子親封,金兄對我有救命之恩,而我也不是全然無能之輩。金兄統領直衛前途不可限量,隻要我自己掙下戰功在新軍中也有一席之地,那便是投了世子一派,又有什麽可怕?侯爺難道會看自己的兒子不順眼?就算有小人想鬧事,難道天子就會看着金口玉言定下的世子被廢不成?”
許平心中思緒萬千的當口,他舅舅又接着說下去,不過此時語氣平靜許多:“平兒啊,俗話說,滴水之恩不忘、一飯之恩必報……”
不等舅舅說完,許平就豪氣幹雲地大聲應道:“正是!”
年輕人的話讓老人一笑,接着語重心長地說下去:“有恩必報,有仇必償,原是大丈夫所爲。我知道平兒是好孩子,隻是要記住舅舅的話,越是富貴之家,其中的事情越是兇險無比。平兒與金小将軍非親非故,若是抽身事外也無不可,隻要不做對不起世子的事也就是了。”
“是,舅舅,我記在心中了。”
舅舅仍不放心:“若是金小将軍或是其他人,要平兒你表态,你一定要想法支吾過去,萬萬不可涉入世子之争。”
“放心,舅舅。”許平看了看天色,就站起身來:“舅舅,天色不早了,我要回軍營去了,不然城門就要關了。”
“等一等。”舅舅站起身,拄着拐杖走進卧室。
許平聽見舅舅在小屋裏翻動箱子的聲音,不多時見到老人拄着拐走出來,右手裏緊緊握着一個東西。
“平兒,”舅舅伸手把那東西遞過來,許平雙手去接,老人又把手一縮收了回去,表情嚴肅地說道:“且慢,不要當我給你的是一塊普通玉佩,平兒你仔細聽我把玉的來曆講一講。切不要小看了它,這塊玉本是皇家之物。”
“啊?”許平吃驚地叫起來,低頭向那玉佩看去,隻見它色澤溫和,純白之中更無一絲雜質。
“這還是你的太高祖父赢來的。當年北虜入寇,武宗皇帝帶着江彬大将軍親征。當時你太高祖父不過是宣府一個軍戶,他在武宗皇帝和江大将軍面前浴血殺賊,身被數十創仍死戰不退。戰後,就在衆将士和大将軍的注視下,武宗皇帝解下腰間玉佩,把他遞給你的太高祖父,還賜給他千戶的世職。到你父親時,這塊玉已經是傳了第五代。你父親當年用這塊玉聘了你母親,說明是要留給第一個兒子,也就是你的。”老人說着就伸出手,讓許平把玉佩接了過去。随着玉佩離手,老人全身的力氣也随着而去,他坐在椅子上,出一聲如釋重負的長歎。
許平把玉佩捧在手中,帶着祖先榮耀的玉上彌漫着柔和的光澤,撫慰着許平的心房。
“你的事,我都跟你父母說過了,他們都知道了,都會在天上保佑你的。”舅舅指了指擺在靈桌上面的牌位,插在牌位前面的香仍在靜靜燃燒:“我本想在你第一次上陣前把這玉給你,但是你也沒打招呼,突然就走了,所以才會遇到那麽大的兇險!幸好你的祖宗保佑!千萬帶上,以後一定要随身攜帶。”
許平輕手輕腳地走到門口,向着靈位深深跪倒,誠敬地叩頭祈禱。
舅舅悄悄走到他身後,等許平起身後又道:“平兒你必定能立下大功,拿到世職……”
許平回頭看着舅舅,老人眼裏已經滿是淚光:“平時就把這塊玉時時佩戴在身,祖宗會保佑平兒你的,會讓平兒你富貴……會讓你富貴的……這樣你母親在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啊……”
面對着泣不成聲的舅舅,許平輕輕說道:“是。”
回到教導隊大營已經很晚,許平獨自吃過飯後,認真地看起新軍的訓練手冊。自從加入教導隊以來,許平一直非常刻苦,這次雖然因爲尋找趙小娘子的蹤迹而受到些打擾,但他仍是最勤奮的一個。今天,許平更是感到重任在肩,不僅僅因爲榮譽給他帶來的壓力,更添上了重振家聲的熱望。
晚上,許平靜靜地側卧在自己的床鋪上,蓋在被子下的手中緊緊握着舅舅給的玉佩。他心裏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充滿信心,本來對趙家門第心懷畏懼的許平,再也不認爲自己是低人一頭:“這是祖宗傳給我父親的,現在交到了我的手裏,我當然也要傳給我的子孫……還有祖先的世職,我一定會赢回它,和這玉一樣代代地傳下去。”<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