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中不許縱馬,金神通拉着許平走到營後馬場,從中挑了一匹好馬給他,上馬後兩人直奔營外。賀寶刀的通報批評給許平帶來的全是好處,他知道這事是金神通有意相助,出營之後便爲此向金神通道謝,金神通不以爲然地說道:“這是許教官自己拼命換來的,與本将又有何幹?許教官在教導隊都教些什麽,可否習慣?”
許平略帶愧色地說道:“金将軍這麽說可真是取笑卑職了,實際卑職也沒有什麽可以教授給學員的,隻是領着他們熟悉軍規條例罷了。”
第一次進入教導隊被培訓的人都是學員,教官教給他們各種最基本的條例,并對他們進行基礎的搏擊、劍術、馬術訓練。而第二次進入教導隊的人則會被授予教官資格,他們除了繼續接受資深教官的訓練外,還要負責訓練第一次進入教導隊的學員。
根據新軍條例,第一次接受訓練的學員,以能勝任把總或副把總這種最低級軍官職務爲畢業标準。而那些被召回教導隊進行第二次訓練的人選,都是在工作上表現出色的原低級軍官,他們是按照能勝任千總或是副千總的标準來培養的。
不過許平是個例外,他本是工兵軍官,而這次立功卻不是在他自己的工兵崗位上。此番教導隊也無意把許平繼續培養成工兵千總,所以就讓他帶領步兵和騎兵學員。沒有接受過步兵、騎兵訓練的許平本來就對此知之甚少,所以他隻能一邊向資深教官求教,一邊再現趸現賣地傳授給他手下的學員。
對此許平自然是非常苦惱,不過金神通聽說許平同時帶着步兵和騎兵學員後卻哈哈大笑起來,俯在馬背上向許平拱手道:“恭喜許教官了,或許下次在戰場上見面時,許教官已經是營參謀官了。”
金神通一邊慢悠悠地策馬而行,一邊對許平侃侃而談:“讓教官在教導隊帶兵,并非隻是爲了讓教官把學員帶出來。最重要的目的還是要讓新任教官體會帶兵的難處,了解帶兵的要點,并知道如何去指揮低級軍官,這樣将來在戰場上才能勝任啊。許教官爲何不給學員仔細講講德州之戰的心得,本将以爲許教官在德州之戰中的表現,頗有可圈可點之處。”
許平失笑道:“金将軍卻是取笑了。”
金神通顯得有些不解:“以本将預料,教導隊必然已經在編寫德州之戰的教材,準備用以講授給學員聽。”
許平大吃一驚,連忙說道:“這可萬萬使不得。”
接着許平就把德州之戰前,自己和李無顔、廖可宗關于陣地部署的争論完完整整地告訴金神通,最後還黯然地說道:“若是卑職當時聽取李、廖兩位千總的意見,我軍定然不會損失如此慘重。”
不料金神通聽完之後鄭重地說道:“許教官錯了,幸好許教官爲人忠厚,将此想法說與本将聽,不然日後定然會吃大虧。”
“還請金将軍賜教。”
“孫子曾言:兵無常勢,水無常形;而嶽王曾言:用兵之妙,存乎一心。我新軍有各種軍規條例,諸如工兵如何修築工事、對陣步騎之時如何行兵布陣,也有橫線如何部署、豎線如何部署之條例,包羅萬象。但許教官可知道,哪個條例教的是什麽時候應該以橫線部署,而什麽時候又該以豎線部署麽?”見許平默然不語,金神通又加重語氣道:“當日新軍僅僅是命令趙将軍赴德州部署,但到底應該如何防禦,則全靠趙将軍自行理解,新軍本部并不置一詞。因爲戰場之勢瞬息萬變,無論後方如何籌劃,終究要由一線将領自行判斷。這世上絕無事先确定一種部署,就可制勝無疑的事!”
看到許平的臉上似乎還有疑慮之色,金神通就接着說下去:“德州一戰,許教官以兩千新兵抗八千強賊,便是趙将軍尚在,也沒有人敢說他一定能守住,或是能夠比許教官做得更好。打仗隻看結果,結果就是許教官守住了陣地。如果按照李廖二人的話去做,誰敢說他們的布置就能抗住強賊,損失在許教官之下!既然許教官守住了陣地,那麽許教官将軍隊部署在東南的決定就沒有錯!”
金神通說完就又開始縱馬前行,許平靜靜地跟在他身後。
金神通繼續講道:“我們從勝利中學到是什麽讓我們勝利的,從失敗中學到是什麽讓我們失敗的,但我們不會企圖去從勝利中學到如何才能無損大勝,因爲那是根本不可能的事。本将知道許教官希望做得更好,但切切不可胡思亂想,隻要記得這次在戰鬥中有哪些缺憾,比如兩翼的戰前部署,牽制、反擊的時機,下次彌補上就好。”
“是,金将軍所言,讓卑職受益匪淺。”許平覺得眼前豁然開朗,自己在戰鬥中的失誤更多、更直觀,修正這些錯誤不但容易也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許教官有一點讓本将深爲欽佩,”金神通贊揚道:“許教官始終牢牢記得步兵一定要與騎兵緊密配合。有些步兵軍官雖然戰術條例背得滾瓜爛熟,但是一到戰場,就忘了最根本的配合意識,那……那他們熟讀條例又有什麽用呢?”
許平對此也大有同感:“事後卑職每次想起跟直衛協同作戰時的淋漓暢快,也總感覺回味無窮。”
“僅憑這種進攻精神和戰鬥意志,許教官就把無數教導隊苦心培養出來的軍官比了下去。那些條例好學,可這悟性卻不是人人能有的。”金神通說着又回頭看了許平一眼:“那天本将未曾與許教官說話前,心中就已是疑惑叢生,此人排兵布陣的時候連基本的條例都不懂,與一個步兵把總相比都大有不如,爲何卻穿着将軍的軍服?哈哈,果然不出本将所料。”
不知不覺中,金神通已經在漸漸加,而且他選擇的地形、道路也變得越來越複雜。許平嘴上不說,心裏暗暗鼓勁,竭力跟在金神通的身後,可是最後還是一個不小心掉下馬去。
金神通勒定馬匹回轉過來,居高臨下地笑道:“許教官的馬術還要勤加練習。”說完一聲唿哨,就把許平那匹自行跑開的坐騎招呼回來。他把缰繩抄在手中,又遞給許平。
許平站起身撣撣身上的灰塵,接過缰繩一躍上馬:“金将軍有所不知,卑職的馬術甚至還不如幾個跟着我的騎兵學員。比如馬上揮砍一項,我就比他們差得不是一星半點。”
教導隊裏,騎兵學員有一項馬上揮砍的訓練,就是在馬道上挂起一百個稻草人頭,讓學員縱馬從路上經過,同時揮刀向路兩側的稻草人頭上砍去。如果能砍到細繩自然人頭落地,如果砍到人頭的話多半隻是飄起來。這項訓練對學員的劍術和馬術都要求很高。學員不允許放慢馬仔細地瞄準,因爲教官手中有一個沙漏,所有人都必須在規定時間内跑完全程。
以前許平作爲工兵學員的時候,并沒有進行過這項練習,所以他感到困難很大。道路兩邊都有人頭,而且相當密集,許平不但要操縱戰馬靠近目标,而且要在馬沖過目标旁時恰到好處地砍斷短短的細繩而不能砍到稻草人頭上去。有的時候一個把握不好,就會連續錯過很多個目标。騎兵學員隻要能砍下一百個稻草人頭中的二十五個就爲合格,四十個便是成績優異。
金神通見識過許平拙劣的馬術,更相信此人的劍術也不會好到哪裏去,他笑着問道:“許教官能砍下多少,十個?八個?”
許平臉上一紅:“也就七、八個的樣子。”
早在新軍成立以前,金神通就已經多次進行過這項砍殺練習,這是賀寶刀拿出來讓子弟們鍛煉馬術的項目之一。金神通是金求德的嫡長子,本人頗有天賦,自幼有名師教導,無論劍術、騎術在同輩人中都是佼佼者。兩年前,賀寶刀看金神通和自己的兩個兒子比試,那二人與金神通相比都是大有不如,賀寶刀向金求德稱贊道:“此子的武藝,已不在我十八歲時之下。”
這兩年來金神通仍勤練不辍,新軍建立他被委以重任後更是加倍刻苦,每日公務之餘若有閑暇便和部下們一起操練,此時金神通微笑着在馬上用手虛畫着正反手左右劈砍的動作:“本将一般能砍下八十二個,想再多一個都難如登天。一年前本将曾有一次猶有神助,馬、跑位控制得簡直是毫厘不差,刀也是怎麽砍怎麽有,一共砍下九十七個人頭。後來本将每隔幾天都要再試一次,卻怎麽也找不到那種感覺了,最多也就砍過八十五個。”
德州之戰時,許平見識過金神通在戰場上的神勇,因此對金神通的話毫無懷疑:“金将軍勇猛無敵,想那賊将劉哲聞如此悍勇,也是一個照面就被将軍取走了性命。”
“劉哲聞?這是何許人啊?”金神通一臉的茫然,聽許平仔細解釋後不以爲然地笑道:“此等一照面就被本将取了級的無能鼠輩,便是斬殺了幾百個又算得了什麽?”
“若是能練到金将軍一半的本事,卑職在教導隊也就揚眉吐氣了。”
許平這話完全是他的真心話,并無奉承的意思在裏面,但金神通聽了卻連連搖頭:“許教官不必擔憂,馬術、劍術隻要勤加練習,不過是手熟、手生的問題罷了。再說隻有練到少侯爺那般地步,才稱得上是爐火純青。”
“少侯爺。”
“是啊,”金神通點點頭:“就是鎮東侯世子。比如馬上揮砍,少侯爺從來都是一個不落地砍下一百顆人頭。”
許平目瞪口呆:“金将軍說笑了!”
“我沒有說笑。”金神通臉上露出一絲欽佩之色:“不是說偶然能砍下一百顆,而是差不多三年來,每次都肯定砍下一百顆人頭,從無一次失手。”
許平知道這裏面的意義,這個金神通無法達到的目标,在鎮東侯世子手裏卻是遊刃有餘,回憶金神通那天在戰場的英姿,再聯想到比他更勝一籌的鎮東侯世子,許平也不禁有些神往。這時許平突然想起一個疑問,就不假思索地問出口:“金将軍,世子爲何不出任直衛指揮使呢?”
新軍各營都由鎮東侯舊部帶領,但直衛的指揮使一職卻始終空缺,在許平和他同伴的心目中,鎮東侯的兒子出任此職是理所應當的,之前他曾私下想到或許鎮東侯世子不堪重任,但金神通的話顯然将這最後一種可能也排除了。
“嗯。”金神通表情突然嚴肅起來,過了片刻才說道:“這個位置當然是少侯爺的,不過皇上有令,讓少侯爺出使泰西諸國(泰西是明朝時對歐洲的稱呼),恐怕一年半載未必能回來。”
“出使蠻夷?”許平大感驚異。對明朝人來說,出使外國是一件小得不起眼的事情,一般也就是由禮部的小堂官去做,遠遠不能和出任直衛指揮使這樣的重任相提并論。許平想不通天子爲什麽要讓鎮東侯世子去幹這種無聊的小事:“金将軍,這究竟是爲何啊?”
金神通沒有回答,好久以後才淡淡地說道:“少侯爺和本将自幼就是好友,本将比少侯爺的劍術差了一點點,馬術也差了一點點,加起來就差得不是一星半點了。嘿嘿,直衛指揮使這個位置,如果不是少侯爺來坐,我金神通第一個不服。”
似乎覺得自己說的話已經足夠明白,金神通不再讨論這個問題而是話題一轉:“許教官今日來見本将,到底有何要事?”
許平問金神通是否認識趙敬之的府上。
金神通點點頭:“趙将軍乃是家嚴的故交,本将以前見到他時也會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趙叔叔’的。”
許平從懷中掏出一個布包,從中取出一個望遠鏡,雙手捧着它說道:“金将軍,這是趙将軍的遺物,在卑職這裏已經放了好多天了,卑職想把它奉還給趙夫人。”
金神通說道:“此物本是新軍下的軍需,許教官如果想把它留下,本将相信不會有人認爲不妥。”
“這東西雖是軍需,但卻是趙将軍生前一直随身攜帶的器具,卑職以爲,将它還給趙夫人或許更爲妥當些。”
金神通點點頭道:“确是本将疏忽了,許教官可是要本将代爲轉交嗎?”
“卑職此番僥幸立功,全是靠趙将軍指點,若無趙将軍,卑職定無今日之功績。因此卑職想親手把此物交還給趙夫人,希望金将軍能夠成全。”
“知恩圖報,本是理所應當。”金神通臉上頗有贊許之色:“明日本将當陪許教官一起前去趙府,向趙夫人緻上哀思。”
“卑職多謝金将軍。”許平緻謝後又把望遠鏡收入懷中。
兩人繼續騎馬向前,金神通問起許平在德州一戰中的其他戰友,許平就講述起每個人的事迹。聽到餘深河報名步兵,江一舟報名騎兵的時候,金神通不置可否。等許平說到曹雲也報名騎兵的時候,金神通笑起來:“此人,本将覺得還是去當工兵千總最爲合适。”
許平說出林光義也同樣報名騎兵後,金神通已是連連搖頭:“人須心有主見,不可凡事一擁而上,教導隊的培訓方法,要說也是有頗多弊端的。”
“金将軍有所不知,林光義其實是第一個報名騎兵的,而且他打一開始就抱定這個主意。反倒是江一舟和曹雲始終舉棋不定,最後受他的影響也去報名騎兵。”
“原來如此。”
許平講起德州陷于叛軍之手後,林光義逃出德州,不往北方逃跑而是趕來與許平會合,金神通臉上的表情就漸漸鄭重起來。再聽到林光義向許平解釋他之所以這樣做的那番談話,金神通問道:“許教官怎麽看林光義此人?”
“林光義以前不過是一個秦軍小卒,危機中有這種死中求活的意識已經是不易;危機關頭能冷靜判斷、謀定而動,顯然是難得的了。”
“嗯,不錯。”金神通轉頭對許平說道:“等林光義此人在教導隊畢業了,讓他來本将的直衛隊裏做事。林光義從今天起就可以來本将的直衛隊裏鍛煉馬術、劍術,本将手裏有的是好手,應該不在教導隊之下。”
許平訝然問道:“金将軍何以如此看重此人?”
金神通并無隐瞞的意思:“騎兵騎兵,出奇之兵也,相對步兵的堂堂之陣,騎兵更需要随機應變。本将手下死腦筋隻懂得條例的人太多了,這種能帶着腦子打仗的人太少了,好不容易見到一個,自然不能放過,若不是明知許教官絕非池中之物,本将原也是有心招攬的。”
說完後金神通停下馬,轉過身對許平道:“許教官,我與閣下一見如故,日後若是沒有外人在,我想與許教官你我兄弟相稱,不知道許教官意下如何?”<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