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寶刀向前傾了傾身子,沉聲逼問道:“本将問的是:你是不是将趙水澤将軍丢棄于戰場不顧,冒稱官長,蒙蔽同僚,并以官長身份調動、指揮東森營的那個許平?”
此時金神通已經走到賀寶刀背後,他帶着那絲冷笑站住腳步,旁聽着兩人的對話。
“是,大人。”許平立刻高聲回答道:“卑職就是那個将趙水澤将軍丢棄于戰場不顧,冒稱官長,蒙蔽同僚,并以官長身份調動、指揮東森營的許平。”
對面的人身體向後仰了一下,似乎對許平的回答感到有些意外。
“很有膽量。”賀寶刀猛地冒出了一句評語,然後再次向前傾身,喝道:“你怎麽膽敢違反軍法條例?”
“因爲我軍要奪取勝利!”許平眼睛看向賀寶刀身後的遠方,口中的話語既流利又昂揚:“卑職記得,在教導隊學習各種條例時,包括軍法條例在内,每一本條例的第一頁第一句話都是:‘制定條例就是爲了指導官兵如何去取得勝利,執行條例就是爲了我軍去争取勝利。’,趙将軍生前告訴卑職,我軍必須要防禦德州,以取得擊潰叛賊大軍的勝利。在趙将軍殉國後,卑職将趙将軍的遺體丢棄在戰場上,在東森大營冒稱官長,并假稱官長的名義,将東森營調來德州,都是因爲要去争取勝利。”
許平說完就緊緊閉上嘴,像顆釘子似的紋絲不動地站在地上。
“嗯,果然很有膽量。”賀寶刀看着許平的眼睛,輕輕地點了幾下頭,說道:“許平你犯的錯,死三次都夠了。剛才小金将軍找到本将,說有一個小小把總,犯下了死罪,一定要本将設法留他一命,當時我還很奇怪。”賀寶刀說着說着回頭看一眼身後的金神通,後者臉上還是那種淡淡的笑,賀寶刀回過頭來繼續說道:“但小金将軍對我說,你是個難得的人才,有膽有識,在緊急時仍然頭腦清楚,說的話條理分明,嗯,果然不錯。
“許把總你剛說的這番話,軍法官們是絕對不會接受的。但如果交給本将評判的話,本将要說——”賀寶刀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搖了搖頭。“你說得很好!唯有大公方能無私。”
許平沒有說話,因爲他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麽好。
賀寶刀已經見過金神通帶去的幾個士兵證人,他緩步從許平身前走過,走向列隊站在許平身後的東森營士兵。這些士兵見到此次出兵的一線統帥走來,頓時都更緊地抓住武器,人也都一個個站得筆直。
賀寶刀在軍前站立片刻,又一次邁動腳步,讓他的洪亮的嗓音響徹在這群士兵的頭上:“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東森營的兩千官兵,奔赴德州與季寇八千強賊對陣,鏖戰兩個時辰……
“站在本将面前的這些兄弟,面對強賊毫不畏縮,無論形勢多麽危機,他們都沒有丢下同袍獨自偷生,他們并肩作戰,與直衛一起殲滅五千賊人。”說着說着賀寶刀又已經走回許平身邊,他伸手解開自己後頸上的一根繩索,把胸前一塊明亮的勳章取在手中,高舉着它向明軍士兵們高喊:“這塊卓越勳章是我軍中的最高榮譽,隻應該屬于我軍中最勇敢的人,現在我要把它交在勇敢的許平把總手裏。新軍的勇士們,我大聲地問你們,可有人對此不滿?”
幾百名明軍士兵都怔怔地看着賀寶刀,那塊被他高高舉在空中的勳章,在火光中出明亮的炫目色彩,跳動在每一個士兵的眼中。賀寶刀舉着勳章站在許平身旁,目光慢慢地從明軍士兵的身上掃過,他再次大聲問道:“站在我賀寶刀身前的這些好漢,你們中可有誰對此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一些明軍士兵開始接二連三地回應起來。
賀寶刀仿佛沒有聽到他們的回答,又一次大聲地喊道:“你們有誰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更多的士兵跟着嚷嚷起來。
“有誰感到不滿?”賀寶刀第四次出提問。
“沒有!”
無數的士兵奮力回答着他們長官的問題。
“有誰感到不滿?”賀寶刀揮舞着手臂,一次次大聲地重複問題,他的臉也随着這一聲聲大吼而變得通紅:“有誰感到不滿?有誰感到不滿?”
“沒有!”
“沒有!”
所有的東森營士兵都站直身,狂熱地向着賀寶刀喊叫着:“沒有!沒有!沒有!”
士兵們喊得聲嘶力竭,他們猛烈地敲打着武器,在地上蹦跳着,即使賀寶刀不再問,他們仍然一遍遍地出“沒有”的喊叫聲。
賀寶刀退後兩步,走到許平的身前,雙手一伸就把勳章挂在許平的胸前,并動手給他系住:“侯爺當年也是這樣親手系在本将胸前的,現在它是你的了。”
許平嘴唇哆嗦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給他系上勳章後賀寶刀又後退了兩大步,端詳着許平胸前的卓越勳章開懷大笑起來,又向着許平身後的東森營士兵揮動雙手:“爲你們今天的勝利歡呼,爲勇敢的許平把總歡呼。”
“新軍威武!”
“許把總威武!”
不少人滿臉通紅再也喊不出聲,但他們一邊咳嗽還一邊向前揮動着手臂,把手裏的兵器在空中舞動。
等到這群士兵漸漸恢複安靜以後,賀寶刀對許平道:“許把總,本來你的這種出色表現應該通報全軍的,但是由于你的胡作非爲,所以不可能進行通報了,不然簡直就是在鼓勵觸犯條例。而且——”
随着這聲“而且”,賀寶刀的語氣又變得嚴厲起來:“有功則賞,有罪當罰,本将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是不做懲罰是不可能的。”
“卑職——”許平好不容易恢複說話的能力,大聲叫道:“卑職明白!請大人責罰。”
“嗯,明白就好。”賀寶刀點點頭,又轉過身去問金神通:“你剛才的那個主意是什麽來着?”
從始至終金神通一直表現得很平靜,他聽到賀寶刀的問話後微笑道:“讓許把總寫悔過書,把悔過書通報全軍,并且具結保證以後絕不再犯。”
“嗯,對。”賀寶刀轉回身來,威嚴地問道:“許平你聽清楚了嗎?”
“遵命,大人。”許平響亮地回答道。
“悔過書要認真寫,每一個細節,包括全部的戰鬥細節,”金神通在遠處繼續說道:“比如‘我許平是爲何要冒充将軍,如何判斷戰場形勢,在何種情況下下令反擊,最終打退叛軍進攻’之樣的細節。”
“許平你聽明白了麽?”賀寶刀又一次威嚴地問道:“這是要通報全軍的悔過書,必須要認真地寫、仔細地寫,要深刻,要觸及靈魂(賀寶刀從黃石那裏學來的詞),否則本将這裏就通不過。”
說完以後賀寶刀再也繃不住臉,像孩子那樣哈哈大笑起來。
……
崇祯二十一年正月二十九日,新軍所屬東森營兩千餘官兵,與意圖繞到明軍側翼的叛軍偏師肖白狼、陳元龍兩部共計八千餘人在德州附近激烈交戰。酣戰至黃昏時,新軍直衛趕到戰場,新軍完全擊潰叛軍肖白狼所部,殲滅近五千叛軍。下午離開戰場直奔吳橋企圖包抄新軍側後的叛軍陳元龍部,在聽說新軍救火營收複德州後,連夜南遁,利用夜色擺脫了新軍的追擊,逃脫了被殲滅的命運。
……
“聽說朝廷已經決定,暫時不讓我們新軍南下了?”
二月六日中午,在京師郊外的新軍教導隊訓練營裏,正在等待開飯的江一舟閑聊起朝廷有關新軍的決策。他和他的義兄餘深河,以及林光義等一批人都位列許平的保舉名單上,這些立功将士被選拔入教導隊接受軍官訓練。
“是啊。”曹雲立刻回答道:“侯爺不同意,皇上當然還是聽侯爺的。”
德州之戰,許平雖然擅自任免一大批軍官、士官,但是戰勝之後,新軍也默認了這些人的軍職。那麽把總先必須進行基礎戰術培訓,而立功的果長們根據條例也理應得到提升的機會。現在許平已經俨然是這批人的領袖,每次吃飯都會被衆人圍坐在中間。教導隊大營和新軍其他各營一樣,最關心朝廷關于新軍的決策,一說到這個問題,大家馬上各抒己見。
除去在山東作亂的季退思叛軍外,年前李自成和綽号“曹操”的羅汝才在河南合營,屢敗地方上和前去圍剿的官兵。
林光義說:“插汗有鐵騎數十萬,我們新軍留在京師,肯定是爲了防備插汗入寇。”
對于林丹汗的坐大,很多朝臣都抱怨黃石負有最大的責任,昔日林丹汗與漠南朵顔各部關系惡劣,與順義王不合,察哈爾東面的科爾沁蒙古與後金結成同盟,更是與林丹汗勢不兩立。加上草原不出鹽鐵,林丹汗當時雖然号稱控弦四十萬,可其實不過仰大明鼻息而已。崇祯三年以後,林丹汗用了不到兩年就統一了漠南、漠北蒙古,後來還接受了遼東後金的舉國降伏,派遣原來的後金二貝勒、現在林丹汗的妹夫阿敏征服了朝鮮。眼下林丹汗疆域萬裏、後顧無憂,鹽鐵也通過遼東的産出、還有在朝鮮的妹夫的進貢而得以自給自足。
雖然朝廷急欲新軍出動平叛,但鎮東侯卻堅持要更多的訓練時間,天子最終同意再給鎮東侯幾個月的時間。
教導隊每日早操、午飯完畢後,下午可以請假離營。許平今天又換上布衣,離開大營走入京城。回到京師後,許平就設法打探到趙敬之的府邸,這幾日來他一直喬裝成路人,不引人注意地在趙府周圍打轉。
望着趙府的院牆,許平輕聲訴說道:“趙小娘子,當日親眼見到令尊倒下時,在下一時間已是萬念俱灰,因爲在下無法對趙小娘子交代,在下沒能保護好令尊,竟讓他命喪于賊人之手。
明知冒名頂替犯的是殺頭之罪,但我仍不避斧钺一意孤行,爲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對趙小娘子您說道:‘令尊的遺志,在下不才,僥幸替他完成了’。
事後才明白,軍法森嚴更在我的想像之上。若無金将軍全力拯救,我早已是陰間一鬼。時至今日,回想當時的兇險,仍是不寒而栗。”
看着眼前默不作聲的院牆,許平緩緩搖頭,隻感到悲從中來:“今日所得所獲,遠所求所想。隻是在下踏破鐵鞋……踏破鐵鞋也無處覓得芳蹤。”
好像老天爺聽到了許平的話一樣,就在這時,一頂軟轎停在趙府的大門口。許平遠遠望去,跟在轎子旁邊的那個素服丫鬟好似就是秋月。接着他又看見一個年輕女子邁出軟轎。許平定睛看去,那女子不是趙小姐又是何人?
“趙小娘子!”眼看趙小姐就要拾階進門,許平一腔熱血湧入胸中,也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遠遠就是一聲大叫。
這聲大喊讓趙府門口的人都愣住了,周圍的行人也紛紛停下腳步,向許平莫名其妙地看過來。
許平三步并作兩步奔到趙府門口。對面人都緊緊盯着他,這警惕的目光讓許平不由得收住腳步,他嘴張開又閉上,最後向前抱拳鞠躬道:“趙小娘子,請節哀。”
轎夫、門房看見一個陌生人沖上來說這種話,無不大爲驚異地出一聲“咦?”
趙小姐也楞在當場,但她很快就反應過來,連忙回身對周圍的下人們說道:“這位是許公子,沒有事的,你們散開。”
轎夫和門房們都仔細地打量許平,不過還是同時應是,向後退開。隻有秋月站在趙小姐身後,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看。被街上的冷風一吹,許平燒的腦袋開始降溫,滿臉通紅地又是一個長揖:“趙小娘子,在下冒昧了,還望恕罪則個。”
看到眼前這仙子般的少女,許平頓時又是心頭撞鹿,他不敢多看把眼睛微微垂下,把視線定在對面人放在腰間的那雙小手上。
這雙手正叉在一起不安地絞動着,許平隻聽趙小姐飛快地說道:“許公子的大功小女子都聽說了,小女子深感欽佩,公子果然并非池中之物。”
“趙小娘子過獎了,在下不過隻有些彈琴賣藝的本事,毫無過人之處,這次……”
許平正要說:“這次仰仗令尊提拔,又經令尊指點……”
但是趙小姐卻根本沒有多說的打算,她匆匆打斷許平:“此地不是談話之地,小女子失陪了,請許公子海涵。”
說完趙小姐向許平欠身一禮,匆匆踏上台階,秋月緊随身後,門房已經給她們打開側門,兩個人快步邁過門檻,一晃就消失不見了。
許平孤零零地站在趙府門前,台階上的幾個門房都瞪大眼睛看着許平,路上的行人也都對他側目而視。心中難免有些失落,許平歎口氣就要離開,這時大門忽然又“呀”的一聲打開,秋月捧着一張紙條出來:“許公子,我家小姐有言相贈。”
許平接過那張紙,秋月不等他說話,就又急急忙忙地轉身進門去了。許平也不敢多看,急忙溜走。一口氣跑出好遠,找到個小酒家坐下來,他才小心地打開那張珍貴的紙。看起來是趙小姐在門房裏拿筆墨草草寫就的,上面的字雖然不大,但筆迹卻是潇灑有力:
“曝腮之鱗,不念杯杓之水;雲霄之翼,豈顧籠樊之糧!”
曝腮的意思是指魚在旱地上被太陽把腮都曬幹了,一般用來指代人處于困境之中,但在此處卻是不同。相傳鯉魚躍過龍門就可以脫胎換骨由魚成龍,爲此無數的鯉魚都一往無前地去跳。但能跳過去的百中無一,以緻龍門兩側的旱地上到處是腮幹鱗裂的魚兒們。紙上前一句話說的意思是:那些跳不過龍門的鯉魚,雖然倒在旱地上被太陽暴曬,但是它們心中想的并不是取得一杯水解渴,而仍然滿懷着激流勇進的豪情,正所謂老骥伏枥、志在千裏;而下一句的意思是:翺翔在九天雲霄之上的大鵬,是絕不會看一眼鳥籠中的食糧的。
許平輕輕撫摸着眼前的字迹,上面既稱贊了許平的才具,也委婉地批評着他剛才說出口的自輕自賤的話語。抱着對聯怔怔地呆坐良久,許平收斂心神又沉思起來,終于拿定主意返身回營。
轉天下早操後,許平草草吃過午飯就趕去直衛軍營,求見直衛指揮佥事金神通。
直衛士兵看過許平的腰牌後,露出欽佩之色:“原來是許教官,久仰大名。金大人騎馬去了,請許教官稍等,卑職這就派人去通知金大人。”
直衛士兵一邊去通知金神通,一邊把許平領入營中,讓他在金神通的賬外等候。帳前的直衛聽說是剛剛通報全軍的許平,也贊歎道:“許教官真是好膽色,好氣概。”
沒有等待多久,許平就見金神通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來。他身披大紅的鬥篷,頭上仍帶着直衛那頂高豎着紅羽的銀盔,脖子上系着一方紅巾,铠甲下也是鮮紅的軍服,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一團烈火。
這團烈火靠近後,不等許平開口就先笑道:“許教官今日怎麽有興,來拜訪本将了?”<d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