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犄角

許平觀察了德州的城門樓,他看見上面有好幾孔黑洞洞的炮口,許平凝思着問道:“德州城内有多少大炮?都部署在哪裏?炮手訓練如何?這些炮都能打多遠?”

“德州城内有十門大炮,卑職把它們都部署在城樓最顯眼處!”林光義流利地回答道:“但是沒有一門能使用,所以也沒有炮手。”

許平奇道:“你試過麽?什麽時候試的?”許平知道德州可能沒有炮手,不過他此次帶來三十個炮手,就打算讓自己的炮手進城去試炮。

“不用試。”林光義飛快地說道:“它們一定會炸膛!卑職聽說德州本來有四門山東指揮使司自己鑄造的火炮,去年濟南之戰時已經被魯軍帶走了。現在這十門大炮都是京師工部鑄造,下給山東指揮使司的。工部鑄的炮,那還用得着試麽?”

既然是大明工部鑄造的武器,那确實沒有試驗的必要了。當年戚繼光規定了大明鳥铳的制造标準,每門鳥铳都要用好鐵二十斤來造,槍管需要由匠人鑽出來,而且口徑和長度也有統一的規定。按照戚繼光定下的标準制造出來的火铳,号稱連林間的飛鳥都不能逃脫,鳥铳也因此得名。等到戚繼光死後,大明工部每年都要制造數以萬計的鳥铳,報給朝廷的每支鳥铳的價格雖然不變,但槍口卻越來越細,膛壁也越來越薄,但至少這種“新式鳥铳”半裝藥還能射擊。但最“新式”的鳥铳制造标準已經是把邊角鐵鑽孔,然後粘合成槍管。一根鳥铳的槍管往往由十幾個、甚至幾十個鐵筒、鐵片粘合而成,上面的鐵片有方有圓,甚至有三角和多邊形。這種鳥铳下給大明軍隊後,根本沒有士兵願意使用。三眼火铳不能打人還能當榔頭使,而大明工部的新式兵器——複合式鳥铳和棍棒相擊都會解體散架。

“我軍不進城了。”許平告訴林光義:“我軍會駐在城外,和德州形成犄角之勢。”

“這個……”

林光義表示反對的話才開個頭,許平身後的李無顔就先跳了起來:“許将軍,萬萬不可啊,我軍新兵滿營,借助德州城牆防禦才有勝算。”

見許平臉色又沉下來,李無顔意識到自己的舉動十分無禮,歸根結底還是面前這位将軍實在太年輕,李無顔難以産生足夠的敬畏感,他急忙躬身道:“嗯,卑職是這樣認爲的,請許将軍明示。”

“參謀部交給我軍的任務不是防禦德州這一座城池,而是阻止叛賊通過德州附近的官道。”許平把手臂向着德州郊外揮了一個大圈:“德州這裏一馬平川,沒有山陵起伏,衛河也已經封凍,對行軍沒有絲毫的影響。如果我們躲在城中的話,叛賊隻要留下少量部隊監視我們,部署在城門外堵住我們,那他們的大部隊照樣可以毫無阻礙地從這大平原上經過,從側後卷擊我們的整條戰線。”

“許将軍明鑒,”林光義又叫道:“以德州現有的兵力,我們很難抵擋叛賊的強攻。”

“我率兩千新軍在城外紮營,叛賊斷然不敢傾力強攻德州。”許平自信滿滿地道:“我軍部署在城外,和部署在城内的效果是一樣的。”

李無顔環視了一圈身邊的這些補充兵,撓撓頸後,努力勸說道:“金将軍的命令上沒有說我們不可以在德州城内堅守。”

許平有些不耐煩起來:“我說得很明白了,叛軍不是要拿德州,而是要通過德州襲擊救火營的側後,并沿途奪取我們的補給和儲藏。”

林光義還是不死心:“許将軍恕罪,萬一叛軍強攻德州呢?”

“我們野戰部隊在城外,叛軍怎麽敢強攻德州?”許平開始生氣:“我軍要把叛軍堅決地拖在德州城外,讓他們進退不得,等待救火營和直衛來将他們一舉殲滅。”

看着默默無語的林光義和李無顔,許平又補充一句:“如果我對金将軍的命令沒有理解錯的話,就是這樣。”

身邊的人還是沒有說話,于是許平再補充一句:“諸君,救火營和直衛正在趕來增援我們,他們随時都可能到達,我軍并不是在孤軍奮戰!”

“遵命,将軍,卑職遵命!”李無顔隻好服從。

“卑職遵命,将軍,卑職立刻就去部署德州防禦。”林光義急忙趕回城去。

德州雖然是大平原,但西南方向略高,許平最後決定将野戰部隊部署在這裏,這個決定又引起李無顔、廖可宗的反對。

“許将軍,雖然東北方向偏低,但叛賊大概會從東南方向來。我們如果把部隊部署在西南,那麽叛賊抵達時,我們的部署對他們來說就是一條橫線,我們就會和叛賊形成正面沖突!”

“李千總、廖千總,我們是在打仗,我們本來就是要和叛賊正面沖突的。”

“是的,将軍,可無論如何我們都是新兵滿營,”李無顔說:“卑職以爲我們應該盡可能地利用德州,即使我們不駐在德州城内。”李無顔苦勸不已:“如果我軍在東北方向橫向部署,那麽叛賊先會撞在德州上,德州後面是我軍的右翼,右翼後面是将軍的本部,将軍的本部後面是我軍的左翼後衛,叛軍無法分割包圍我們任何一部的退路。如果他們試圖包抄我們,那麽我軍的戰線和德州就會像一把寶劍,先把叛軍分割開,這對叛軍的指揮和協調是非常不利的,而且這樣我們更可以利用德州的城樓,把叛軍的行動觀察得清清楚楚。”

“卑職倒是認爲我軍應該部署在西北。大部分好處和李千總說的一樣,可以利用德州的城牆,形成對叛軍一條豎線防禦。如此部署,每支軍隊後面都有友軍,這樣即使我軍前鋒被小挫,也可以退到身後友軍的掩護裏。看到背後有友軍,對我們新兵的士氣有很大的好處。”廖可宗提出了一條相對部署在東北更有利的原因:“來增援我們的直衛是從西南故城方向來的,我們這樣部署更接近我們的援軍,而且他們趕到戰場後立刻可以和我軍形成密切配合。”

“嗯。”許平幾乎要被他們說服了,他一時間沉吟不決。

廖可宗看出許平的猶豫,得意洋洋地又爲自己的部署計劃加上一句:“我軍部署在西北也同樣可以掩護東南走向的的官道,如果叛軍踏上這條道,那我軍就從背後威脅着他們。”

李無顔也連連點頭:“廖兄弟說得極是,無論是部署在西北還是東北,我們都把官道保護得很好,沒有必要抱定在一線擋住叛軍、不讓他們接觸到官道的念頭。”

不想正是這兩人得意的表情激怒了許平,他從這兩個千總的眼中看到了他們對自己的蔑視,感覺到了那種“你不就是靠有個好義父才爬到這麽高位置的嘛!”的含義,許平斷然說道:“不,本将決議已定,我軍就是要部署在西南的高地上。”

李無顔和廖可宗愕然失聲,片刻後同時大叫起來:“許将軍請三思。”

“我已經三思過了。”許平不客氣地反駁道:“如果……如果我軍部署在東北,那萬一叛軍真的強攻德州,我們是管還是不管,以德州的一群衙役真的能抵擋住叛軍猛攻嗎?”

開始許平還覺得自己有些強詞奪理的意思,但随着說下去,自己也覺得有道理起來,而且思路也越來越是開闊。他又一指西北:“如果我軍部署在西北,那麽萬一叛軍不管不顧地繞過德州,直奔吳橋而去,那我們怎麽辦?廖千總說什麽部署在西北可以威脅叛軍的側後,難道對廖千總沒信心阻擊叛軍,反倒對追擊叛軍卻是信心十足?”

看着張口結舌的李無顔和廖可宗,許平冷笑着說道:“不!我們就是要在西南部署,和德州連接成一條橫向防禦,決不允許叛軍靠近官道!”

許平在德州西南迅選定了三個位置,他自己的将旗所在是一個十幾米高的小高崗上,此外他又分給李無顔和廖可宗各五百兵,讓他們占領自己将旗兩側幾裏遠的另外兩個十幾米高的土坡。

兩個千總領命而去後,許平和曹雲馬上督促士兵,按照條例沿着高崗建立野戰工事。許平本來計劃在山腳部署一道環形防禦,并且在山腰再修築第二道矮牆,不過由于兵力不足,最後還是決定隻修一道環形防禦。挖壕溝是最費工夫的工程,挖兩道壕溝的時間無論如何也來不及。許平經過慎重考慮,把防禦圈又向山腰上提了提,這樣修築的工事較短,比較有把握及時完成。軍隊經過昨天整日整夜的行軍,還一直沒有好好休息過,今天淩晨抵達德州後也隻是短短修整過不到一個時辰,但已經沒有時間了。許平命令一半的士兵就在高地上休息,剩下的一半馬上開始挖壕溝。幸運的是,東森大營中工具和補給品非常齊全,許平出于職業習慣,把所有的工兵工具都帶在軍中。五百名士兵,人手一把工兵鏟,把地上的積雪掃清後就立刻開始挖開土地。那些凍得**的泥土被扔在身後,準備用來構造矮牆。警戒兵則立刻在地上挖出一個坑,把大鼓深深地埋在地下,然後輪流趴在上面監聽。

離午時還有一刻的時候,警戒兵就聽到從東南方向傳來馬蹄聲,他們飛快地跑到将旗下向許平報告,許平馬上下令通知李無顔和廖可宗部。他的傳令兵被派出去沒多久,李、廖兩部的傳令兵也趕到将旗這裏,向許平報告他們聽到東南方向傳來軍情。

許平掏出望遠鏡向東南方向望去,不久以後,一支看上去大約一百五、六十人的叛軍騎兵漸漸出現在視野裏。

“是叛軍的偵騎。”

許平剛做出判斷,一個警戒兵就滿頭大汗地跑上來,惶急地向許平喊道:“将軍,大隊叛軍正在向我們開來,不計其數的騎兵和步兵!”

這個時候,後隊已經把兩門寶貝的三磅炮拖上許平的陣地。許平正要下令通知李、廖兩部自己剛得到的軍情,就看見從兩翼陣地上跑來形色匆匆的傳令兵,他們還離得很遠就大喊起來:“許将軍,我部監聽到大批軍隊向我們這裏行來。”

“許将軍,大批的叛軍!已經距離我軍不到十裏!”

“我知道了。”許平本想命令李無顔和廖可宗不必再向自己彙報,可是又擔心自己會有什麽疏忽,也許兩個千總能現一些自己沒有現的問題,因此許平對兩個傳令兵道:“去告訴李千總和廖千總,讓他們的傳令兵穩重些,不必凡事都大呼小叫。”

兩個傳令兵諾了一聲正要領命而去,許平又喊住他們:“無論什麽軍情,你們記得要先走到兩位千總身前,行禮完畢,然後再平聲彙報。”

“遵命,将軍。”

叛軍那隊一百五十人左右的偵騎飛快地跑向明軍的陣地,許平沒有兵力把他們驅逐開,隻能對着他們行注目禮。這隊騎兵先是跑到許平左翼的廖可宗部近前仔細看了半天,然後直奔許平主陣而來。接近後,他們放慢馬步,緩緩地從許平陣前走過。這些偵騎靠得非常近,生怕不能把許平陣上的情況瞧個清楚,許平甚至能看清他們一個個臉上的大胡子和眼中的兇光。

爲的叛将擡頭向許平的旗幟看過來,許平負手而立,先和這個叛将對視,然後把目光滑向他的身後。緊随在這個叛軍将領之後的叛軍士兵,示威般地把旗幟高高舉向空中,讓許平能夠清清楚楚地看見上面的“劉”字。

那面旗幟在許平的注視下慢慢地移動,離開明軍的主陣後,這些叛軍再一次開始加,向着右翼不到三裏遠的李無顔部跑去。

許平搖搖頭,他對這種明目張膽的窺探和挑釁沒有辦法,隻能看着他們爲所欲爲。有了前兩次的經驗後,叛軍的騎兵顯然愈清楚明軍拿他們毫無辦法,因此最後這次他們也顯得尤爲嚣張,一直跑到李無顔陣地上還沒有減。許平盯着他們,懷疑他們莫不是想直接跑到李無顔鼻子底下檢查明軍壕溝的深度了。

他們還真是這麽打算的。許平眼睜睜地看着他們直沖到李無顔部的壕溝前還不減,甚至開始加了!

接着許平就看見那些叛軍突然抽出雪亮的馬刀,一個個縱馬躍過明軍在山腳下剛挖開的環形壕溝,直向山頂上沖去。

那片銀色的刀光沖上山頂,轉眼間李無顔的千總旗被刀光所包圍,晃了幾晃就在視野裏消失了。幾裏外,明軍士兵就像被水沖的螞蟻,四散逃下山來。

一會兒,狼狽不堪的李無顔跌跌撞撞地逃上許平所在的山崗,他披散的頭濕漉漉的,不知道是雪水還是汗水。李無顔跪在許平面前,頭深深地紮向地面:“許将軍,卑職該死,該死……”

許平的雙拳在不知不覺中攥得緊緊的,他把雙手藏到背後,努力讓口氣顯得平靜:“李千總太大意了。”

“卑職該死,該死。”李無顔又重重地在地上磕了幾下頭,他的聲音氣惱得變了調,好像都快哭出來了一樣:“那幫叛軍人數隻是卑職所部的三成,卑職怎麽也沒想到……卑職還占着高地,怎麽會想到他們就直愣愣地沖上來了!”

許平不急不緩地說道:“李千總看見他們在主陣和左翼都是近陣觀察,就以爲他們不過也是要近陣觀察罷了,完全沒有準備。”

“是的,”李無顔的聲音裏哭腔顯得更濃重了:“卑職真是該死!”

濃煙從李無顔原來的陣地上騰起,或許是因爲叛軍的騎兵人數實在太少,或許是因爲明軍主力就在左近,或許他們因爲某些原因要節約馬力甚至是馬力已經将盡,明軍四散逃開後,那些騎兵沒有追擊潰逃的明軍。他們放火燒毀了明軍布下的栅欄,又破壞了明軍的工事,然後舉着李無顔的千總旗,第二次從許平陣前慢跑着掠過,還出一陣陣的嘲笑聲。爲一員騎将橫舉長槍,向着山上明軍縱聲高呼:“吾乃季元帥座下大将劉哲聞,無膽鼠類們,莫要忘記吾的名号!”

李無顔趴在地上一動不動。叛軍經過主陣,又跑去嘲弄左翼。許平問道:“我軍損失多少?”

江一舟小聲說道:“大約損失二百餘人,有兩百八十名士兵已經逃回本陣。”

“再撥二百人給李千總。”許平指了指本陣西北側後兩裏外的另一個小丘陵:“李千總要抓緊時間了,叛軍主力已經離我們很近了。”

“遵命,将軍,卑職一定戴罪立功。”李無顔一下子從地上跳起,匆匆下山,一溜煙地向着新的陣地趕去。

冷汗在不停地從掌心中湧出,許平看着繼續在自己軍前來回挑釁的叛軍偵騎兵,心裏偷偷地問自己:“如果剛才他們直沖我的将旗,我能将他們擋住麽?”想到這裏,許平不由自主地打個冷戰。

“将軍!”身後江一舟的呼喊把許平帶回現實,江一舟的手臂筆直地指向着東南方。

順着江一舟的手臂所指,黑壓壓的人頭在明軍的視野裏顯現出來,無數的旗幟飄揚在這支大軍的上方。<d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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