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馮紫煙進了祥瑞殿,太後因病,不能在主殿上會客,馮紫煙便引着風染進了太後寝宮。這是風染第二次進太後的寝宮,倒不覺得陌生。仍在太後榻前的簾幕前跪下,拜見太後道:“兒臣給母後請安,祝母後萬福金安。”
照風染的估計,太後最好的反應也就是叫他平身。不想,卻聽太後說道:“紫煙,代哀家扶風将軍起身。”雖然是馮紫煙來扶風染起身,但有那句“代哀家”,這個動作的意思就代表是太後親扶風染起身。太後肯親扶自己起身,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風染不等馮紫煙來扶,便趕緊站了起來:“不敢有勞馮姑娘。”
風染站起身,禀告道:“兒臣近日一直小恙,未能前來給母後請安,還乞母後見諒。”
簾幕後,太後似乎被女侍扶着從床上坐了起來,說道:“紫煙,把簾幕挑起來,都是一家人,不必太過拘禮生疏。哀家要好好瞧瞧風将軍。”
太後親口承認,他們是一家人了?!
風染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有内侍便把垂下的幾重紗質簾幕左右分開挑起,風染跟太後隔着一段距離,遙遙相望。
風染跟太後見過很多次,大多都格守于“非禮勿視”的禮教,并不敢怎麽打量細看太後。隻記得,在二十多年前,太後去太子府接他入宮,模樣還像個三十多歲風韻佳妙的貴婦,雖然穿着缟素衣裙,簪着紅白雙花,仍顯得雍容華貴,儀态萬千。如今,一轉眼,二十多年過去了,對面那個坐在床榻上的婦人,花白頭發,滿臉皺紋,目光昏濁,喘氣有聲,行動遲緩,原來,當年自己所見的那位太後,已經垂垂老矣。風染心頭不禁生出幾分感慨。
太後是長輩,打量後輩晚生并不怕被人閑話。她倒是一路看着風染從少年到青年到盛年。見風染病後容然憔悴,但脊背挺得筆直,神态漠然。想到賀月說的,風染從來不在外人面前示弱,猜想大約自己在風染眼裏,也是“外人”吧。太後心頭一歎,吩咐下人搬了張椅子安放在自己床頭不遠處,叫風染坐下。
女眷床頭的那張椅子,需要女眷的至親男性親屬才可以坐。新婚之期結束後,風染要外出征戰,賀月陪着風染去向太後辭行,當時,賀月便坐在太後床頭,而風染因是沒有血親關系的男子,隻能坐在簾幕之外。
風染坐上去,當即把目光定在自己腳邊的地上,不敢左右亂瞧。太後卻沒什麽顧忌地打量風染,總覺得風染身姿僵硬,似乎在極力忍耐控制什麽,那漠然的神态更是爲了掩飾心底的悲傷,便問道:“臉色怎麽這麽蒼白?還說身體已經養好了?”
小遠嘴角動了動,終是忍住了,不敢在太後跟前胡言亂語,随便放肆。
風染隻輕輕嗯了一聲,便算是回答了。
太後忽然傾身側向床頭,伸手輕輕撫在風染平放在膝頭上的手背上,立時就感覺到一股寒氣直侵入自己手心,真個冰寒徹骨,驚道:“你手,怎麽這麽冷?”
“兒臣……”風染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措詞回答。
合體雙修之前,風染的身體一直畏寒怕冷,合體雙修之後,有了賀月的精元補充,風染的身體漸漸恢複了正常。從二十五歲到四十三歲,風月堅持合體雙修了十八年。十八年如常人般的生活,便得風染其實都忘了那種肢體寒冷,如浸冰窖的感覺。
風染記得,最後一次跟賀月合體雙修,還是在今年年節之中。因看着賀月的身體尚好,心情又暢快,便練了。結果,導緻賀月的身體急劇虛弱了下去,染了風寒,差一點就要了賀月的命。好歹把賀月救了回來,賀月的身體就越來越差,不得不把風賀響響叫回來監國理政。
從年節到冬月,這麽久沒有再進行合體雙修,大約賀月渡到風染體内的精元被漸漸消耗殆盡,風染那體寒肢冷的毛病便又漸漸發作起來。舊疾卷土重來,變本加利,又加上賀月駕崩的沉重打擊,才讓風染的身體在兩面夾擊之下,驟然間垮了。
不過,這些情況,風染不好跟太後詳說,便覺得不太好回答。風染正在沉吟,太後倒想起了賀月跟自己說過的話,知道賀月沒有騙自己,對風染不覺憐惜倍增,吩咐道:“來人,給風将軍拿個暖手壺來,再架個火盆與風将軍取暖。”又向風染解說道:“哀家這宮裏還沒燒地龍,有些冷。你以後要來哀家這裏,可叫人先來通禀一聲,哀家好叫人把地龍火盆燒起來,别冷着你了。”
“……”太後沒有逼迫自己殉葬,倒一句一句的都關心愛護自己,叫風染有種受寵若驚的感覺!他本不善言辭,這下更不知道怎麽說話了,接過内侍送上來的暖手壺,風染有些手腳無措地站起身來作揖道:“兒臣……兒臣……謝過母後。”不想風染剛又吐了血,心頭正難受着,身上又僵冷,陡然起身,站得不穩,一個趄趑,便要摔倒。小遠就站在風染身後,趕緊把風染抱住,扶穩了才讓風染坐下。
風染被這一摔,大約扯動了内腑裏的傷,感覺似乎又有血要冒出來,使勁撫着心口,喘息了一會,才把那口忍了回去。風染剛舒出口氣,太莊便問:“你這是怎麽了?”
風染還沒答話,小遠帶着哭腔道:“少爺好不容易才養好身體,說進來給太後娘娘請安。路過菁華宮,少爺又吐了血……”
風染輕叱道:“小遠,不得在太後娘娘跟前放肆!”
太後亦是精明人,從小遠的隻言片語中就推斷出了個大概,歎息了一聲,說道:“他臨去前,跟哀家說,這輩子,他活得很開心,離開得也安心,隻叫你不要太傷心了。叫哀家勸你,凡事要看開一些吧。”本來她對兒子遺言,不讓身爲皇夫的風染服喪相送頗有幾分不滿,但聽了小遠的話,便體會了兒子的意思。
一向硬氣的風染,隻覺得眼裏迅速溢滿了霧水,瞧出去白朦朦一片。風染趕緊把頭側過一邊,不讓太後瞧見,運氣喘息良久,才把湧到眼底的淚,忍了回去。
太後沒打擾風染運氣忍淚,隻吩咐馮紫煙端盞熱茶給風染喝,暖暖心口。
熱茶?還是毒茶?
前來祥瑞殿之前,風染就盤算過,太後想逼迫他殉葬,隻有三條路可走。其一,以武力相逼;其二,以語言相迫;其三,下毒于無形。
風染連日病弱,但武功猶在,雖非巅峰狀态,卻也是絕頂高手,江湖上很難找到比風染更高的高手了。用武一道,顯然行不通。剩下的就隻是語言相迫相誘,但總要風染自己答允“自願殉葬”才能成事,隻要風染堅決不答允,太後就是說破嘴皮也無濟于事。除了用文用武兩途之外,就是下毒了。這一法,最簡單直接,在風染一無所知的情況下,成功率也比較高,風染猜測太後多半采用下毒之法。
風染接過茶,有很多方法可以把那茶丢開。可是風染卻敏銳地感覺到太後待自己的态度似乎有所轉變,帶着一種令得風染貪戀的憐惜之意,便得風染不想令太後難堪,便端起茶,淺啜了一口。風染感覺那茶微微有些生澀,喝入口中,一路熱騰騰地流下胸腔,留下一股熱意,久聚不散,這股熱意尤其令體寒肢冷的風染覺得舒服。
太後道:“是哀家日常喝的參茶,慣能提氣平喘,你且多喝幾口。不過這茶不能當藥來喝,還得讓太醫診治診治才好。”
風染又喝了幾口,便有下人把茶盞接走了。手裏煨着暖手壺,身邊燒起了火盆,又喝了參茶提氣平喘,風染果然覺得身上有了些暖意,比先前一身僵冷的感覺好過多了。
太後看風染喝過參茶後,臉色略好,便道:“風将軍身上不适,早些回去找太醫瞧瞧,哀家就不久留了。等風将軍身上大安了再來給哀家請安吧。”
太後顯然并沒有在茶水裏下毒,并且從自己進門開始,太後顯得相當友善,頗多關心照顧,風染不禁疑心:賀月真安排好了自己的後事,說服了太後并不逼迫自己殉葬。
但是,以後會不會同意自己死後葬入賀月的濟陵?自己的牌位是否可以進入賀氏宗廟,接受賀氏後代子孫的供奉?或者,這些問題,賀月在臨死之前都已經辦妥了?所以去得安心?
聽太後這麽說,風染沒有多說話,吐血之後,隻覺得身體陣陣發虛,單是坐着就覺得困難,隻想躺到床上去。因此由小遠扶持着站起來,揖手行禮道:“兒臣失禮,先行告退了。”
小遠剛扶着風染說了幾步,太後忽然道:“且慢!風将軍稍待片刻。”又叫道:“紫煙。”風染回身依靠着小遠站着,看見馮紫煙湊到太後跟前,聽太後吩咐了幾句便離開了,過了沒多久,又回來了,手裏托着個托盤,托盤裏放着一紅一白兩朵簇新的絹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