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賀響響嗫嚅道:“是賀小叔跟響兒說的聚華軒,溫才哲和毛表哥也有知道。”
賀小叔是宗室之子,年紀跟風賀響響差不多,但大了一個輩份,溫才哲是太學祭酒之子,毛溫韋是毛英遠之子,是風賀響響的表哥。賀月道:“你鄭家表哥沒跟你們一起搗鼓這些花裏胡哨的東西?”
風賀響響垂下頭,小聲道:“鄭表哥不懂這些……說,沒意思。”鄭紹鈞是從梵淨山上下來的,其實不懂這些,他雖孤身在都統帥府,但卻是小表少爺的身份,不缺用度份例,不過他除了習武修文之外,對梳妝打扮什麽的,全無興趣,覺得纨绔淺薄,府裏衣坊縫制什麽衣服,他就穿什麽,一點不挑。風賀響響跟賀小叔,溫才哲,毛溫韋三個結成一夥,把鄭紹鈞排除在外,鄭紹鈞也渾不在意,并不氣惱。冷清少語,我行我素,性子跟風染有幾分相似。
賀月聽了,反而歡喜,覺得風賀響響身邊,還有一個懂事的,又覺得鄭家教導子弟,頗有一套,鄭紹鈞也才十二歲,這麽小,就知道注重充實底蘊而不是堆砌衣裝,說道:“以後多跟你鄭表哥親近些,莫去學那些纨绔浮華的習氣。”暗想,明天該把三家大人叫進宮去敲打敲打,别讓三家伴讀把纨绔習氣帶進府來,壞了府裏的習氣。
賀月又想,或許不止是這三家大人,而是整個朝堂和宗室,都該敲打敲打。現在戰事尚未結束,尚未驅逐霧黑蠻子,鳳夢大陸還遠未實現統一,前方将士還在浴血拼命,賀月所期盼的“爲天地立心,爲生民立命,收天下成大同,爲萬世開太平”的宏偉目标還相差得遠呢,而在後方,他的朝堂大臣和宗室皇親們就開始紙醉金迷,尋歡作樂,競奢鬥富,腐化堕落了。成化城裏的纨绔浮華之風必須嚴厲禁止,至少在戰事平息之前,大臣和宗室再有錢,也必須要行事低調收斂。
說完了衣服,賀月又問了問風賀響響的功課,最後,裝模作樣給兒子理了理紋絲不亂的衣袂,用漫不經心的口吻問道:“響兒,想不想做皇帝?”
賀月能明顯感覺到風賀響響的小身子在自己雙腿之間一下子僵硬了,半晌,風賀響響才問:“父皇春秋正盛,何出此言?”
賀月不想風賀響響緊張,繼續用閑聊一般淡淡的口吻說道:“呵呵,等你父皇百年之後,這皇位總是要傳下去的。不是你,便是你大哥二哥。響兒,你父親從來沒有強求要你做皇帝,隻說等你長大了,憑你自己的意思。你也快十一了,大孩子了,該明白自己想做什麽,不想做什麽了。趁你父親不在,你跟父皇說實話,你想不想做皇帝?”
風染教導風賀響響時,從來不以做皇帝爲目标,更加不會跟風賀響響說“将來等你做了皇帝,要如何如何……”之類的話,總是随風賀響響之意,做他自己喜歡做的事。而皇宮裏,烏妃教導賀旦,關妃教導賀理,背地裏說了不少這類的話,拼命向皇子們灌輸争權奪位的遠大目标。
現在皇子們都還小,賀月又正當盛年,奪位争鬥還僅限于兩位皇子之間的暗中較勁。賀月完全可以預測,當自己年華漸老,皇子及他們背後的利益集團之間圍繞皇位的鬥争會越來越激烈,最終趨于白熱化,手段也會越來越慘酷,無所不用其極。
每一次皇位的交替更疊,都伴随着朝堂上各方勢力的地動山搖。
賀月做爲一代明君聖主,他自然不想讓風染辛辛苦苦打下的河山,自己辛辛苦苦經營的河山,毀在朝堂内鬥之中。他本來是想等孩子長大之後,在三子中擇優擇賢立儲,然後自己親自出手,清除掉其餘兩子的背後勢力,讓皇子隻做個清貴親王,以保證太子順利繼位,以保證政權的平穩過渡。
然而,幾天前,賀月在朝堂那一暈厥,卻給了他極大的震動,也改變了他一些想法。
賀月第一次想,他比風染大了五歲,現在就開始暈厥,誰知道他下一次暈厥還能不能醒來?如果在他尚未給風染名分之前就死了,風染怎麽辦?還有誰,可以幫他守護風染?
賀月想來想去,覺得在自己死後,還能幫着自己守護風染的,隻有一個人,那便是風賀響響。
風染是風賀響響的名正言順的父親,隻要風賀響響在自己之後繼位,隻要風賀響響護着自己的父親,這朝堂,這後宮,這全天下的百姓,便都奈何不了風染,風染終能在風賀響響的守護下,一世平安。這樣,自己便是死了,也可以安心瞑目。
隻是暈厥了一次,賀月對立儲的态度就完全改變了,把那什麽擇優擇賢扔到腦後,在他心裏,直接選擇了風賀響響繼位。
風賀響響在賀月的灼灼目光注視下,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點了點道:“想……隻是,父親似乎并不喜歡響兒做皇帝。”
風賀響響想做皇帝,自然是最好的人選,也省了自己一番口舌勸說。賀月呵呵地笑,笑得像隻偷腥的貓兒:“你父親不在,咱們背後偷偷說,他不會知道。”說着,輕輕緊抱了一下自己兒子。賀月無比慶幸,自己堅持把風賀響響過繼給了風染,在自己之後,還有風賀響響可以接替自己,守護風染。
父皇跟自己不親近,賀月突入其來的親熱,倒把風賀響響吓了一跳,偎在賀月懷裏,不敢動,輕輕叫道:“父皇。”
賀月忙收斂了情緒,放開風賀響響,說道:“從明兒開始,上午照舊練武,下午也還照舊習文,晚上來跟我一起看幾份奏折……”
“父皇是要教導響兒學習治國理政之道了?”
賀月道:“嗯。你比你那兩個皇兄小一些,你父親又縱容你,把性子玩野了,我不親自教導你,怕你以後比不上你皇兄。”再怎麽偏心,也還是要有幾分真材實料才坐得穩那位子。不知爲什麽,賀月總有幾分緊迫感,覺得必須盡快把給風染名分和風賀響響立儲之事敲定,這樣他才能覺得安心。可是偏偏這兩件事做起來都阻礙重重,都是急不來的。
于是,從次日晚上開始,父子一同用了晚膳之後,賀月便教導風賀響響怎麽處理政事,把風賀響響從莊唯一那裏學來的理論用于實際操作。賀月從最簡單的小事,一步一步教導風賀響響如何處理朝堂政事,如何調和各方勢力,如何施展手段,做到剛柔并兼。賀月每天都會派給風賀響響一本難度不大的奏折,叫他從多個角度,草拟多種批複,然後深入淺出地一個一個分析各種批複方案的長短優劣。然後選擇一個比較合理優秀方案進行禦筆朱批,叫大臣們照批辦事。這讓風賀響響很快就從枯燥冗繁的政事中找到了樂趣,學習進步得飛快。
聽到皇帝在朝堂上暈厥的消息,三月底,風染處理好軍務,又安排各軍各營的應戰應敵策略,便一路急匆匆馬不停蹄地趕回了成化城。
風染回到成化城時正值午後,已經散朝了,風染帶着自己的親兵,悄悄回了都統帥府。他如今位高權重,獨掌軍務兵權,不免還是生出幾分傲慢,對官場中那些繁文缛節有些不大在意。想着隻是回來看看賀月,過兩三天就趕回軍營去,便沒有叫小遠去吏部投遞文書。
這幾年,風染回都城跟賀月雙修,來去匆匆,好幾次都沒去吏部投遞官吏回都文書,開始是忙忘了,後來便有些漫不經心,再後面就不當回事了。類似的事,多經曆幾次,漸漸地,風染便沒把到吏部投遞官吏回都文書的事當回事了,覺得反正兩三天就要走,投不投遞文書無所謂。
沒有投遞官吏回都文書,便不算是官吏因公回都,而是私回都城。風染隻想看看賀月,沒打算上朝露面,因此帶着親兵一路回府,都極是低調。回了府,隻叫親兵們自行歇息,不必驚動府裏人。
風染洗浴了從寝殿後出來,便看見賀月坐在他們的卧房裏看奏折,想是賀月聽見他回府的消息,便從宮裏趕回來了。
賀月聽到風染從殿後走出來的腳步聲,放下手中的奏折,回頭望去,叫道:“風染。”
風染凝望着賀月,仍是那副方臉濃眉,挺鼻厚唇的模樣,隻是以前總覺得賀月的臉是刀削出來的感覺已經淡了,以前那太剛毅太硬朗的氣勢似乎随着年歲的侵蝕,已經被一點點磨損磨平了,換而代之的,有種樂天知命的通達,倒生出些一直缺乏有柔和感來。是了,這麽多年,賀月一直在自己面前有意識地收束他的帝王之氣,隻對他展現柔軟溫和的一面。前年才從鬓角生出的白發,已經快速向雙鬓蔓延開來,青絲中夾雜的幾根無法掩蓋的白霜,讓賀月尚且年輕的容顔顯出幾分不合适宜的蒼老滄桑來,讓風染看了,便疼進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