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風染以爲賀月死了,在朝堂上又被幻沙公主所逼,才不得不那麽說。雖然是心裏話,可是,那也隻能在賀月死了之後說。鳳夢大陸是偏好男風,但也僅止于狎玩脔童,是窮奢極侈荒 淫腐化的貴族子弟們窮極無聊尋個開心罷了,沒有人當真。兩個男子的禁斷之情,絕對不能見容于世俗,何況,他跟賀月,還是君臣,更是背德忤逆,禁中之禁。
賀月已死,自己也命已不長,承認了這份感情,又有何妨?就算他會被世人唾罵鄙視,也不過隻能承受三年五載罷了。
人們總是厚死薄生,苛責活着的,寬恕死去的。一段不容于世的忤情,如果死了一個,剩下那個就算當衆承認了,也不過是緬懷一段逝去的感情罷了,一切都已成過去,再怎麽追究都沒有意義了。可是如果兩個人都還活着,就要面對世人的诘難和譴責,承受禮義的拷問和輾壓,來自各方面的唾棄和阻撓,無形無質,無所不在,可以輕易把人逼到精疲力竭。
如今,賀月沒死,回來了。風染敏銳地知道,他如果再承認這份感情,自己三年五載就死了,卻要留下賀月在今後漫長的歲月裏獨自承受世俗的鄙視唾罵。
再說了,風染覺得自己轉眼就要開始老去了,很快就會老死,他哪能還去招惹賀月,給賀月一份無法長久的感情?
從不曾擁有過,等他離去了,傷痛總比擁有之後再失去來得淺淡一些,就像他對陸绯卿的感情,随着時間的随逝,也漸漸淡了——不曾擁有過什麽,他也能走得安心一些,不會那麽不甘心。
在朝堂上聽到風染的當衆表白,那份決烈之情,幾乎讓賀月欣喜若狂。可是回到宮裏來,風染還是一副冷冷淡淡的樣子,不由得讓他失落。有什麽地方不對呢?賀月心下氣苦,惱道:“你的意思,我不該活着回來?非要等我死了,你才能喜歡?你能喜歡死了的,幹什麽不能喜歡活着的?”
自從在朝堂上承認喜歡賀月後,風染便沒有再克制自己對賀月的感情和思念,他對他的喜歡之情,在他死了之後,再沒有顧忌,才得以一洩千裏,不可收拾。賀月歸來,固然讓風染欣慰,可是,風染卻需要更辛苦費勁地把那份滿滿的喜歡深埋在心底,賀月還會活很長的歲月,不比自己,恣雎喜歡過後,眼一閉,對任何的毀謗踐踏,都沒有知覺了。不由着自己的喜歡去跨越那最後一步,跟賀月維持着和談之前的狀态,疏遠守禮,才是對賀月真的好。
知道賀月必定會聽到自己在朝堂上的那番表白,必定會有想法,風染想,隻要他當作沒有發生過,賀月矜持,沉得住氣,多半不好拉下臉來跟自己糾纏。哪料到賀月在這上面偏偏一點不矜持,也一點沉不住氣,非要追問個清楚。看賀月這般氣苦,口不擇言,亦讓風染心痛。風染知道躲不過去,還不如跟賀月攤開來說,大家還有幾年相處,别懷了心病,相處得别扭。
風染便撐起身子,坐了起來,冬月初旬,天氣已十分寒冷了,這皇帝寝宮雖燒了地龍火盆,從被窩裏爬起來,還是冷的,便想找件衣服來披着。不想内侍們把床上收拾得幹淨,衣服褶子都拉抻了,挂在床頭的衣架上。
賀月本是側對着風染,見風染起來,賀月便也跟着坐了起來,見風染在床上四望,便扯了條中間隔着兩人的錦被,抖開來披在風染背上:“都睡下了,還坐起來幹什麽呢?”
“你也披上,别盡顧着我。我有話同你說。”
賀月便又抖開來一條錦被披在自己身上。中間就隻隔了兩條錦被,疊幾疊,壘在一起,便差不多有躺着的一人高,這下兩人一人披一條錦被,堆在龍床中間的阻隔便消失了。
怎麽說呢?風染想了想,覺得不好開口,隻道:“我在朝上說的,你聽了,别當真。”
“你說那些,都是假話?用來應對公主的質問?”
承認那些表白是假話,就可以讓賀月死心了。可是風染不願意違心,他是喜歡賀月的,一旦喜歡,他便不願意不承認:“是真話,可是,隻能說給死人。”
“爲什麽啊?我活着,不好嗎?”
“你能活着回來,我自然是高興的……可是,你想聽的話,我不能說給你聽。”
“爲什麽?”
“你也知道,翻了年,我就二十五歲了,要開始老了。你還可以活很久,我不能連累你,用今後幾十年來懷念隻有幾年的喜歡。”求而不得的回憶,是痛苦的。風染輕輕籲了口氣:“賀月,去喜歡一個能夠陪你到老的女子吧。像烏妃那樣的,慧質蘭心,博學多才。”一段感情再決烈深沉,也不能不見容于天地。男人喜歡女人才是天經地義的。風染想,如果他不是生而帶毒,如果他沒有跟陸绯卿雙修雙練,他應該也是喜歡女人的。
“你個笨蛋!”
風染側頭向裏,不敢看賀月:“嗯。你就當我是男寵好了,記着偶爾臨幸我一場,解我一些饑渴便是……”他練出了功法效果,身體會越來越渴求賀月,須得賀月來緩解,這個得先留下退路。
需要自己時,便召自己去歡好一場,不需要時,便把自己打發給别的女人?到底誰把誰當男寵?賀月又是生氣又是心痛,完全忘了什麽招惹不招惹,撥撩不撥撩,身子一歪,撲過去緊緊抱住風染,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在風染耳邊說:“你要是男寵,我現在就幸了你,才不管你身子好不好!才不管你願不願意!”
風染身子一僵,賀月便氣笑了:“曉得怕我了?”風染才知道是賀月說氣話,說道:“我就這麽個脾氣,總惹你生氣,你何苦非要找不痛快?”
“我就高興跟你找不痛快!”賀月口鼻的氣息直噴到風染後頸脖上:“我能喜歡你一天,便是一天。等你老了,我的日子怎麽過,不須你來操心!你就操心,你在的時候,怎麽讓我不痛快就好了。你可以不願意喜歡我,可是,你不能阻止我喜歡你,不能阻止我對你好。”賀月把臉埋進風染頸脖間包裹着傷口的布條上,輕輕道:“風染,别想那麽多,喜歡我,一天也好。”
賀月的這個動作,吓了風染一跳,微微側頭看賀月,忽見賀月的身子露在外面,披在背上的錦被,斜身過來抱自己時,便掉了,忙道:“天冷,快把被子披上。”
“不披!”
風染在下面聳了聳肩頭,賀月就死死趴在風染背上不動,風染再聳,勸道:“披上,冷。”風染連一天都不想答允,又想東拉西扯轉移話題,讓賀月心頭又是酸痛,又是冰涼。
隔着條錦被,賀月緊緊抱着風染。不說話,風染能感覺到賀月透過錦被傳過來的溫熱,仿佛也能感受到賀月黯淡的心情。賀月的話,那麽誠摯,也說得透徹,不能不令風染感動,賀月願意跟他隻顧眼前,他又何忍拒絕?心情激蕩之下,身體又受了賀月撥撩,便忍不住道:“你放開……”
“不放!”
“……要抱,進來抱。”
賀月立即放開,主動自覺地揭開風染披在身上的錦被,一下鑽了進去,然後一手拉着被角,好讓被子披在兩人身上,一手便摟在了風染腰上,被窩裏兩條腿不安分地把風染的雙腿夾在中間。一系列動作,敏捷麻利,像操練過一般。
不是一人一個被窩分開的麽?怎麽眨眼間就變成兩個人一個被窩還披着一條錦被?
寝宮裏留的長明燈燭并不十分明亮,恰到好處地照映出兩個人朦朦胧胧的身形,風染回身反摟着賀月,湊過頭,有些涼意的唇瓣輕觸賀月的臉頰:“隻一天?你不後悔?”
“不!”賀月一邊摟緊了風染,一邊使勁把臉頰住風染唇邊蹭,心頭無限歡喜。呃!等等!風染那話的意思,是不止喜歡一天?賀月趕緊糾正道:“是今後每一天!”
風染也摟緊了賀月,隻穿着亵衣的兩個身子緊貼在一起,人不知不覺便倒了下去,相擁相偎在一起。風染還是覺得有些話,要說清楚:“要是哪天,你嫌我老了,别跟我說,隻不理我便是,我自省得……”
話還沒說完,賀月便火冒三丈,想着風染身上有傷,不敢去推,隻手一掀,把被子掀開又坐了起來,惱道:“風染,你混帳!我要喜歡年輕的,好看的,何須找你?!這麽久了,你還是不明白,我心頭喜歡的是你,是你啊!是你這個人啊!是你的全部啊!你懂不懂?你全部都是我的!你到老,到醜,都是我的!”伸手拉開風染右肩上的亵衣領子,那塊用朱墨标記過的傷疤在布條下露出半邊來,随着時間的流逝,朱墨的顔色已經漸漸淡了,賀月恨恨道:“要不要我再燙燙?給你長長記性?”又重重替風染扯上領子,喘着氣,道:“是不是你沒标記到我,便不放心?你來呀,标記我呀,标記到臉上,讓所有人都知道,我是你的!這樣,你總可以放心了?!”
這世上,再沒有一段情話,說得比這憤恨!
一段不留退路的喜歡,和一段沒有退路的喜歡,在兜兜轉轉許久之後,還是相遇在一起,再沒有展轉騰挪,躲藏閃避,終赤膊上陣,坦裎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