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帥帳裏一片靜寂。
過了好一會,風染才幹澀地問:“二舅,你的意思的呢?”畢竟,鄭嘉才是鄭家現任家主,鄭家軍也由鄭嘉掌管着。
鄭嘉叫了一聲:“父親……”
隻是那麽一瞬間的遲疑,就令得鄭承弼鐵青了臉色吼道:“你要跟他去做狗,你就去!别帶着我鄭家兒郎!”意思很清楚,鄭嘉想幫風染,鄭承弼就要剝奪他家主的地位。鄭承弼雖然在明面上退位讓賢了,可他仍舊是這個家族的實際當家人。
風染是個爽快性子,鄭家的态度已經夠明确了,他便道:“道不同,不相謀,今後,我便不再是你們鄭家少主。你們鄭家想輔佐誰都不與我相幹。”跪下來,向鄭承弼和鄭嘉叩了三個頭:“小染在此謝過你們的養育栽培之恩。山長水遠,後會有期。”站起身說道:“修年哥,去收拾東西,這就下山。”
對風染又一次推脫“少主”之位,鄭家老中青三代家主隻是沉默着,既沒有挽留,也沒有表示反對。
風染豎着耳朵,聽鄭修年輕快的腳步走進了一個帳蓬,說道:“二舅,鄭家是準備在汀國立足了?”鄭承弼和鄭嘉都未說話。風染又道:“等我回去了,自當下令,叫駐紮各地各軍的鄭家軍,全數撤離索雲,來汀國跟你們會合,這樣可好?”
“好。”
随後不久,風染聽見山頂上的汀國軍營裏似乎傳出幾聲女子的驚叫,隐隐約約的,聽不真切,然後便有一些紛亂嘈雜的響動,似乎是幻沙公主的帥帳方向,風染暗忖:難道這麽快就發現自己半路逃走了?公主這是要派人追捕自己?
然後風染聽見鄭年軍特有的輕快的腳步聲向鄭嘉的帥帳走來,風染再次揖手拜道:“外祖大人,二舅,修羽表哥,後會有期。”轉身走到帥帳門簾前,略略停頓了一下:“什麽時候,隻要你們想回索雲國,隻要能放下謀逆奪位之心,願意輔佐陛下,隻要我還在,索雲,終會有鄭家立足之地。”
風染說完,掀開簾子走了出去,跟鄭修年會合後,一起往下山去了。下山的道上出乎意料的盤查巡防得極其森嚴,風染疑心幻沙公主是不是想把自己多在山上拘留幾天,以便勸說自己改而投效汀國。
憑風染和鄭修年的武功和輕功,自是一路竄高伏地的躲過了層層盤查巡防,還算順利地下了山。
自然,憑風染的武功,那小小的軍牢自是關不住的。風染一直未逃,那是怕引起索雲國跟汀國之間的戰争。本來風染是會等幻沙接到公函後主動釋放自己的,不過聽了幻沙公主放出來的狠話,隻怕幻沙還會再來糾纏勸說自己,風染沒怎麽跟女子相處過,怕自己經不住女子的軟磨硬泡,才決定連夜下山,躲開幻沙。在風染心裏,既然索雲國已經答應割城賠糧,公主釋放自己是遲早的事,自己不過是未等公函送達,提前了幾天下山罷了,并不算逃跑。
還沒過界碑,一直奉命駐紮在山溝邊的京畿守軍的值夜兵卒就發現了,叫一聲:“風将軍回來了!”“風将軍回來了!”
正在帳蓬裏休息的兵卒紛紛爬起向穿了軍服铠甲走出去。當風染過了界碑,回到京畿守的營盤裏,衆兵卒已經列好了隊,楊令超打頭,幾個都統領,統領,副統領站在陣營前,擡手行過軍禮:“恭迎風将軍回歸!”
風染笑道:“大晚上的,又不是搞練兵,大家快睡吧。”
楊令超趕緊讓出自己的帥帳,隻是瞅着沒人的時候問了一聲:“鄭家呢?”
風染隻道:“他們自有去處,橫豎不是我索雲的軍隊,不用管了。你傳令下去,再駐紮幾天,然後班師回朝。”再駐紮幾天的意思的,主要是看看汀國方面對自己提前下山有什麽反應。
次日一早,汀國方面那個祁都統領帶了一隊兵卒下來,在山溝對面求見風将軍。風染本以爲對方會質問他爲什麽要逃跑的事,哪知祁都統并沒有問,隻說公主命他追來,隻爲了把風染遺留在山上的被褥和衣服铠甲送下來,并沒有叫他代什麽話。
看幻沙公主的态度,似乎并沒有追究他提前下山的意思,風染放了心,但還是叫隊伍在山下又駐紮了幾天。駐紮這幾天,又接到了從成化城來的快馬傳谕,令風染率軍回朝,風染這才下令拔營回朝。來時,他們匆匆忙忙追趕着嘉國亂軍。回去時,風染帶着京畿守軍走得慢騰騰的,常常出神,幾乎不怎麽說話。鄭修年看着,總覺得風染在憂慮着什麽。
隊伍差不多在路上走了二十多天,到七月中旬才抵達京畿遠郊。這日,衆兵卒看着即将回到從前的長駐營地,很是高興,正想一口氣趕回去,風染卻下令早早在遠郊紮營暫歇。
吃過晚飯,風染在營帳外,眺望着成化城的方面,一直站了許久,站到月上中天了,方才回到帥帳,用過鄭修年準備好的熱水,洗了洗頭臉,又草草抹拭了一下身上的汗漬,解了铠甲,便倒頭睡了。
半夜裏,鄭修年在風染耳邊輕輕道:“你不想回去,咱們這便走吧。你是寫了‘辭官’的。”雖說那辭官的奏折寫得十分不規範,不過戰時從簡,那布條又送上去禦覽過,自然是要算數的。
風染的被褥衣服雖說被祁都統領追來還了回來,不過風染嫌棄那被褥衣服不知被誰誰誰亂碰亂摸過,便扔進篝火裏燒了,隻那铠甲洗了又洗,将就着穿。沒了被褥,風染便天天擠在鄭修年的被褥裏同床共枕,好在天氣正炎熱,也不怕冷着。風染本沒有睡着,聽了,隻是輕輕一歎:“陛下用三座城池,十萬石糧,堵住了我的‘辭官’,我現在走,算逃兵,按軍法,是死罪。”
“憑你我的武功,誰能抓得着?”
過了良久,風染隻叫了一聲:“修年哥……”又過了良久,斷斷續續道:“這次回來,我總覺得兇多吉少……是我下令萬青山守軍,放嘉國亂軍進來的……鄭家背後操縱逼宮,外祖大人曾故意向陛下透露,是我策劃發動的……後來在皇宮裏,有幾個大臣替我說了幾句話,陛下疑心我拉朋結黨……這一路追殺,又沒把耀乾殺掉……反倒是耀乾還代蘇拉爾向我問好……”
聽到這裏,鄭修年也忍不住問:“蘇拉爾到底要跟你圖謀什麽?肯定不是好事。”連鄭修年都會懷疑,别人不會懷疑麽?賀月不會懷疑麽?
風染沒有理會鄭修年,側躺在地鋪上,仿佛喃喃自語一般:“……我又在邊界上寫了辭官……”害得索雲國花了三座城池和十萬石糧的代價來給汀國賠禮,也是爲了堵住他辭官的退路。“……本來跟幻沙公主和離了,接受陛下賜婚,還有一線生機。可是我沒和離成。”本來風染對和不和離得成,并不十分上心,反正他活不長,沒想過再娶。一再提出和離,一則,是爲了陸绯弼能娶公主,二則,也不好耽誤了公主的青春,如今再加上一條:和離了才能得到賜婚。
“你真要接受賜婚?”
“嗯。”
“你跟……女人……能那樣?”鄭修年有些詞不達意地解釋:“我是說,你能跟陌生女子……”
“慢慢來,總會……可以的……最好能盡快有個孩子……”有個親生的骨肉被賀月拿捏在手上,或許賀月就更能信任他,不用總是提防着他會背叛。他本冷淡寡情,又并沒有反叛之心,便不在乎拿自己的妻子孩子做籌碼。
鄭修年聽了,心頭大不痛快:“你不采那……的精元,還能活幾年?也不怕糟蹋了公主!?”
風染還是側身躺着,隻淡淡道:“那是他皇妹……他也知道我活不了多久。”賀月都不愛惜自己的妹子,他又何必替賀月愛惜?皇家人有多少親情呢?舒了口氣,風染翻了個身,改成平躺,道:“我沒和離成,不知這婚,還賜不賜。”
鄭修年并沒有問爲什麽幻沙不願意和離,大概幻沙确實跟鄭家有過商議,鄭修年因是風染死衛,風染的事,并不避鄭修年,所以知道些内情。
風染又舒了口氣,黑暗中側頭看向鄭修年,說道:“這次回去,如果陛下不賜婚,多半就會削權貶職,論罪處罰……就算不死也不會再重用我了。修年哥,答允我,不管陛下如何待我,都是官場上的事,你不要插手,也不用替我不平,陪在我身邊就好。”帝王殺伐決斷,乾綱獨斷,一旦不再信任,誰進言勸谏都不會有用。
“既知兇多吉少,何必回來?”
風染沒說話,慢慢眯上眼假寐。
他回來,不過是想賭一把:賭鼎山上,他那般掏心掏肺的話,可有說進賀月的心裏?賭這兩年來,他那般盡心盡力爲索雲操持部署,可有做進賀月的心裏?回來,接受命運的裁決。這一賭,輸赢已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個人的心。他手中,本無籌碼,押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