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東城大街上,一輛不起眼的馬車之中,李瑁面色蒼白的坐在大車裏,閉着眼睛,身子随着馬車搖搖晃晃。進入成都城之後,李瑁便感受到了這座城池的熱鬧和喧嘩。從進城開始,他便感受到了這種氣氛,于是他忍不住的從密封的車窗之間的縫隙朝外張望。他看到的大街上成群結隊衣着光鮮熙熙攘攘的百姓們。他看到的是街道兩旁密密麻麻生意興隆的店鋪。那些從店鋪裏飄來的飯菜點心的氣味,讓人聞了流口水。
然而,李瑁越是看這些情景,他便越是沮喪。和外邊街道上的百姓們隻有一道車廂闆的間隔,但外邊的是個自由繁華的世界,而自己卻是個階下之囚。他多麽想大聲的怒吼着告訴外邊那些人:我是你們的皇帝!我是你們的主人!你們怎可自顧歡笑,無人來解救我?但李瑁知道,這麽做隻是徒勞,成都城的百姓早就不是他李瑁的子民了,而自己也不是皇帝了,隻是個待宰的羔羊。
自從那日在栖鳳閣中經曆了那場讓人驚魂的變故之後,李瑁便一直被囚禁在興慶宮中。沒有一個人去見他,他也見不到任何人。每日裏,他隻能對着空曠的房間一個個的咒罵着他痛恨的人。但他很快發現,他要咒罵的人太多。玄宗、楊玉環、王源、高仙芝、崔秋山……名單很長很長,他實在是罵不過來。他想自殺,但卻下不了決心。雖然屋子裏被搬空了,但想自殺還是有辦法的,撞牆角,上吊自殺都是可以的,但他實在沒那個勇氣。
十幾天後,他見到的第一個人便是王源。而王源見了他的第一句話便是:“壽王,我要帶你去成都了。”
李瑁哀求着,哭叫着,甚至威脅着王源,請求王源饒了自己。他給出了許多優惠的條件,勸說王源隻要支持他複位,他将給王源無上的權力雲雲。王源隻是一直冷冷的看着自己,沒說一句話。從王源冰冷的表情中,李瑁閉嘴了。他知道,從王源這裏,他是沒有任何的突破口了。但他依舊抱着最後的希望,那便是去成都見父皇。也許父皇會原諒自己,也許自己還有機會。
李瑁已經徹底的喪失了他的智商,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李瑁的生死其實已經注定了的,王源之所以要帶他去成都,是王源一如既往的風格,他不願背負弑殺皇族的罪名,王源要玄宗親自下旨殺了李瑁。
馬車在百餘名親衛騎兵的押送下抵達了散花樓内。車廂外的鐵條咔咔作響,黑色的布幔被拉開來,刺目的光線從車廂的縫隙之中射了進來,寒氣和強光讓李瑁的身子蜷縮,雙手捂住了眼睛。
“快下來,磨蹭什麽?”毫不留情的怒喝聲在耳邊響起,一名普通的親衛面目冷峻的呵斥着他面前的這個曾經坐在寶座上的皇帝。
李瑁很想怒罵一聲:朕是皇帝,你不要命了麽?但他顯然明白,現在說這種話很是可笑,很是荒謬。他弓着身子,就像一個受慣了呵斥和打罵的囚犯一樣,毫無表情的慢吞吞的下了馬車。立足處四周的景物很是熟悉,這裏是散花樓,曾經也是他常來常往的地方。父皇應該就住在這裏吧。
“陛下有旨,押李瑁上殿問罪。”
“陛下有旨,押李瑁上殿!”
突如其來的呼喝聲下了李瑁一跳,順着聲音看去,散花樓大廳前的回廊上,幾名内侍借力呼喊着旨意,聲音嘶啞難聽,就像是索命的冤魂一般。
“走吧。陛下在裏邊等着你呢。”一名親衛喝道。
李瑁慢吞吞的整理着衣衫,挪動着麻木的腿腳。
“快點。”一名親衛突然伸腳在李瑁的屁股上踢了一腳。
李瑁身子往前一個踉跄,差點摔倒在地。回過頭來,李瑁怒目而視。
“怎地?你還敢瞪眼?在瞪眼我給你個大嘴巴。”那親衛也猴着眼睛瞪視着李瑁,手掌已經伸直,那架勢似乎上來便要扇耳光。
李瑁不敢倔強,他心中縱有萬般的怒火,卻也隻能乖乖認慫。雖然他曾經貴爲皇帝,曾經沒有任何人敢在他面前有任何的不敬行爲,曾經一句話便可人頭滾滾,生殺予奪。但現在,在一名神策軍小兵面前,他卻隻能認慫,隻能被踢了屁股卻還不敢說半個不字。
長長的回廊通向散花樓的大廳前,盡頭的大廳開着門,裏邊黑洞洞的,像是一張欲吞噬人的巨口。李瑁一步步的走近,上台階,然後進入了那張巨口裏。
……
散花樓一樓的大廳之中,光線幽暗晦澀,氣氛空曠而清冷。沒有滿城文武的熙熙攘攘,除了靜靜坐在寶座上的玄宗那孤零零的身影之外,便隻有幾名内侍在寶座之策靜靜的站着。
李瑁進了大廳之中,他的目光投向了坐在寶座上的那個熟悉的人影。
“父皇!”李瑁顫聲叫道。
寶座上的玄宗靜默着,遠遠的看着李瑁,臉上的肌肉抖動着。
“父皇!”李瑁大聲的喊叫起來,跌跌撞撞的跑動起來,他跑到了寶座下方,忽然撲倒在地,匍匐着往寶座的木階上爬着。像一條蠕動的蚯蚓,拼命往寶座上爬着。
兩名内侍身子動了動,玄宗卻擺了擺手。
李瑁終于爬到了玄宗的腳下,伸手抱住了玄宗的小腿,嚎啕大哭起來。
“父皇!父皇!兒臣不孝,兒臣有罪,請父皇恕罪。父皇……!”
玄宗眉梢動了動,俯視着腳下正嚎啕大哭着的李瑁,開口道:“瑁兒,你來啦。”
“是,瑁兒來了,父皇,是瑁兒……”李瑁鼻涕眼淚一大堆,将玄宗的下裳弄濕了一片片。
玄宗點點頭,擡起腳來,對着李瑁的頭猛地一踹,李瑁猝不及防,身子被踹的側翻,骨碌碌滾下了木階。
“你還有臉來見朕,朕生了你這麽個好兒子,差點連朕都殺了。你還有臉在朕面前痛哭流涕,混賬東西。”玄宗顫巍巍的站起身來,指着李瑁怒斥道。
“父皇!兒臣不孝。兒臣知錯了。兒臣是一時糊塗,兒臣不該那麽對父皇的。請父皇恕罪,恕罪啊。”李瑁趴在地上,高聲哭叫道。
玄宗一步步的走下寶座來,站在李瑁面前啞聲道:“瑁兒,你辜負了朕的一片苦心。朕對你寄予厚望,然而,你做了什麽?你連朕都容不下,連傳位給你的人你都要殺,你太讓朕失望了。你居然下诏書栽贓陷害朕,給朕安上了那麽多的罪名。你這蠢貨,你都幹了些什麽?”
“兒臣錯了,兒臣該死。”李瑁喃喃道。
“你太叫朕失望了,朕知道你恨我,不就爲了一個女人麽?朕将皇位都穿給了你,難道還抵不上一個女人麽?你便懷恨在心,乃至于連你的父親都不能容的下。現在可好,看看你的下場,看看我大唐的下場,這都是你的錯。你這忤逆愚蠢的東西,你葬送了大好的局面,也害的你自己落到現在的地步。混賬,蠢材!”玄宗毫不留情的狠狠的咒罵着李瑁,吐沫星子濺了李瑁一頭一臉。
李瑁隻趴在那裏嗚嗚的哀嚎,口中不斷的重複着:“兒臣該死,兒臣有罪。”之類的話。
玄宗罵的累了,後退幾步,手扶着木階的扶手微微的喘息着。
李瑁爬動幾步來到玄宗腳下,抱住玄宗的腿道:“父皇息怒,兒臣知道錯了,請父皇饒了兒臣一命。兒臣定當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玄宗冷笑連聲,看着李瑁道:“饒你性命?洗心革面做人?你想的倒美。你以爲你還有活命的機會麽?”
李瑁大驚道:“父皇饒命啊,父皇不能殺兒臣啊,兒臣是父皇唯一的兒子了,父皇若殺了兒臣,大唐天下誰人能繼?。”
玄宗冷冷的看着李瑁道:“你現在倒是知道這些了,可你卻又親手殺了你的幾位皇兄皇弟,還有你的侄兒們。你親手斷送了我李家的血脈。如今剩下了你一人,你是不是以爲朕便不能殺你了?”
李瑁忙叫道:“兒臣是該死,父皇盡可殺了兒臣,但兒臣一死,皇嗣斷絕,大唐天下便将被他人攫取。那王源……他虎視眈眈,父皇切不可以爲他安着好心。他巴不得父皇殺了兒臣,那樣的話,父皇之後,天下無主,天下便成了他的天下了。”
“啪!”的一聲,玄宗一巴掌扇在李瑁的臉上,怒斥道:“這個時候了,你還在編排王源的不是。你莫要做春秋大夢了,你以爲就你一個人有繼承皇嗣的資格麽?我李家血脈均可繼承皇位, 倒也無需是朕的兒子。王源沒你想的那麽陰險,他早已跟朕商議了此事。朕也已經同意了他的奏請。朕已經下诏至大唐各地,召集武帝之時被迫隐遁的李唐支系血脈歸朝。武帝時諸王起兵奪位,所最終未果,諸王被殺。但他們的血脈血隐姓埋名的活了下來。朕已知的便有三支尚在,朕已經決定召他們回到長安,擇品行合宜之人過繼傳位。嘿嘿,沒有你,我李唐江山依舊可以延續,隻要身上流着高祖之血,我李唐便沒有斷種之虞。至于你……怕是沒機會了。”
李瑁張着嘴巴呆呆的仰頭看着玄宗,心中一片冰涼。是啊,自己怎麽忘了這些了。武帝時諸王反叛,不少皇族血脈爲免武氏迫害隐姓埋名逃往各地隐藏身份躲了起來。雖然過去了這麽多年,但他們當中一定有人活着的。他們也是李唐皇族血脈,之前或許是擔心回歸朝廷會爲朝廷所不容,但現在,他們肯定會爲了皇位而回歸。而自己這唯一的繼承人的身份卻隻是自己一廂情願罷了,自己是真的完了,最後的一線機會也沒有了。
“父皇……您不能這樣。我才是您的兒子啊,您怎麽能舍近而求遠,将皇位傳給旁系?他們已經和父皇隔了數代了啊。您不能這麽做。父皇,你去跟王源說,你要将皇位傳給我,我不能死,我不能死。父皇,要不你叫王源來,兒子親自跟他說,兒子求他開恩。父皇……”李瑁抱着玄宗的腿搖晃着,玄宗的骨頭都要被他搖的散了架了。
玄宗長歎一聲,俯身下來,伸手在李瑁的臉上撫摸着,低聲道:“瑁兒啊,别癡心妄想了。實話對你說了吧,王源不會讓你活着的,就算父皇想讓你活下來,那也是無能爲力的。父皇現在不能爲了你得罪了他。你知道,他随時可以篡奪我李家的江山。父皇要做的便是不激怒他,讓他遵守諾言。你知道麽?他跟朕定了協議,很快朕便要回長安了,而他則留在蜀地,他的兵馬将不會出蜀地半步。朕隻要撐幾年,不惹惱他,讓新皇即位,好好的恢複氣力。将來,他們會給王源好看的,他們會除了這個心腹大患的。而你必須要死,朕不能爲你求情,你死了,也算是爲大唐的江山社稷盡了一份心力。朕隻能拿你的命換取王源遵守承諾。你明白麽?”
“……”李瑁面如死灰,呆呆的趴在地上。他不得不承認父皇說的有道理。父皇爲了能讓大唐江山依舊在李氏手中傳下去,他隻能選擇不惹惱王源,隻能選擇最大限度的忍讓,這個時候他還怎麽可能爲了自己去惹怒王源。
“瑁兒,你放心,朕給你留個全屍,會給你厚葬的。朕其實也活不了多久,但朕臨死前,必須要完成這些事情。這是交易的一部分,不能因爲你便毀了這場交易。江山社稷爲大,你明白麽?個人性命又如何能和大局相比?朕已經走錯了很多步,局勢已經變得如此的險惡,朕不能再走錯任何一步。所以,你要理解這一切,要勇敢的去面對,勇敢的去死。知道麽?”玄宗低低的聲音宛如夢呓在李瑁耳邊訴說着,聲音中竟然充滿着慈父般的溫情,那是李瑁從未經曆過的。
“不!”李瑁大叫道:“不!憑什麽?憑什麽必須我去死?憑什麽?朕是大唐皇帝,王源這逆賊篡逆奪位,父皇你糊塗啊,他的話你也信。朕不想死,朕不能死,朕不能死。”
玄宗愣愣的看着李瑁瘋狂的樣子,歎了口氣,擺了擺手。
側幕旁七八名内侍緩緩的走上前來,領頭的一名内侍手裏捧着一隻托盤,托盤上面的紅綢布上放着一隻青瓷的酒壺和一隻酒盅。
“壽王爺,奴婢小山子伺候您上路。”那内侍尖聲道。
李瑁像是被蠍子蟄了一般的跳起身來,連連擺手道:“朕不喝,你們大膽。快走開,快走開。朕不喝。小山子,你好大膽,朕要将你扒皮抽筋,活剮了你。”
小山子緩步上前道:“壽王,就算是活剮了奴婢,您也要先喝了這壺酒啊。”
李瑁猛地竄出,朝着廳門口沖去,口中叫道:“朕不喝,誰敢逼着朕喝?朕是大唐皇帝,朕是天下之主。誰逼我,朕便殺了他。”
小山子冷冷揮手,幾名内侍飛步過去,李瑁隻跌跌撞撞逃出十幾步,便被幾名内侍抓住胳膊給押了回來。
“抓緊了,捏住鼻子。”小山子喝道。
李瑁大喊大叫,劇烈掙紮着。但幾名内侍死死的鉗住他的胳膊和身子,一名内侍伸手捏住了他的鼻子。李瑁呼吸受阻,隻得張開了嘴巴吸氣。
小山子伸手抄起酒壺,也不用酒盅倒酒了,直接便将酒壺壺嘴往李瑁嘴裏灌去。
“且慢!”玄宗大喝道。
小山子愕然轉頭來看着玄宗。
“陛下?”
玄宗愣了片刻,長歎一聲擺了擺手,同時閉上了眼睛。
小山子明白其意,轉過頭來臉上帶着殘忍的笑容,将酒壺中的毒酒傾出。李瑁嗚嗚連聲,大口大口的毒酒灌入喉嚨裏,順着他的嘴角流進他的脖子裏。酒壺空了時候,小山子才滿意的收手。一揮手,幾名内侍放開李瑁的身子,李瑁大聲的咳嗽着,劇烈的喘息着,身子如抽了脊梁骨一般癱在地上。
片刻之後,劇烈的疼痛從腹中升騰而起,李瑁大聲的呻吟着,捂着肚子咳嗽着。起初咳出的還是酒水,不久後每一次咳嗽,嘴巴和鼻子裏噴濺而出的都是黑色的血污,以至于整個鼻子嘴巴周圍全是血迹,臉色也變得烏青發紫。
“父……皇!咳咳!你好狠的心呐。咳咳……父皇。你會後悔的,王源會同樣殺了你的。兒臣……是個蠢貨,父皇你……同樣……是個蠢貨。哈哈……哈哈。”李瑁凄厲的叫喊聲越來越微弱,終于身子如蝦米一般在地上扭曲數下,氣孔流血,氣絕而亡。
小山子上前伸手探了探李瑁的鼻息,轉身對身子搖搖欲倒的玄宗禀報道:“陛下,壽王……去了。”
玄宗閉着眼睛,大滴大滴渾濁的眼淚從眼睛裏湧出,順着他皺紋遍布的臉龐,滾落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