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源之所以沒有将死者的名單公布出來,其實是不想讓事态變得複雜。或者可以說是玩了個小心計。在這種時候,不宜公布戰死者的名單,那會在民間引起不利的影響。這時候讓活着的人回家團聚,也是一種催化民間輿論倒向自己的行爲。
果然,在這些消息接踵而至之後,看清楚了實力對比,決心立刻站隊的地方州府官員門做出了他們的選擇。位于淮南道運河岸邊的楚州太守陳邦彥率先宣布,支持王相國所在的成都朝廷,發布對篡奪皇位的李瑁的讨伐檄文。陳邦彥是崔氏一手扶植起來的,對崔氏感恩戴德。崔家慘案之後,陳邦彥暗中做了些調查,查出了些朝廷操控下的蛛絲馬迹。後來鄭秋山的女兒被李瑁封爲貴妃,鄭秋山又加官進爵,陳邦彥心裏頓如明鏡一般,知道定是朝廷和鄭秋山勾結,對崔道遠等人下了毒手。
之前陳邦彥沒敢太過張揚,畢竟李瑁是大唐皇帝,本着明哲保身的實用主義的态度,他選擇悶聲不響。後來太上皇複位,昭告天下李瑁的十五宗大罪的時候,陳邦彥也曾想過公開表态。但他還是沒敢這麽幹。因爲李瑁大肆募兵,兵馬衆多,也不清楚王源是否能頂住李瑁的圍剿,若貿然表态,反而會惹火上身。但現在,王源大勝,機會成熟,再不表态便失去站隊的機會了。政治嗅覺敏銳的陳邦彥決定果斷站隊。
陳邦彥下令将楚州城轄下三縣百姓被陳邦彥全部遷入楚州城中,緊閉城門,高築城牆,向外散布了擁護成都朝廷,讨伐篡位逆子李瑁的消息。
陳邦彥此舉,頓時像是在幹草上點了一把火。數日之後,壽州府宣布讨伐李瑁,支持成都朝廷。再接着,廬州和州宣州等淮南道州府統統做出了相似的表态。
很快這種勢頭蔓延到了江南道。江甯府、杭州府等幾個大的州府早已被李瑁強行征兵征錢糧的行爲弄得怨聲載道。聞聽淮南道諸州宣布支持成都朝廷後,他們也紛紛表态,支持成都朝廷,支持王相國一方。一時間,江南東西兩道的其他小州府也紛紛表态。
在北方河北道,率先表态的是黃河南岸的北海道。北海太守賀蘭進明本就是王源故交,早就對李瑁不滿,此時終于能夠發出聲音。這之後,平原城、魏州齊州等五六處州府也紛紛表态。李瑁的後院也起了火。
這些州府說是讨伐李瑁,但他們其實沒有什麽力量。但他們可以殺掉城中李瑁派來征兵的官員和征收錢糧的官員,之後緊閉城門,采取封鎖政策。這樣一來,讓李瑁的大肆征兵和征錢糧的計劃無法實施。間接打擊了李瑁的長安朝廷。
僅僅從十月下旬到十一月末這一個多月的時間,大唐各地宣布不再承認李瑁皇位,明确表态支持成都朝廷的大小州府足有二十餘座。而且最要命的是,他們大多分布在人口稠密,錢糧充足的東南之地,這對李瑁是極大的打擊。
而從十一月初八開始,王源和高仙芝率十四萬神策軍大軍兵臨長安城下,李瑁又無法分兵去對這些倒戈的州府進行懲罰,隻能死守長安城,每日加固城防,訓練兵馬,意圖守住長安伺機反擊。
形勢如火如荼之際,這裏不得不提一座城池,那便是揚州城。在淮南道中幾乎所有的州府都宣布倒戈的時候,揚州城這座深受王源恩惠的城池卻并沒有宣布倒戈。原因很簡單,揚州太守是沈子芳,還有崔家的兩兄弟崔元戎崔元平在此負責征兵征糧之事。
沈子芳和崔家兄弟都清楚他們的處境,沈子芳出爾反爾投靠了鄭秋山,崔家兄弟勾結外人殺了父兄一脈衆人,他們都沒有回頭路。即便他們願意倒戈,王源怕是也不會饒了他們。所以,在所有人都宣布倒戈的時候,沈子芳和崔家兄弟兀自在揚州城中拼命的拉壯丁搜刮錢糧,爲李瑁效力。因爲他們知道,現在唯一的希望便是能夠支援李瑁打敗王源他們,多征一個壯丁,多搜刮一粒糧食,都将多一分希望。
然而,沈子芳和崔家兄弟的所爲卻和揚州百姓們的想法背道而馳。揚州百姓們早就受夠了沈子芳和崔氏兄弟強行征兵征糧的行爲。之前他們還隻是逆來順受,但這一次,沉默的百姓們不再沉默,他們選擇了去抗争。
起初,百姓們因爲并不知道沈子芳和崔家兄弟扮演的角色,還以爲他們也是被迫而爲之。不少百姓跑去揚州府衙門前求見沈子芳,試圖說服沈子芳。然而,沈子芳的回答是皮鞭和棍棒外加将幾十名領頭的百姓投入了大牢。沈子芳公然威脅百姓道:“誰敢不服從官府的命令,誰敢再聚衆鬧事,便當作叛賊論處,全家抄斬。”
百姓們的怒火可想而知,但他們暫時沒有什麽辦法,畢竟沈子芳手中有兵。揚州的守軍尚有千餘人,外加衙役團練兵馬共有兩千之數,衆百姓敢怒不敢言。
到了十一月中旬,上萬名在通州戰場上被俘虜後遣返的揚州子弟乘船順江而下抵達了揚州。這些人抵達揚州沒幾天,沈子芳和崔元平崔元戎兩兄弟便又開始将這些死裏逃生的壯丁抓走,逼着這些人重新參軍作戰。這件事徹底的引爆了百姓們的憤怒。更讓這種憤怒情緒水漲船高的是,歸鄉的子弟們帶回來了的一大波驚人的秘密和事情。
崔氏兄弟勾結鄭秋山殺害父兄,沈子芳投靠鄭秋山爲虎作伥。崔家大小姐已經嫁給了王相國爲妻,王相國誓言要爲崔氏一族報仇。原揚州城守将曾國忠錢高志兩位将軍臨陣倒戈加入了王相國的神策軍等等。這些事情讓所有的揚州百姓都看清了沈子芳和崔家兄弟的真面目。
數百名在軍中曾經被提拔爲小頭目的壯丁們在十一月十七日一個寒風呼嘯之夜聚集起來,商議了一個計劃。當晚,兩名領頭之人進入了揚州北城軍營之中,求見了目前揚州唯一的領軍将領胡一彪。這位胡一彪本是曾國忠手下的一名校尉。曾國忠和錢高志領軍北上之後,他便被提升爲副将負責揚州的守備軍務。當聽到求見的兩人叙述了通州之戰的情形,并且知道曾國忠和錢高志兩位将軍裏應外合立下軍功已經加入神策軍時,胡一彪大爲驚愕。
胡一彪本就已經對沈太守他們的行爲不滿,最近心裏正犯嘀咕。被沈太守他們逼着幹了不少禍害揚州百姓的事情,心中正自不安。此刻聽到了這些事情,頓覺自己恐怕真的不能在這麽下去了。
兩名領頭的人坦白的告訴胡一彪:百姓們已經忍無可忍了,即将發動暴動,對沈子芳和崔氏兄弟等一幹官員動手。因爲胡一彪手中有兵馬,難免會成爲對手,兩人此來的用意便是問問胡一彪到底是選擇和城中數十萬百姓爲敵,還是和曾國忠錢高志等将軍們一樣,棄暗投明。王相國已經明确說了,要将沈子芳和崔家兄弟碎屍萬段,若是胡一彪願意替王相國做了這件事,便是一件大功。兩人還告訴胡一彪,全城百姓已經準備今夜動手,他胡一彪若是不願意,大可以現在就殺了他們去告密。但是否能抵擋的住全城百姓的憤怒,便請他自行掂量。
胡一彪尚有些猶豫,但當他跟随兩人來到城中運河岸邊的時候,看到的是黑壓壓的百姓正在聚集,他便再無猶豫的想法了。他明白,百姓們之所以來找他告訴他真相,是因爲他手頭有一千多兵馬守衛着四城城門。百姓們擔心給沈子芳他們跑了才來找自己,否則根本用不着自己。
其實百姓們其實之所以找胡一彪勸說他一起動手的另一個原因是不想有太大的死傷。畢竟胡一彪有一千多全副武裝的士兵,沖突起來,百姓們怕是要付出巨大的代價才能得手,所以才來勸說胡一彪入夥。否則以胡一彪平時的作爲,百姓們根本不介意連他也一起宰了。
暴動在四更天開始了。運河上一座石欄橋上的一聲鑼響,像是點燃了一桶炸藥的引信,片刻之間,運河東西,全城各個街道中銅鑼之聲咣咣大作。黑暗的街巷之中,無數的火把被點了起來,無數的百姓聚集了起來,開始沿着幾條主要的街道從四面八方沖向揚州府衙。
本來知道今晚要起事的便隻有幾千人,畢竟爲了不走漏風聲,不能告訴城中所有的百姓。這幾千人大多數是從戰場上死裏逃生的壯丁們。但在銅鑼響徹全城之後,被驚醒的家家戶戶的百姓們一得知是要暴動反抗,頓時男女老少紛紛起身,一個個拿着棍棒扁擔木叉棒槌沖上大街,加入到憤怒的人群之中。其中甚至有一些顫顫巍巍走路都走不穩的老翁老妪,手裏攥着木棍張着漏風的嘴巴喘着氣叫喊着,跟着人群移動。可謂是全民皆兵,全民起事。
沈子芳在溫暖的被窩裏被人叫醒。當聽到百姓們發起暴動,開始朝着府衙沖來的時候,沈子芳吓得愣住了。
被窩裏的小妾一聽到百姓們暴動,要沖擊府衙時,頓時哭嚎起來,一邊責怪沈子芳不幹好事,惹惱了百姓,一邊要沈子芳趕緊收拾金銀細軟帶着她逃走。
暴怒之下的沈子芳一巴掌差點把哭鬧的婦人的脖子給打斷,穿了衣服後立刻出房,下令駐紮在府衙的團練兵馬和衙役捕快們即刻組織防守。這些人都是沈子芳爲了強征糧草和壯丁而豢養的人手。大多爲街上的閑漢地痞,代價便是這些人可以不用去當兵打仗,而且可以衣食無憂。這些人手也有一千多人,本來是駐紮在其他地方,但這段時間沈子芳嗅到氣氛有些不對勁,所以将他們安排在府衙中駐紮,以防不測。果然,今日派上用場了。
同樣住在府衙中的崔氏兄弟也衣衫不整的跑來,見到沈子芳後連忙詢問出了什麽事。
沈子芳冷聲罵道:“能有什麽事?不過是刁民作亂罷了。能成什麽氣候?正好趁機殺一批鬧得兇的,刁民們這段時間不知天高地厚,拿着本官的仁慈當軟弱可欺了。”
三人匆匆來到府衙外堂。當他們從牆頭看到外邊火把連天,人山人海的架勢時,沈子芳吓的說不出話來。他再也不敢說什麽大話了,府衙廣場上聚集了恐怕有幾萬人,而且還在源源不斷的增多,這可不是一般的作亂,這是暴動了。“快,快去給胡一彪傳令,叫他帶兵火速增援。”沈子芳大叫着道。
百姓們開始對府衙發動沖擊。府衙大堂的門緊緊的關閉着,上了七八道鐵栓,一時之間撞不開。不少百姓們便開始從兩側的圍牆往裏翻。團練和衙役們在牆頭拿弓箭亂射,登時射殺了幾十人。但這更是激起了百姓們的憤怒,一群人擡着一顆原木死命的撞門,更多的人急中生智将火把雨點般的往府衙大唐的屋頂前院裏丢。終于,大堂起了火,幾座房舍也起了火,噼裏啪啦的燃燒起來。
沈子芳和崔氏兄弟隻得帶着人退到二進的圍牆内防守。命人将圓門用石頭樹木全部堵住,作爲第二道防線。百姓們沖進來之後對着第二道放心再發動猛烈的沖擊。二進的圍牆很矮,根本就守不住,不少百姓翻過圍牆跟團練們厮殺在一起,團練衙役們人少,很快被打死了幾十個。
“胡一彪這個混蛋怎麽還不來?這個混蛋在幹什麽?”沈子芳急的差點暈倒,大聲叫罵道。
一名捕快飛跑而來禀報道:“沈太守,胡一彪說他不來了。”
“什麽?這混蛋說什麽?”
“胡一彪說,太守您和崔家兩位公子多行不義,害了崔氏全家,害了全城百姓,他已經決意投靠王相國。讓太守和崔家兩位公子主動投降的好。他不帶兵來抓你們,便算是情分了。”
聞聽此言,沈子芳和崔元戎崔元平三人面如土色。崔氏兄弟一邊一個抓住沈子芳的胳膊叫道:“怎麽辦?怎麽辦?”
沈子芳怒罵道:“我怎知道?還能怎麽辦?快逃吧。從後門逃。”
“對對對,後門,後門。”崔元平和崔元戎拔腿便往後跑,沈子芳沖進卧房中,自己的小妾正在手忙腳亂的穿衣服,沈子芳三把兩把将她的衣服扒了下來。
那小妾叫道:“都什麽時候了,你還想着要辦事麽?”
“辦你娘事。”沈子芳一邊将自己的衣服脫下來,一邊胡亂的将小妾的紅襖往身上套。
那小妾愕然道:“你這是作甚?”
沈子芳一言不發,從梳妝台上抓起一把珠寶首飾往頭上亂插,伸手扯過一方紗巾頂在頭上,又抓了一把胭脂水粉往臉上胡亂一擦,再用一方手帕遮住胡子,擡腳便往外跑。
“呸,原來是要裝女人逃。你個不要臉的。”小妾看明白了,掩着胸口冷笑罵道。
若在平時,沈子芳上去便是兩嘴巴給她扇倒。現在沈子芳可沒工夫。他沿着回廊快步朝着後門方向跑去,來到後院裏時,正好看見崔家兩兄弟到了後門旁正在死命的拽鎖。
沈子芳低着頭快步跑上前去,掏出鑰匙開了們,崔氏兄弟一時沒認出他是誰,他們也無暇管這些,門一開便迫不及待的沖出後門去。後門連接的是一條狹窄的小巷,居然空無一人。崔氏兄弟飛快的朝巷口跑去,沈子芳裹着頭臉跟在後面。當沖到巷口時,一群舉着火把的百姓剛剛從另一處街口沖來。崔氏兄弟吓得連忙從斜刺裏的一條小巷沖去,沈子芳卻被百姓們看到了,來不及跟在崔氏兄弟之後逃走。
“站住,幹什麽的?”那群百姓鸹噪起來,快步沖來。
沈子芳捏着嗓子尖聲指着崔氏兄弟逃走的小巷叫道:“沈子芳他們從這裏跑了。奴家也是來抓他們的。快追。”
沈子芳平日愛聽曲,也喜歡捏着嗓門裝女人唱曲,沒想到今日居然派上了用場。雖然嗓音難聽,但卻并未引起衆百姓的懷疑。十幾名百姓沖了過來,果然看見小巷裏幾條人影,當即飛快的追了上去。
沈子芳等衆百姓走過之後,立刻從反方向朝着另一處小巷沖去。
崔氏兄弟拼命逃竄,身後十幾名舉着火把的百姓窮追不舍大叫大嚷着猛追。喊叫聲引來了更多的百姓前來圍堵,終于兄弟二人被堵在了一個死胡同裏。面對丈許高的牆壁,兩人無法翻越,雙雙癱坐在地上,面如死灰。
“二哥,我們逃不掉了,我們要死在這裏了。”崔元戎哭喪着臉道。
“是啊,三弟,我們插翅難逃了。其實我們早該死了,我們親手毒殺了爹爹和大哥啊,我們是十惡不赦大逆不道之人啊,我們本就該死。”崔元平哀歎道。
崔元戎長歎一聲道:“是啊,我們早就該死了。聽說了麽?若瑂侄女嫁給王源爲妻了,好歹我崔家還有個人活着。真是幸運。”
“是啊,真是幸運。但她以後的孩兒不姓崔了,我崔家沒了。斷送在我們兩個手裏了。我們是畜生啊。”崔元平流淚了。
崔元戎也流淚了,看着飛快奔來越來越近的百姓和搖弋的火把,崔元戎忽道:“二哥,剛才那穿着女裝的替我們開門的好像是沈太守啊。”
崔元平呵呵笑道:“我早就看出是他了,這個狗東西比我們兩個還無恥,爲了活命連女人都扮。嘿嘿,他以爲他能逃得掉,我看他不過是白費心機罷了。”
崔元戎正欲說話,一隻飛來的拳頭大的石塊重重的砸在他的額頭上,崔元戎半張着嘴倒了下去。下一刻,木棒石塊木叉棒槌如雨點而下,崔家兄弟很快便筋骨寸斷,滿身血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