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鈞的三萬騎兵在對方陣前兩百步外全部停止了沖鋒,衆人心中都說不出的難受。騎兵的沖鋒若是中途被迫停止,那就好像是拉屎拉了半截,卻被人硬生生的打斷,不得不穿上褲子一樣,心裏的别扭和不痛快就别提了。
王源等人策馬從後方飛馳而上,來到近前。柳鈞忙迎了上去,抱拳行禮。
“見過大帥。”
王源微微點頭,眼睛看向前方那兩千餘死在地面上的騎兵的屍身,皺眉道:“他們怎麽回事?怎地不遵命令?”
“沖鋒過急,兩千名兄弟勒馬不住,沖了上去。結果全部死在陣前了。”柳鈞咂嘴道。
王源籲了口氣,眯眼看着前方的敵軍陣型。柳鈞在旁低聲道:“義父,那是什麽鬼陣型?我兩千兄弟都沒能沖開一個豁口,當真見鬼。我還從未見過這種陣型。”
王源沒有說話,他也覺得奇怪,眼前的陣型像極了中世紀的馬其頓長槍陣。但又顯然不是。馬其頓方陣用于和騎兵配合進攻,而眼前的圓陣顯然是爲了應付己方騎兵的沖擊的。這種陣型以盾牆長槍爲屏障,後層是弓箭手和其餘兵種,倒是一種攻守結合的不錯的戰陣。李光弼本事不小,腦子挺靈活的,居然想出了這種陣型。
“這種陣型是專門防止騎兵沖鋒的圓陣。李光弼倒也不是熊包一個,居然能想出這種陣型來。看來他早就想好了,一旦正面于我野戰的辦法。切莫小瞧這種陣型,即便是未經訓練的新兵,戰場混戰固然是戰力低下,但若以陣型加以組織,戰力可提高數倍。站陣的作用便在于此,可以集合衆人之力,形成巨大的合力。”王源沉聲道。
“義父,戰陣我也學了不少,可是我卻沒見過這種的。”柳鈞皺眉道。
王源道:“這麽多年來,咱們神策軍作戰依賴的士兵的精銳和兵器火器的強大,忽略了站陣的作用。這一點今後要多加補足。”
柳鈞點頭稱是,皺眉看着眼前的敵陣道:“那這陣型該如何破?剛才兩千騎兵沖上去瞬間被殺光,硬沖好像沒用啊。”
“當然不能硬沖,盾牆加長槍陣,外加弓箭手的射殺,咱們這三萬多騎兵就算強悍,也隻能破三五個圓陣便将全軍覆沒。這八座圓陣各自獨立,破其三兩陣又無法讓其餘陣型潰散。但其各自獨立之外,又可合作合并。比如這陣與陣之間的通道,看似可以騎兵切入,但一旦沖入陣型之間,便無異于自尋死路。圓陣四面八方皆可防守,進去了也找不到突破口,而且會被他們數陣擠壓,絞殺幹淨。這也是我爲何即刻命你停止進攻的原因。”
“這……照義父所說,豈非無法可想?我們隻能退兵?”柳鈞愕然道。
王源搖頭道:“那倒也不盡然。李光弼這陣型雖然精妙,但他卻沒能完善此陣。外圍銅牆鐵壁,長槍陣可阻擋我騎兵沖擊,并可快速彌合缺口,後方的弓箭手可以射殺我騎兵,這都是他的優點。但緻命的缺點便在于,他未能解決每一陣型的内部的防守問題。外部雖牢不可破,但其内部卻防守薄弱。陣型内部可都是些雜兵和弓箭手。李光弼若是能給他們人手一盾,那便可形成全方位的立體防禦了。”
柳鈞恍然道:“義父之意,是不是我們在外圍策馬遊走,以弓弩遊擊射殺内部兵馬?”
王源微笑道:“正是此意。不過這種攻擊辦法騎兵亦有死傷,因爲大家都在射程之内,對方的箭也可射到我們的騎兵。雖然對方的箭支被我損毀,他們的箭支很快就要用光了,恐怕也射出不了幾輪箭。但我還是覺得,和他們換命不是個好辦法。他們死十個,我們死一個,我都覺得虧。所以這種辦法還是不要用的好。”
柳鈞無語,王源剛剛提出一個攻擊的辦法,但立刻便又否決了,這讓柳鈞又不知如何下手了。
“那義父說怎麽辦?又不想多死人,咱們怎麽辦?”
王源道:“李光弼定是算定了我們的新型炮彈已經用完了,無法破其防守陣型。但他卻忘了,我們的虎蹲炮可是可以發射鐵球彈的,我偏不跟他繞彎子,就是要從正面突破此陣。劉德海很快便将虎蹲炮都拖上來了。到時候瞧他的盾槍陣硬,還是我們的虎蹲炮厲害。柳鈞,你的人做好準備,虎蹲炮破開缺口之後,我要你的人以最快的速度沖上去,咱們一口口的在李光弼的眼皮底下将他的兵馬全吞了。”
雙方兵馬對峙着,神策軍不進攻,對方也沒什麽辦法,也不敢輕易往前推。神策軍的四萬多步兵一隊隊的趕到,在陣前擺開陣型。柳鈞的三萬騎兵在兩翼做好了随時沖鋒的準備。半個時辰後,從城牆上搬運下來的幾十門虎蹲炮終于被牛車牽引着,轟隆轟隆的趕到了陣前。
劉德海飛快的趕到王源面前禀報道:“大帥,六十六門虎蹲炮盡數抵達。請大帥下令,怎麽打?”
王源道:“集中起來,對着南邊的圓陣平射。這麽近的距離,鐵彈怕是要打個對穿吧。”
劉德海哈哈笑道:“對穿怕是不成,但穿十幾個糖葫蘆是沒問題的。”
王源點頭道:“那還等什麽?我不信他們能扛得住這番打擊。”
劉德海飛快回頭,六十六門虎蹲炮一字排開擺在陣前偏南側,距離南邊的那座圓陣約莫四五百步的樣子。屁股墊高,炮口平端,黑洞洞的炮膛對準了刺猬般的圓形陣一側。
柳鈞親自率一萬五千騎兵在兩百步外做好了沖鋒的準備。
“預備!”劉德海親自喊口令:“發射!”
旗幟揮下,火線點燃。紅紅的引線迅速燒入炮膛之中,引燃了藥室内的火藥。下一刻,轟轟轟轟,震耳欲聾的炮聲響起,陣前衆人耳中嗡嗡作響。一排大鐵球從炮膛之中沖出,瞬間抵達對方圓陣的邊緣。
盾牌在陣型邊緣炸裂開來,木屑紛飛之際,血肉也緊接着迸裂開來。大鐵球以極高的動能穿透了陣型外側的盾牌,穿透了後方的血肉之軀,擊穿了盔甲後洞開肉體,再穿透後方的人體,然後繼續往後穿透。正如劉德海所言,鐵球像是穿糖葫蘆一般,将十餘名士兵的身體穿透。最後血肉模糊的大鐵球擊打在一名弓箭手的小肚子上,将那名士兵擊飛出去,重重的摔在數丈開外。至此,被血肉包裹的淋漓不堪的鐵彈才動能耗盡,落在了地上。
六十六顆鐵球,将圓形陣轟開一道血肉的缺口。漫天血肉迸裂紛飛,缺口後方,一串串的士兵如割麥子一般的倒下,形成一條血肉的通道。通道寬度,足足四十餘步。
“殺!”柳鈞終于能用盡丹田之氣喊出了這一聲。他的白馬一瞬間竄出數丈。身後一萬餘騎兵發出震天的怒吼,催動馬匹沖了出去。拉了半截的屎終于又能重新清倉了,衆人心中說不出的痛快。
敵軍士兵試圖迅速彌合缺口,兩側的盾槍手不顧驚駭踩着血肉聚攏而來,陣型迅速彌合。然而在剩下最後十幾步的距離的時候,快如閃電的柳鈞已經一馬當先沖入了缺口之中。他的身後,源源不斷的騎兵像是一柄尖刀插入了陣型之中,牢牢的将缺口楔住,并且不斷的擴大。就像是一座大壩開了口,洪水不斷的将豁口擴張,最終大壩崩塌,無可攔阻。
一座圓陣中兵馬兩萬,看上去人數不少。但在騎兵的鐵蹄下,崩潰便是一瞬間的事情。當騎兵麽沖開豁口之後,本就已經驚魂的敵軍們一哄而散,幾乎無人敢于搏殺。柳鈞的騎兵如入無人,肆無忌憚的踐踏着,屠殺着這群驚慌而逃的羔羊。
“轟轟轟轟!”
虎蹲炮的怒吼聲再次響起,調轉了炮口的虎蹲炮此次的目标是靠北的圓陣。這一次距離較遠,相聚足有裏許。但鐵球彈還是很好的完成了破開對手盾牆和槍陣的目标。隻是這一次每一發炮彈隻穿透了五六名士兵的身體,距離遠,重力的作用下,也讓虎蹲炮的七八發炮彈放了空,落在了陣前數十步外。
但這不妨礙騎兵的進攻。這一次騎兵提前數息發動了沖鋒,跑聲響起時騎兵們已經沖到了陣前的百步之外。對方稍小的陣型豁口更沒有機會加以彌合。千軍萬馬如泥石流一般湧入陣中,開始了無情的屠殺。
最前方的兩座圓陣就此潰敗,四萬多兵馬開始了他們的逃命之旅。不識相的還往後方的圓陣處逃,而騎兵的追殺方向正是後方。聰明的便丢了兵刃舉手投降,還有的便朝南北方向的黑暗的山嶺之中逃竄。四萬兵馬分崩離析,連同陣型一起崩潰。
從未有一場戰事如這般的一邊倒。騎兵們沖進去之後便像是捅了馬蜂窩。炸了鍋般的士兵們根本不抵抗,直接便逃。搞得神策軍騎兵們殺的都不好意思了。最後他們隻能有選擇的殺。
凡是往後方敵陣中逃的,被視爲是還想反抗,殺之。
凡是手裏還攥着兵刃不放的,被視爲還想殺人,殺之。
凡是身上盔甲齊整的,被視爲是敵軍中的骨幹分子,殺之。
這種理由雖然牽強,但既然沖進來了,不讓陌刀沾血,又怎能算是一次成功的戰鬥。
半個時辰内,四萬敵軍,死傷七八千,逃走一萬多,俘虜一萬多。被清理的幹幹淨淨。
自至始終,後方的李光弼都沒下令派兵來增援,因爲他已經明白了,無論自己如何掙紮,如何的絞盡腦汁想辦法,在王源面前,他都無法戰勝對方。圓陣無效,對方即将一個個的吞過來,再死守着圓陣,又能如何?
擺在面前的其實隻有兩條路。全軍壓上或者立刻逃命。
李光弼給他的将領們下達的是前者,全軍壓上,十幾萬兵馬跟對方死磕,那人命換人命,能殺多少是多少。
而他給自己下達的是後者。他讓董元舒等衆将率軍準備決戰,他自己則下令原本用來繞後突擊的一萬騎兵跟着自己退向東邊的山口。他要利用十多萬士兵的性命阻擋住王源的追殺,這樣他才有機會逃離此地。隻要退入山間道路上,有這一萬騎兵的斷後保護,自己便能安然逃脫。他決不能讓自己落在王源的手上。
在倉皇往東逃竄之時。李光弼的腦海裏忽然想起了當年在納木錯湖全軍覆滅之後的情景。這一刻和那一刻是多麽的相似。那一次也是大軍覆滅,自己和哥舒翰倉皇東逃,最後被王源收留。那之後,憑借着的戰勝吐蕃人,自己還得到了朝廷的嘉獎,升任了節度使之職。而這一次,自己再一次将全軍覆滅。這一次自己也許能逃得掉,但這一次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際遇。三十萬大軍啊,自己居然就這麽敗了。自己好像還沒用力啊,自己還有渾身的解數沒有使出來啊,怎麽就敗的這麽慘呢?
李光弼逃入山口之時,後方的兵馬已經開始了大潰敗。那十多萬兵馬根本就沒有任何的戰鬥力,看上去人多勢衆,骨子裏其實便是一群豆腐渣捏成的散沙。更何況當董元舒等将領得知李光弼讓自己等人帶人上前拼命,他自己卻帶着騎兵逃走的時候,所有的人都再沒有任何拼命的心思了。
當王源柳鈞率騎兵沖入敵軍陣中時,尚未正式交手,董元舒帶頭逃跑,其麾下兵馬也一敗如山倒。其餘十幾名将領緊跟着逃跑,直接演變成一場十幾萬人的漫山遍野的大潰敗。
……
天色微明,大戰基本結束。東邊的山道被堵塞之後,大批潰逃的敵軍無路可逃,一部分被抓了俘虜,其餘大部分都被迫躲進了南北兩側的山林之中。
戰場上,數萬俘虜在神策軍的監督下開始打掃戰場,搬運屍體和物資。兵器盔甲這些東西自不必說了,幾十人丢棄的這些物資完全可以用堆積如山來形容。但其實這些兵器和盔甲,對于神策軍而言根本就看不上眼。這些東西跟神策軍的裝備來比,簡直就是垃圾。
但無論如何,這些東西還是很有用的,譬如拿去做人情,南诏國的閣羅鳳看到這些東西肯定是眼睛發光的。或者挑選一些完整的盔甲作爲平時訓練使用消耗。再或者全部投入兵工廠的大熔爐中化爲鐵水,回爐鍛造新的鐵器,都是可以的。
除了這些物資,城下的屍體也堆積如山。這場大戰雖然沒有進行過真正的大兵團的集體厮殺,但還是釀成了巨大的傷亡。李光弼的三十萬大軍在此戰中死亡人數超過六萬人,這實在是一個極爲龐大的數目。這些屍體在城下戰場上已經擺了好幾天了,因爲天氣寒冷的緣故,倒也沒有釀成腐爛惡臭的情形。數萬屍體想要挖坑掩埋也是個大工程。而王源一向的作法是,堆成幾座屍山,然後一把火給燒個幹淨。這是最快捷最省事的辦法。
于是乎,一車車的屍體被大車運往南邊的山谷之中,堆成一座座小山。大批的柴草木頭被搬運覆蓋在屍體上,澆上油脂,點起火頭。不久後,山谷之中數股黑煙升騰而起,直沖天際,即便是特意放在南邊的下風處進行燃燒,空氣中依舊黑灰飄蕩,焦臭彌漫。
午時初,率兵前去追擊李光弼的柳鈞帶着騎兵空手而歸,他們沒能抓到李光弼。通州府衙大堂之中,慶功酒宴開始之前,柳鈞趕了回來,懊悔的向王源禀報了追擊的經過。
敵軍潰敗之後,李光弼帶着一萬騎兵早早的便逃進了通向金州的山道。柳鈞之所以要追,是因爲山道中段已經被神策軍破壞堵塞,所以李光弼他們其實無路可逃。然而讓柳鈞等人無語的是,他們追擊了三十餘裏地,在老鷹口狹窄的山道上被成千上萬的戰馬的屍體攔住了去路。這些戰馬的屍體堆積在道路上将山道完全堵塞了。
很顯然,是李光弼下令殺了騎兵的戰馬作爲路障,爲了擋住後面的追兵,他也是不顧一切了。或許正是神策軍之前攔阻山道的作法給了他啓發。他沒能力将兩側的山梁炸塌堵塞山道,便用珍貴的戰馬作爲路障來攔路了。還别說,這辦法還真是有效。戰馬的屍體又沉又大。幾十匹便可将路面攔阻住,想搬運開這些沉重的馬屍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況且是上萬匹戰馬,屍體堆積的蔓延裏許之地。一個個的搬運清理也不知忙道什麽時候。
柳鈞等人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清理出百餘步的通道,卻浪費了近兩個時辰的時間,最後柳鈞放棄了。很顯然等到通道全部清理完畢,起碼要到傍晚時分。到那時,李光弼怕是早已逃的無影無蹤了。況且山道上追敵也有極大的危險,玩意李光弼于險要出設伏,來個出其不意的伏擊戰,那豈非得不償失。
王源聽了柳鈞的禀報呵呵笑道:“算他走運,這次又從我們手裏逃了。但他可以從我們手中逃走,卻未必能逃過李瑁的懲罰。三十萬大軍被他敗光了,看他如何和李瑁解釋。來人,上酒菜,慶功宴正式開始。”
座上衆将領頓時活躍了起來,從敵軍壓境開始,沒人能好好睡一覺,好好的吃一頓,因爲所有人的心都是懸着的。而現在,敵軍三十萬兵馬灰飛煙滅,李光弼落荒而逃,這場危機終于還是以神策軍的大勝而告終。衆人心情大暢,心頭的烏雲一掃而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