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建功看了曾國忠一眼,微笑道:“曾将軍,你這話要是教柳大将軍聽到了,他會很不高興的。你這是質疑他所率騎兵的本事啊。”
曾國忠忙道:“卑職可不是這個意思,您看,中營後營的援兵都在往前營敢,我是擔心他們仗着人多勢衆,困住柳大将軍他們。”
“你想多了,柳大将軍要是想撤的話早就沖出來了,他是在等我們安全脫離對手的攻擊。他們在營中沖殺,是吸引對方的注意力。而且對方也有騎兵,咱們不到城下左近便不算脫離危險。若是我方騎兵撤走,對方騎兵前來糾纏,再有大量步兵趕到的話,豈非統統難以脫身了。我們走的越遠,便越是讓柳大将軍安心。我們拖沓一刻,柳大将軍他們便多一分被合圍的危險。明白麽?咱們還是快些趕路才是正經。”宋建功笑道。
宋建功的話讓曾國忠等人明白了過來,神經也緊繃了起來。倒忘了李光弼也有上萬騎兵這件事了。若是騎兵追來,那可大事不妙。同時二人也明白了爲何宋建功所率的這隻兵馬除了背上背負長弓之外,手裏的武器還是十字強弩,這正是爲了應付有騎兵突襲的可能的。原來他們考慮的如此周祥。
當下衆人不敢耽擱,繼續快速奔出兩裏之地,距離通州城隻剩下不到兩裏的時候,宋建功終于下達命令。有士兵朝天發射了三枚綠色信号彈,那便是通知柳鈞,步兵已經成功脫險,你們可以安心撤離的信号。
下一刻,敵軍前營中火光大作,爆炸之聲不絕。神策軍騎兵顯然祭出了大殺器……手榴.彈,這正是破開缺口突圍的利器。劇烈的爆炸聲中,騎兵隊突出東南側的缺口,沖殺而出。就像是一條出淵的蛟龍一般,擺脫周遭無數蝼蟻般的步兵的追咬,沖出敵軍前營絕塵而去。
對方一隻騎兵從中營處姗姗來遲,試圖銜尾追趕留住對手。但神策軍騎兵根本不理他們,徑直脫離戰場。敵軍騎兵和密密麻麻的步兵在後方呐喊追擊,卻又如何能追的上。再加上他們也不敢追的過遠,擔心遭受埋伏,追出數裏之地,便偃旗息鼓了。
宋建功曾國忠等人率步兵抵達通州東城門外時,柳鈞的騎兵便已經抵達城下。爲防止敵軍追道城下,利用兵馬進城的機會沖擊城門口的兵馬,城牆上方的神策軍守軍嚴陣以待,弓弩齊備。柳鈞的騎兵也在距城裏許之外遊弋保護。
大半個時辰後,所有兵馬全部進入城中,城門關閉,吊橋拉起,一切歸于平靜。
……
前方大營中的戰鬥如火如荼之時,王源一邊觀戰,一邊跟公孫蘭和阿蘿講述這一切的前因後果。
“昨夜曾國忠偷偷進城求見,讓我驚喜萬分。我正在想着如何在攻城之前對李光弼實施進一步的打擊,然後老天便給了我這個驚喜。敵軍内部有我的人,這事兒便變得簡單了許多。”
“本來我和曾國忠商議的計劃是讓曾國忠他們陣前倒戈,那樣會簡單許多。但我總認爲這個打擊不夠大。我并不缺曾國忠他們的那點兵馬,就算陣前倒戈,突然發難殺了他們一兩萬人,也是無法改變戰局的。既然如此,要玩何不玩個大的。所以,燒糧計劃便就此出爐。”
“當然,相較于陣前倒戈殺敵,燒糧的計劃風險太大,但帶來的回報也是極爲豐厚的。若能燒毀李光弼軍中軍糧,便是對李光弼毀滅性的打擊。那可是殺那麽一兩萬敵人所不能比的。但此計難就難在李光弼能否成功的進入中營的糧草和物資的堆場之中。否則一切都是空談。幸而曾國忠告訴我,有個叫王昌齡的故人在對方前營軍中負責後勤軍需之事,而他也願意倒戈,所以這個計劃便順理成章了。”
“整個計劃的目的便在于内部開花,燒毀他的軍中儲存的糧草。軍糧一斷,軍心自亂,那便是李光弼失敗的開始。但前提卻必須要等到派去炸毀山道的人手送來消息。後勤通道不能堵塞,燒毀他們的糧草其實也無濟于事,他們會快速的加以補充。所以,我一直在等待來自山裏通道上的消息。消息不來,我是絕不會動手的。我不在乎再等一等。反正有根釘子楔在敵人大軍之中,随時都會有破壞性。我并不着急。”
“山道被堵塞的消息來得有些晚,我一度以爲今晚是動不了手的。因爲太遲了,便無法布置所有的行動了。但好在天黑前便得到了炸毀山道的消息,計劃便也得以順利實施。兩個時辰前的我讓你們來瞧烽火戲諸侯的好戲,那可不僅僅是逗敵軍玩玩而已,那可是向曾國忠他們傳遞可以動手的信号。當然,我也确實想讓你們開心一下。”
“當然,這三顆信号彈也可能給曾國忠他們帶來麻煩。畢竟驚動了營中的兵馬。要等他們重新睡下之後才能繼續進行計劃。但我想這恐怕無傷大雅。畢竟不能十全十美,怪隻怪敵軍風聲鶴唳,如驚弓之鳥。”
“行動的細節我雖沒看到,但根據我跟曾國忠商量的結果,我想我也能猜的八九不離十。王昌齡每天半夜要去糧草物資堆場領取糧草菜蔬以供前營兵馬一天之用。曾國忠和錢高志會挑選一些精幹的兵馬裝作後勤兵馬跟随王昌齡混入堆場縱火。火起之前,部分倒戈兵馬會偷偷将曾國忠和錢高志負責的營地西南角外的拒馬移除。而陷馬坑是沒有的,因爲曾國忠和錢高志根本就沒挖陷馬坑,他們隻是做做樣子罷了。至于如何不讓消息敗露,那是曾國忠他們的事情。我想這也很簡單,隻需讓他們信任的士兵佯作挖掘罷了。這件事一定要在火氣之前完成,因爲火一起,其餘的兵馬便都被驚動了,那便辦不成了。”
“火起之後,敵軍營中肯定是亂做一團的,柳鈞率一萬兵馬前去救援他們出來,走得便是那條暢通無阻的通道。宋建功率弓弩手去接應他們。隻要不出意外,趁着對方營中大火的混亂,是肯定能救出他們的。當然也不排除更大的意外。這一點我跟曾國忠也談了,他願意冒這個險,不怕死在今晚,那麽便沒什麽問題了。”
“當然,整個計劃最大的危險之處不在于行動中的風險,而在于一個基本的出發點。那便是,曾國忠他們可不可信的問題。如果曾國忠他們是利用我和他曾經在揚州并肩戰鬥過這一點,博得我的信任,給我設下個陷阱的話,那麽今晚可能對我神策軍而言是個遭受重創的夜晚。這件事昨晚曾國忠離開之後,我也和柳鈞趙青譚平宋建功他們做了分析。大夥兒其實也沒十足的把握,因爲畢竟相互之間了解的不多。”
“我之所以願意冒險一試,不僅是因爲此舉會帶來巨大的回報,也是基于昨晚我和曾國忠的談話。當我從曾國忠口中得知,原來若瑂之所以能從揚州逃離是曾國忠他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而且曾國忠能準确的說出若瑂躲在萃芳樓姜巧巧姑娘那裏的情形,這讓我對他基本上打消了疑慮。雖然宋建功提醒我,或許他正是以此來博得我的信任,但我認爲他在揚州時沒必要那麽做,畢竟那是他們立功的機會。他們之所以那麽做,根本的原因還是因爲我,因爲他們有義氣,因爲他們重視我在揚州時和他們的交情。所以我願意相信他們。事實證明,這完全是我們自己的疑神疑鬼,他們幾個都是鐵骨铮铮的漢子,絕對靠得住。”
“我之所以沒有将事情告訴你們,一來此事需要保密,二來也是不希望你們煩心。我知道自從敵軍大軍壓境之後,你們都甚爲擔憂。以至于阿蘿身懷有孕都還要跑來通州,說什麽同生共死。我今晚讓你們來看戲,便是告訴你們,城下這三十萬兵馬根本就不在我王源眼裏。我隻把李光弼當做笑話看而已。”
王源笑眯眯的結束了他的長篇大論,公孫蘭和阿蘿也恍然大悟。二人心情大好,連聲贊歎不已。挨了一晚上的凍,吹了一晚上的風,終于看到了這場大戲,得到了這樣完美的解釋,倒也沒什麽好抱怨的了。
阿蘿撐着城垛朝着殺聲震天火光沖天的敵營中眺望着,欣喜道:“二郎,那是不是說,咱們燒了他們的糧草,李光弼便要退兵了呢?他總不能餓着肚子打仗吧。”
王源搖了搖頭笑道:“那倒是不太可能。”
“怎麽?他還敢攻城?”阿蘿吃驚道。
王源道:“以我對他的了解,他是絕對不肯撤兵的,畢竟他手頭還有這麽多兵馬,他怎也要拼死一搏的。别的不說,他一直以爲他比我強,此戰敗退,他便再無機會證明自己了,所以他一定會拼死一搏。再說了,這場大火也未必能将他們的糧草全數燒光,那麽想是不切實際的,我隻希望能燒掉六七成,便是最好的結果了。所以,李光弼還有最後的幾天掙紮,這将是他最後的瘋狂。”
……
李光弼靜靜的站在清晨的微光之中。他的臉上沾着幾道黑色的灰塵,頭盔稍微有些歪斜,露出幾縷散亂的花白的長發來,整個人顯得有些疲憊和頹唐。
他的眼前,原本囤積着衆多物資糧草的堆場上一片狼藉。焚燒過後的餘燼冒着青煙,風吹過還有火星亮起,不時的冒出火苗來。有一種刺鼻的燒焦的味道在彌漫。那可能是腳上的皮靴被炙烤的發軟發出的味道。
被大火炙烤之後的地面異常的灼熱,靴子踩在上面都能感覺到腳底微燙。四周的空氣都是熱烘烘的,冷風吹來時,空氣中忽冷忽熱,給人一種奇怪的感覺。
一群群臉上被熏得烏黑的士兵們腳步沉重的擡着沙土前來掩埋餘燼,這是他們目前能用的唯一的滅火手段。因爲大營所在之地并無水源,軍隊的用水都是從七裏外北邊山窪中的一座水潭押運而來。起火時軍中儲備的那些水根本沒用,從山窪裏緊急用水車拉水來救卻效果寥寥,完美的诠釋了什麽叫杯水車薪、遠水解不了近火。
在這種情形下,大火燒起之後根本就無法得到有效的遏制。無奈之下,士兵們隻得冒着火焰的灼燒,拼了命的臨時挖掘出一道防火溝,并且将下風處的帳篷和設施全部拆除,這才阻止了火勢的蔓延。而已經起了火的便隻能以沙土石塊掩埋減小火勢。
即便采取了這樣緊急的應急措施,整座糧草物資的堆場物資還是被焚毀了大半,火勢蔓延到中營内部,燒毀了五百多座帳篷。巨大的中營從中間被大火燒了一個巨大的黑洞,像是一隻絕望的獨眼黑洞洞的看着天空。
李光弼一直沒有去前營指揮戰鬥,他知道,那沖入營中的騎兵隻是趁火打劫,并非是要全面開戰的信号。他的心目中最在意的還是能搶救回來多少的糧食,那才是關鍵。在他的親自指揮下,士兵們确實拼了命的搶回了不少糧草。本來囤積有全軍十五天人馬的糧草,整整二十萬石人吃馬嚼的糧食,搶回來了三完石,外加數千石因爲救火而不得已堆上沙土的糧食。這三萬石糧食隻夠大軍三天的食用,但總比全部燒光了的好。
其他的什麽備用的盔甲兵器,帳篷裏的近百萬支箭支,全軍所用的柴薪和木炭,甚至圍欄裏的數百頭肥豬,數百隻羊,盡皆在這大火之中統統被燒成了焦炭一堆。大火還燒死了堆場中的四百多守衛以及數百名後營前來領取糧草的兵馬。後營的軍需官也死在這場大火裏。參與救火的士兵也燒傷了幾百人。
總而言之,這是一場巨大的災難。而這一切,正是王源一手策劃的,讓李光弼的整支兵馬瞬間陷入了危局之中。
站在火場中的李光弼身子被熱浪烤的冒汗,臉上烤的紅通通的。但他的心裏卻是一片冰冷。他當然知道,眼前的這一切意味着什麽。這或許意味着自己率領的三倍于敵的巨大的軍團将徹底崩潰在通州城下。
馬蹄聲響,董元舒帶着十幾名丢盔卸甲的前營将領飛馳而來。在燒焦了的場地邊緣,董元舒下了馬。
“李帥在何處?”董元舒朝一名李光弼的親兵問道。
“就在那裏。”親兵朝站在灰燼之中的李光弼指了指。
董元舒這才看到了李光弼,李光弼全身上下一片狼藉,身上的盔甲也歪裏歪斜的,根本不是尋常那個衣着整潔的樣子,所以剛才看到了他的背影,卻沒認出來。
董元舒整了整盔甲衣冠,朝着李光弼走去。來到李光弼身邊,低着頭誠惶誠恐的拱手行禮道:“卑職董元舒見過李帥。”
神策軍騎兵攻擊前營,殺死殺傷了近六千名前營兵馬并且全身而退的消息李光弼早已知曉。李光弼知道董元舒要來,但他根本就不想搭理他。
“卑職……卑職無能,沒能全殲襲營敵軍,讓他們……給跑了。曾國忠錢高志王昌齡這三個叛賊,裹挾了四千叛軍也逃到叛賊王源帳下了。卑職無能,卑職該死,請李帥降罪。”董元舒小心翼翼結結巴巴的禀報道。
李光弼未發一言。甚至看也沒看董元舒一眼,隻将目光投向身旁冒着青煙的一堆灰燼之中。李光弼的态度也更讓董元舒心中不安。叛将出自前營自己的帳下,自己又未能抓住他們留下他們,反而讓他們全身而退了,就算是董元舒自己也覺得自己的罪孽不可容忍,他從李光弼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事情不妙,感覺到了一股殺氣。
“董元舒啊,你辜負了本帥對你的信任啊。本帥将你從禁衛軍中提拔上來,讓你統帥十萬大軍的前營。你告訴我,你回報了本帥什麽?三天裏,你的前營兵馬死傷叛變高達三萬多人。被王源的騎兵在你的前營裏殺了幾個來回,如入無人之境。你說,我要你還有什麽用?”李光弼冷冷的開口了。
“卑職該死,卑職該死,卑職辜負了大帥的栽培,請大帥責罰。”董元舒面若死灰,噗通跪倒在地上,連連磕頭。地面上炙熱難當,他的膝蓋和小腿熱的發燙,但他隻能咬牙忍着。他知道這是自己的生死關頭,必須堅決忍住。
“你确實該死,你帳下有王源的奸細,你居然毫不知情。不但有,而且是三個。曾國忠,錢高志,王昌齡。這三個狗賊。那曾國忠和錢高志是揚州守将,我早就說過,要你看着他們些。這兩人曾經在揚州協助王源和安慶緒的叛軍作戰過。需要嚴加防範。可你呢?你當做耳旁風。”
“李帥啊,卑職知錯了。可是這幾人平日絲毫看不出來他們有二心啊。不是卑職不加防範,實在是軍中無人啊。咱們全是新兵,将領又沒幾個能領兵的,曾國忠錢高志兩人總是曾經領軍的将領,領軍的經驗豐富。手下也帶着從揚州來的幾千老兵。卑職總不能讓那些不能打仗的人來領軍吧?卑職也是想前營兵馬更有戰鬥力,能勢如破竹,報答大帥知遇之恩啊。可誰知道,這三個逆賊竟然心懷二志,當真知人知面不知心啊。”董元舒哭喪着臉道。
“住口,你還有理了?你識人不明,便無過錯?你瞧瞧周圍,我大軍糧草被燒掉了十之六七,物資被焚毀大半,你告訴我,這個責任誰來負?本帥找誰算賬?”李光弼喝罵道。
“卑職該死,都是卑職的責任,李帥重重處罰卑職便是,卑職絕無而言。”董元舒滿臉通紅,跪在地上的身子搖搖欲墜,似乎是痛心疾首的模樣。但其實他是被地面的滾燙炙烤的無法忍受,隻能左搖右晃的強忍着。
“你當然難辭其咎。你犯下如此大錯,本帥想不出一個不殺你的理由。”李光弼喝道。
“卑職……卑職一直以來對李帥忠心耿耿,唯李帥馬首是瞻。這算不算是個理由?”董元舒小聲道。
“什麽?”李光弼赫然轉頭,目光狠狠的瞪着董元舒,董元舒吓得忙低下了頭。
“無恥。”李光弼喝道。貌似斥責,但其實心裏倒是很受用。身居高位者往往以正直不阿自居,讨厭溜須拍馬之輩。但面對他人的恭維和逢迎,雖嘴上斥責,其實心裏是很享受的。李光弼便是這種人。
“是是,卑職知錯。”董元舒磕頭道。
“哎……其實,如今的局面……倒也不能完全怪罪于你。王源這厮狡詐多端,詭計頻出,連本帥都疲于招架,更何況是你。将罪過完全歸咎于手下将士是不公平的。本帥……本帥也有責任,本帥應該安排的更爲精細的。”
董元舒激動的差點要嚎啕大哭了,終于聽到了一句放心話了,看樣子是死不了了。隻要不死,怎麽樣都好
李光弼并非不想宰了董元舒這個蠢貨。按照軍法,董元舒當立即被殺。但問題是,殺了董元舒,誰能替代他呢?快速的擴軍導緻軍中皆爲拔苗助長的将領,很多都是從禁軍中臨時提拔的人爲将,戰鬥力軍事素養領軍才能都很不堪。董元舒起碼還是他們當中的佼佼者,更是自己一手提拔之人,殺了他豈非自斷臂膀。
“李帥不要自責,都是卑職的責任,是卑職無能才導緻如今的局面。卑職隻求接受嚴懲,李帥不必爲卑職開脫。”董元舒開始了他的表演,情真意切,聞者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