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頭上,兩萬餘守軍也嚴陣以待。老将軍李宓雖然疲憊不堪,但還是屹立在城頭烈日之下,指揮調度着兵馬準備迎戰。雖然按照王源之前的交代,李宓無需跟對方在此拼命,大可往後方城池退守拖延時間。但在放棄了慶州之後,李宓不打算再放棄甯州。甯州一失,其實對方便可長驅直入逼近成都了。雖然後方還有隴州歧州興州利州梓州等城池,但這些在蜀地内部的城池的城防薄弱,當初王源下令加固的乃是慶州甯州巴州通州方州這些在東側邊境的城池。由于人力物力的有限,王源沒有更多的能力加固所有的城池城防。所以,一旦甯州失守,對方推進的速度将非常快速。
而且還有一個原因讓李宓不願棄守甯州,那便是安祿山起兵之後,各地流民聚集于蜀地,一度達到數百萬之衆。平叛之後,雖然有大部分的百姓選擇回到家鄉去。但還有八九十萬百姓選擇留在蜀地落戶。當初在王源的率領下,對這些百姓也做了妥善的安置,将他們分别安頓在各地的州府之中,給予田地讓他們耕種。所以,現在蜀地内地州府之中的百姓們着實不少。若是任憑甯州失去,自己退守成都的話,之前的努力便将毀于一旦,百姓們便會再次淪亡逃難。這是李宓絕不想看到的。
所以,李宓決定,就在甯州,以甯州城防之固堅守,等待王源大軍的到來。
“兄弟們,不要怕。大帥的大軍日前于豐州大破回纥騎兵,十萬回纥騎兵被大帥打的隻剩三成。不得不抱頭鼠竄滾回到他們的草原上去了。大帥的兵馬也正在往回趕,還有數日便可抵達。柳将軍的騎兵現在恐已經抵達長安城下,對長安進行威脅。大軍兩路進攻,李光弼很快便頂不住啦。兄弟們一定要堅持住,叫大帥瞧瞧,我們雖然沒有跟随大帥去打回纥人,但我們一樣可以抗住強敵。”
李宓白須飄飄,站在城頭大聲的給士兵們鼓勁。他的話有一部分是對的,那便是王源戰勝消息。但其他的便是他的臆測了。昨夜他接到了王源送來的消息,得知王源的兵馬戰勝了回纥人,此刻正兵分兩路往回趕。柳鈞的騎兵從東路奔襲長安城,斷李光弼的糧道,從側後給予威脅。王源的步兵沿着西路趕回蜀地。得知這個消息後,李宓知道,王源之所以沒有讓騎兵直接救援蜀地,那是因爲神策軍的消耗太大,神策軍恐怕并不想和李光弼硬拼。王源率領的三萬餘步兵勞師襲遠,消耗過大,也不宜作戰。但李宓不能對士兵明言,他隻能編造謊言增強士兵們必勝的信心。
李宓實際上也有苦說不出。雖然上午抵擋住了對方的瘋狂進攻,但士兵的損失也極爲重大。本就隻有三萬餘人,一下子傷亡了八千多,兵力少了三成。況且李宓手下調集來的兵馬也并非精銳。一萬多是精銳兵馬,剩下的卻都是團練兵馬,那還是得益于以前王源實行的民兵預備役制度才能迅速集結這麽多的士兵。但這些人其實也和新兵無異。死了這麽多人,士氣也很低落。李宓不得不全力指揮戰鬥,又要顧及士兵的士氣,累得着實夠嗆。
“大将軍,您去陰涼處歇一會,這裏卑職來監督便是。您是全軍的主心骨,若是倒下了,可就完了。”身旁一人勸道,那人是甯州太守孫威勝。這孫威勝其實是李宓夫人的侄兒,從李宓在姚州時便跟着李宓辦事,後來外放到甯州當太守,倒也是個能幹事的人。
“是啊是啊,老将軍去歇着,這裏我們盯着。”兩名副将陳超張災也附和道。
“什麽話,士兵們難道不累不曬?我不走。我就在這裏站着。你們都給聽好了,今日就算戰死在這裏,也不能後退半步。威勝陳超張災,你們三個給我聽好了,我告訴你,今日之戰必須死守住甯州。我倒下了,威勝接替我指揮兵馬。威勝倒了,陳超來,陳超倒了張災來。總之,就算死光了,也決不能丢了甯州。誰若是敢丢了甯州,我做鬼也饒不了你們。聽到了麽?”
“好好好,老爺子你别那麽大火氣,不歇了成不?那喝口水解解渴。我答應你,一定失守甯州,哪怕與城偕亡也在所不惜,成了麽?”孫威勝苦笑道。這個老爺子的脾氣老而彌堅,火爆之極,他可是最了解的。
“這老爺子,脾氣咋就這麽烈呢。”陳超張災苦笑道。
“你們……”李宓擡手準備說話,但他的話還沒說完,便被城下驟然響起的号角打斷。幾人忙往城下看去,但見城下鼓号嗚嗚響起,數萬兵馬發出震耳欲聾的呐喊聲緩緩移動,新一輪的攻城開始了。
此次攻城,比之前的數次攻城都更爲兇猛。投石車轟炸之後,五萬餘攻城兵馬全體出動,猶如海潮一般湧向城下。之前蔣祖光的被殺震懾了全軍将士,沒有人再敢忽視軍令。再加上李光弼親自帶着三千兵馬在後方督戰,他們手持雪亮的長刀在後方列隊伺候着,但有敢于逃回的士兵,不由分說便直接砍殺。在這種情形下,攻城之兇猛可以想象。
得益于投石車的掩護,攻城兵馬在攻到城下的過程中沒有遭受太多的損失。當他們沖到城下數十步的時候,城頭被投石車壓制的守軍們才冒出頭來。但此時,他們隻來得及射出一兩輪狙擊的箭支,之後,對方便蜂擁沖入城牆下。城頭守軍雖然還能朝着下方密集的士兵射擊,但他們不能無視正在往城頭攀爬的對手,一部分被迫将注意力轉移到正在攻城的士兵身上,阻擊的火力便越顯削弱。
越來越多的攻城士兵聚集于城牆之下,六七百架雲梯搭在城頭,攻城士兵們頂着如雨的箭支石塊滾木的打擊,貓着腰,頂着盾,朝城頭沒命的攀爬。護城河對岸,六千多名弓箭手也到位,對着城頭上方瘋狂射箭。雖然爲了避免誤傷己軍,他們的箭支大多擦着城牆上空飛過,但對城頭守軍的心理造成巨大壓力,并且飛到城牆後方的箭支對部分正搬運物資上城的軍民造成了大量的殺傷。
戰場形勢幾乎沒有預熱,在很短時間裏變得達到了沸騰的狀态。城頭上箭支滾木礌石熱油開水滾滾而下,幾乎所有能用到的守城手段,城頭的守軍都用上了。巨大的丫型長杆在十幾人合力之下,叉着雲梯頂端将其推離城牆。一串串糖葫蘆般的攻城士兵摔落城下,爆發出一陣陣的慘叫之聲。但更多的雲梯又重新搭上城牆,又是無數的糖葫蘆開始朝城頭攀爬。
僅僅半個時辰,城門南側六十步處,兩座雲梯上的攻城士兵便成功的登上了城牆。雖然他們很快被張災和陳超率領的清掃隊給斬殺,但這說明了,城頭的防守已經快支撐不住了。
果然,盞茶之後,城門北側城牆遭到連續的突破。一大段城牆在瞬間失守,約莫兩百餘士兵登上了城牆。周圍的守軍沖上去和他們厮殺成一片,一時半會兒無法将他們斬殺,這導緻下方幾座雲梯上更多的攻城士兵爬了上來。一時竟有無法遏制之勢。
位于城門上方城樓中指揮戰鬥的李宓見此情形,抽出腰間長劍喝令身邊親衛跟着自己去殺敵。跟随身邊的孫威勝忙阻止道:“老爺子您不能去,我帶人去幫忙便可,您在此坐鎮。”
李宓一把推開他,喝罵道:“老夫怎麽不能去?你當老夫真的老的不能動了麽?滾一邊去,再廢話北城牆便要被突破了,必須馬上搶回失守城牆,殺光攻上來的敵軍。”
李宓說完,飛步沖出城樓,冒着嗖嗖從頭頂上空飛過的箭支,舉着長劍朝着前方糾纏在一起的敵我士兵們沖去。數百名親兵也緊緊跟在他身後,呐喊着沖向戰場。孫威勝跺跺腳,伸手拔出佩刀也跟着沖了出去。
李宓沖到了膠着的戰鬥之處,前方兩名敵我士兵正糾纏在一起。守城士兵的胸口上插着一柄刀,但對方的肚子上也插着一把刀,兩人都沒死,朕相互摟抱着撕咬着對手。
李宓上前去一腳揣在對方士兵的頭上,擡手一劍将他刺死。正欲往前沖的時候,那名胸口中刀奄奄一息的士兵忽然叫道:“老将軍,給小人一個痛快。小人活不成啦。不想受罪。”
李宓轉頭看着他道:“你叫什麽名字。那裏人士。”
“小人……姚州人士,叫做……周大路。小人的父親周大福,在……在城東羊角巷賣茶……”
“好,我記得了,我會告訴你父母,你是好樣的,你父母也會得到妥善的照顧。”李宓沉聲道。
“多謝……老将軍。”
“兄弟,上路吧。”李宓毫不猶豫,舉劍刺入那兵士的心髒,那兵士立刻垂首死去。
身旁衆人驚愕的看着這一切,都驚的目瞪口呆。李宓卻面不改色,沉聲喝道:“都愣着作甚,還不給老子宰了這幫狗日的。不然怎麽對得起這些死難的兄弟?”
衆親兵幡然而醒,齊聲呐喊着沖向前方,殺成一團。李宓輕噓一口氣,提劍超前沖去。老将軍銀發飄飄,再加上身材高大,怒目如虎,呼喝如雷,當者無不膽寒。在過去的幾十年裏,李宓可謂身經百戰曆經風雨,從起初的和南诏國作戰,和吐蕃人作戰,在統帥不力,謀劃不力的情形下,他卻如磐石一般釘在嶲州一帶,阻止了對方北上蠶食蜀地。可謂是劍南道的定海神針。後來,王源來到了劍南,李宓煥發了第二次青春,王源委以重任于他,先是任命他爲越嶲總督,安定南方。後将後勤大任交給他。再後來又委托他坐鎮成都大後方,這都是極大的信任。李宓心中的感激難以形容。
王源出兵豐州,他留守蜀地,這麽大的責任他不能讓王源失望。他不能一敗塗地,在王源回來後看到一個被兵火塗炭的蜀地。士爲知己者死,這是他此刻的心志。
李宓手中長劍揮舞着,口中如雷呵斥着。
“小兔子崽子,去死。”
“王八羔子,還敢反抗。”
“敢跟老子動手動腳,老子殺人的時候你還在冒青煙呢。”
數百親兵就伴随着李宓的呵斥聲,像一架碾肉機一般的碾壓了過去。在李宓等人的鼓舞下,城牆上的守軍們也士氣大振。很快,沖上城牆的數百攻城士兵被屠殺殆盡,失守的城牆被奪了回來。
李宓累得氣喘籲籲,心髒咚咚亂跳,心慌氣短搖搖欲倒。孫威勝忙上前來扶着他道:“快去歇一會,您都快七十了,還是這麽脾氣倔。”
“七十怎麽了?你是不是以爲我該進棺材了?”李宓罵道。孫威勝忙賠笑道:“哪兒的話,我這是關心您。咱們奪回城牆了,您必須去歇會,這場仗還不知打多久呢。您可不能累倒了。”
李宓看着周圍被清理幹淨的城牆,看着守城士兵正将對方士兵的屍體當石塊推下城牆去,看着城牆下方敵軍群中發出的陣陣慘叫之聲,看着對方的攻勢已見衰弱下去,心中不甚歡喜。他擡手撫須哈哈大笑起來。
然而,他的笑聲忽然戛然而止,身子搖搖晃晃朝後便倒。孫威勝眼疾手快抱住他的身子,驚聲問道:“老爺子,怎麽了?您怎麽了?”
李宓面如金紙,雙目緊閉,牙關緊咬。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孫威勝大驚之下,伸手探他鼻息,隻覺氣息微弱,呼出的氣如火一般的燙人。于是立刻和幾名親兵一起,将李宓擡到城樓陰涼之處,恰人中,灌清水忙活了半天。李宓忽然醒來,含含糊糊的說了一句:“守住城池。”之後便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孫威勝不知所措,隻得命人将李宓擡下城去,命軍中郎中好好的治療。李宓一倒,守城的重擔便落在自己的肩膀上了,他也無暇去多想,打起精神繼續守城。
攻城還在繼續,打退一兩次攻城不是結束,守城方的衆人都詫異于此次對方不僅兇悍而且持久。他們像是潮水一般一波波的發動猛攻,不給自己以喘息之機。所有人都像是在一個循環的噩夢之中難以醒來。隻是不斷的機械的殺人,投擲,放箭。看着身邊血流成河兄弟倒下死去,看着對方士兵在眼前悲慘的死去,好像這一切永無盡頭。
一個時辰過去了,攻守雙方都已經精疲力竭。但顯然,城頭的守軍更慘,因爲他們兵馬少,無法休息。而城下的兵馬可以輪番攻城,甚至還能抽空補充水分。而城頭的守軍,面對不間斷的高強度的攻城,他們甚至連喝口水的時間都沒有。
時間的流逝,城頭又有數次被突破,城頭的守軍的數量也銳減到了一萬兩千餘。城下雖然攻方士兵的死傷也接近兩萬,但他們的攻勢依舊不減,而城頭卻是眼看便支撐不住了。
申時三刻,攻城方不知道第幾次的攻城再次發動。這一次,三萬多兵馬不分輪次同時發動猛攻。城頭守軍終于到了極限,他們的弓箭射完了,城頭的石塊檑木早已用完了。甚至連己方士兵的屍體也都丢下城去當做石塊砸完了,他們隻能眼睜睜的看着對方攻上城牆來,然後展開肉搏。
此時此刻,甯州城風雨飄搖,可以預料,在很短的時間裏便要被攻克了。
孫威勝和陳超和張災都渾身浴血,帶着人在城頭處處救火,撲殺對方攻上城牆的士兵。但他們心中的希望的火焰已經越來越接近熄滅,他們意識到,甯州怕是守不住了。
“二位兄弟,你們帶着老爺子趕緊撤吧,沿途收攏兵馬,傳遞消息,讓成都早作好準備。”孫威勝喘息着道。
“孫太守,你怎麽辦?”張災問道。
“我答應了老爺子要和此城共存亡,我不能走,我要戰鬥到最後一刻。”孫威勝咬牙道。
陳超沉聲道:“要死一起死,我們也都答應了老爺子。老爺子肯定也不希望我們此刻撤離,我們不走。”
“對,不走。”張災道。
孫威勝歎了口氣,伸手拍了拍兩人的肩膀道:“好,兩位兄弟,咱們便一起戰死在這裏,不能辜負老爺子的期望,不違背我們的誓言。走,咱們來回殺一趟,南城牆上來了不少,咱們去将他們全部轟下去。”
三人齊聲大喝,舉着兵刃帶着爲數不多的手下正要往南城牆下沖。忽然間,一名士兵滿頭大汗的飛奔而來,大聲叫道:“孫太守,陳将軍張将軍,咱們有援兵來了。”
“什麽?”三人大喜過望,孫威勝連聲叫道:“援兵在哪兒?人呢?人呢?”
“就在下邊,您瞧,快到城樓下了。”士兵指着城門内廣場的方向。
孫威勝三人凝目看去,頓時驚愕的張大嘴巴。但見廣場上,一隻隻有百餘人的車馬正緩緩的停了下來,當先的幾匹馬上坐着的是幾名女子。雖然穿着盔甲,但一眼便能看出是女子。後面跟着的也是十幾名女子。男子隻有七八十人,而且看上去不像什麽精銳的兵馬。
“這是怎麽回事?這些是哪裏來的人?你們怎麽放他們進城了?”失望之餘,孫威勝大聲問道。
“孫太守,她們是大帥的夫人啊,我們敢不開城門麽?那一位是大帥的正妻蜀國夫人,旁邊的是大帥的兩位妾室。她們是從成都來的。”
“哎,胡鬧麽,這不是胡鬧麽?城都要破了,大夥兒都難活命了,又饒上三位大帥夫人,這可怎麽好。”孫威勝跺腳叫道。
“孫太守,您去勸她們趕緊離開,城頭我們盯着。不能讓大帥的三位夫人死在這裏。”陳超叫道。
“好好,兩位先頂着,我去去便來。”
孫威勝心急火燎的沖出城樓下了城牆,朝着城門廣場上停下的那隻車馬奔去。
三名穿着盔甲的女子正下了馬,孫威勝見過李欣兒,一眼便認了出來,忙上前去行禮。
“大帥夫人,果真是你們。甯州太守孫威勝見過三位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