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遲了。”城下那士兵的叫喊聲傳來:“在我喊出一之前,你們投降才成。可惜,我喊出了一之後,你們才答應了投降。二十息的時間卻已經過了。你們已經失去了投降的機會。”
“什麽?”城頭一片驚愕。
秦三山大聲叫道:“隻是一息時間,犯得着這樣麽?”
“對你們而言,一息時間不算什麽。但在我神策軍而言,一息前後,便是關乎軍令的大事。我家柳大将軍的命令我已經傳達的很清楚了,二十息時間給你們考慮,而你們過了二十息時間,對不住了。”那士兵高聲說罷,撥馬而回。
城頭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傻了眼,事情怎麽變成了這般樣子,神策軍也太古闆了。但很快,他們便将矛頭對準了秦三山。
“若不是你廢話連篇,裝逼裝孫子裝好漢,怎麽會變成這樣?”
“草你娘的,強行裝孫子,害的老子們都要沒命了。你本就是個懦夫,根本不敢打仗,裝你娘的逼。”
“狗日的,你第一個去殺敵,與城共存亡去吧。”
罵聲一片,有人恨不得便要動手宰了秦三山了。
秦三山哭喪着臉叫道:“現在埋怨我有什麽用?咱們快些準備守城吧,我的天,老子這是造了什麽孽。”
“守你娘,你自己去守吧。”士兵們大罵道。
神策軍騎兵的攻勢瞬息便至,而坊州也沒有撐過一頓飯的時間便告陷落。這種情形下誰會去傻到死守城池?神策軍騎兵的攻城剛剛開始,城頭的士兵便大批逃走,隻剩下少量的兵馬抵抗。那又如何能抵擋海潮般的進攻。
神策軍騎兵隻付出了八人輕傷的代價便攻入坊州城。城中守軍剢突狼奔四散而逃,守将秦三山和太守張元雙雙被殺,另有數百士兵昏了頭妄圖抵抗,自然也無情被砍殺。很短時間内,坊州便告陷落。
這三萬騎兵正是從東路直奔長安的柳鈞率領的神策軍騎兵。爲了縮短路程早一日抵達長安,柳鈞選擇的路線極爲冒險。從豐州發兵之後,他沒有選擇從東路勝州至銀州的安全線路行軍。這條路線是沿着沙漠和戈壁的邊緣官道而行,固然是安全可靠。但那條路線會耽擱起碼一天半的時間。柳鈞選擇的是直接從豐州往南,穿越方圓近百裏的庫布齊沙漠,再穿越七十多裏的大戈壁灘,然後再穿越兩百多裏的毛烏素沙漠腹地,直接殺到關内道道口的夏州城下。
雖然從豐州到夏州,直線距離不過四百多裏,若是騎兵正常行軍,不過兩天的路程。但所經之處黃沙漫漫砂礫縱橫,這樣的道路在兩天時間内走完,其艱辛程度可想而知。但柳鈞的兵馬做到了這一點。
當三萬騎兵裹挾着砂礫出現夏州城下時,夏州的兩千守軍甚至都毫無知覺。被柳鈞趁着夜色席卷而至,瞬間占領了夏州城。這之後,一天一夜時間,神策軍騎兵席卷了夏州以南的雲中、甯朔、定襄、渾州、延州等七八座城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便抵達了長安以北三百餘裏的坊州。因爲時間緊迫,柳鈞甚至來不及讓這些城池中的對手多考慮考慮,所以,他定下了二十息受降時間的限制,超過了二十息時間不投降,便是猛攻城池毫不留情。坊州守将秦三山便是超過了一息時間沒有投降,便後悔莫及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坊州攻克,下一個目标便是蒲州了。蒲州是長安城北的最後一道門戶,也是比前面所有的城池都堅固巨大的城池。當初神策軍大軍出動平叛,采取清掃長安周邊城池的策略,最後攻克的便是蒲州城,并且大軍還駐紮在蒲州數月之久。所以柳鈞知道蒲州城的城防和規模,也知道蒲州城中的守軍一定不少。
鑒于此,即便時間寶貴,柳鈞很想盡快趕到長安城下,對長安城造成威懾,并且截斷李光弼大軍的兩道緩解蜀地的壓力。但他也不得不讓疲憊的士兵們好好的休息一天。因爲要拿下蒲州城,可不必路上的這些城池,可以輕松的攻克。人馬都要恢複體力補充體力,否則很可能被拖在蒲州。
大軍在坊州整整休整了一個白天的時間。士兵戰馬吃喝的飽飽的,然後開始倒頭大睡。直到夕陽西下時分,莽莽的号角聲響起,士兵們紛紛起身來,他們知道出發的時間又到了。吃了幹糧後,兵馬整頓再發。行了四十裏後天便黑了。但好在兩個時辰後,下弦月升上了天空。雖然已經是下旬,但其實也隻是七月十八,月亮還不弱,所以兵馬倒也可以順利的前行。黎明時分,在距離蒲州城五十裏的荒野上,兵馬做了最後一次休整。填飽了肚子,喝足了水,馬兒也吃飽了草料時,大軍加快速度。朝陽初升時,三萬騎兵已經精神抖擻的抵達了蒲州城下。
蒲州城中的兵馬确實不少。從洛陽太原等地東調的朝廷兵馬已經在幾日前陸續抵達長安。長安城中已經有近四萬兵馬的鎮守。而長安周邊的一些城池也增派了兵力。蒲州城中便有一隻七千人的兵馬。領軍的守将不是别人,正是當初長安李瑁率唐軍和回纥聯軍攻擊長安的時候,在史思明死後率軍開城投降的田承嗣。
當初史朝義和田承嗣獻出長安投誠之後,朝廷兌現了承諾,給史朝義加了王爵,并且讓他回到幽州城去。但史朝義其實隻是得了個空頭的王爵,幽州等地的兵馬朝廷是根本不可能再交給他來掌管了。所以雖然挂了個範陽平盧兩道節度使的名号,但其實史朝義便隻是個閑人而已。兵馬财政之權全部被李瑁派去的專人執掌。對此史朝義雖然心中惱怒,但也不敢多言。
而相交史朝義的情形,田承嗣的情況要好的多。
投誠之後,史朝義對田承嗣親手将自己父親史思明推下城牆的行爲耿耿于懷。所以田承嗣和史朝義之間在投誠之後便再無交集。史朝義回去範陽,田承嗣卻沒有跟着去。而是留在了長安。
因爲田承嗣确實是長安獻城投降的主導,并且也是個有名的戰将,所以李瑁和李光弼君臣對他還是有所看重的。但畢竟他是個降将,又是個曾經參與安祿山叛亂的主要将領,所以李瑁和李光弼對他也防着一手的。京城主力禁軍将領的位置他是不要想的,這樣的人放在身邊也不太放心。但也不能讓他單獨去某處領軍,指不定這家夥又會幹出什麽事情來。
于是乎,在既防又用的心理下,李光弼将田承嗣安了個蒲州太守的職位,給了他四千老弱兵馬,讓他去蒲州駐守。這蒲州在長安北邊,實際上位置并不重要。而且距離長安又不遠,有什麽風水草動可以随時察覺,所以實際上讓田承嗣在蒲州呆着,正是朝廷既防又想用的矛盾心理的體現。
田承嗣自己其實也知道自己處境的尴尬。雖然李瑁和李光弼對自己和藹可親,但田承嗣知道那是表象。他們對自己的不信任其實根本不用說出來,從氣場便能感覺的到。但田承嗣從來就不是一個自暴自棄的人,就像當初毅然背叛史思明一樣,當他知道形勢對自己不利的時候,他從來都是一個積極的改變者。在這件事上,田承嗣知道,自己必須要有一個契機能夠向朝廷證明自己的忠心和自己的能力。積極行動打消朝廷的顧慮才是正道,而非是自暴自棄抱怨連天。
所以,在抵達蒲州之後,帶着那四千老弱殘兵的田承嗣老老實實的做起了他的蒲州太守的本分。他改變了以往的那些貪杯暴躁好色的毛病,每天清晨聞雞便起,來到衙門辦理公務。然後積極的訓練兵馬,安頓百姓,修繕城池。甚至親自帶頭将蒲州境内的幾條河流疏浚通暢,帶領百姓補種糧食,開墾田地等等。總之,他表現的像是一個全心全力爲朝廷爲百姓辦事的好官。
田承嗣當然知道,自己在蒲州的一舉一動都在李瑁李光弼的眼裏,他所做的這一切也都會事無巨細的進入李瑁李光弼的耳朵裏,所以他必須要利用這一點完成對局面的破局。果然,田承嗣的舉動全部落入朝廷眼中,對于田承嗣的表現,李瑁和李光弼還是比較滿意的。所以,有意無意之間,李瑁和李光弼都對田承嗣在蒲州的舉動表達了欣慰之意。
但田承嗣明白,這其實隻能緩慢的改觀自己在李瑁君臣眼中的形象,他需要有更大的作爲來扭轉邊緣化的局面。所以,當這數月以來,朝廷局勢發生巨變。王源起兵攻打回纥人,豐王儀王等人起兵攻打長安時,田承嗣認爲,這是自己最好的機會。若是能在這時候立下戰功,将徹底改變朝廷對自己的印象。
所以,這一個月的時間裏,田承嗣上了三次奏疏,請求率軍和反叛的并阿媽作戰。但李瑁和李光弼顯然并沒有答應他的打算。從南方征集來的兵馬曾經在崔氏兄弟的率領下短暫駐紮于蒲州。但這崔氏兄弟又在長安遇襲時很快的便将數萬大軍帶走增援。連兩個商賈都可以領軍,而自己一個專門領軍打仗的将領卻沒有這個機會,這多少有些讓田承嗣遭受打擊。
田承嗣很受傷,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再獲得朝廷信任的可能,他有些意興闌珊了。或許自己不要再想着能有将來了,安安穩穩的混日子罷了。什麽權勢作爲,什麽未來前途,或許從自己跟着安祿山造反的那一刻,便和自己無關了。
當然,崔氏兄弟的兵馬途徑此處後,留下了三千多因爲遠道而來身子孱弱而無法再行動的新兵。朝廷讓自己收容這三千新兵編入蒲州守軍之中,這讓蒲州的守軍增加到了七千人。這多少給了田承嗣一絲慰藉。朝廷能給自己增兵,讓自己這個降将手握七千多的兵力,應該說,倒也并非完全的不信任自己。或許還是要等待時機吧。
上午時分,田承嗣出了州衙大堂,正欲上馬帶領随從去西城城防工地上巡視一番。那裏正在修繕因爲之前的戰事而被摧毀的幾道城牆,田承嗣這幾日每天都要去兜一圈瞧瞧。
就在他走下衙門前的石階的時候,跟随他多年的副手馬勇策馬沿着右側的街道飛馳而來。馬勇是個踏實的人,曾是田承嗣的親軍小隊的成員,後來跟着田承嗣一路經曆了衆多風風雨雨,是田承嗣最爲信任的人。所以田承嗣來到蒲州後,馬勇被提拔爲蒲州别駕,依舊作爲他的搭檔。田承嗣也放心的将城中的軍務交給他來總領。
“怎麽了?兄弟?發生什麽事了?瞧你這慌慌張張滿頭大汗的樣子。”田承嗣站在台階下笑着對下馬疾步而來的馬勇道。
馬勇臉上淌着熱汗,面色有些發白,來到田承嗣身邊拱了拱手,低聲道:“大将軍,快去北城瞧瞧,大事不好了。”
雖然田承嗣早已不是大将軍,但馬勇依舊保留着之前對田承嗣的稱呼。
“什麽情況?”
“北城外來了大隊騎兵,正朝蒲州城下而來。身份暫時不明。但感覺不是什麽好事。”馬勇道。
“大隊騎兵?”田承嗣詫異不已。當下二話不說,翻身上馬,跟着馬勇飛奔向北城牆。
待兩人在親衛的簇擁下上了北城牆時,城頭上的守軍已經全部站在城垛旁對着北方的大地指指點點。田承嗣眯眼往北邊眺望,但見數裏之外,一隻黑壓壓的騎兵兵馬正快速的朝蒲州城下接近,刀槍和盔甲反着光暈,刺的眼睛都睜不開。
“他們在十幾裏外便被我們發現了,北城地勢平坦,所以發現的早。所以卑職才趕緊去請大将軍來瞧。”馬勇在旁道。
田承嗣皺眉思索片刻,沉聲道:“即刻傳令下去,四城關閉。所有兵馬準備守城。組織百姓搬運木石箭支上城。”
馬勇沉聲道:“大将軍,您估計是什麽人的兵馬?”
田承嗣道:“還能有誰?這定是王源的神策軍騎兵。有如此大規模的騎兵兵馬的不是回纥人便是神策軍。而回纥人的兵馬不是這副模樣,這些騎兵盔甲整齊,長兵刃居多,一定是神策軍。看來他們是從北邊來的,那麽說來,回纥人在豐州應該是戰敗了。”
短短的片刻時間,田承嗣便将對手和情形分析了一遍,這讓馬勇極爲佩服。不愧是自己跟随多年的大将軍,遇事的見識和分析能力可比自己高處太多了。
馬勇即刻傳達命令,頓時城上城下一片繁忙。示警的鑼聲響起,城中兵馬百姓很快得到了消息,頓時四下裏兵馬奔走,百姓掩頭而行,亂成一團。馬勇指派人手各司其職,混亂很快便得到控制。馬勇這才重新回到田承嗣身邊。而當他往城下看去時,密密麻麻的騎兵已經鋪在了城下,在裏許之外停下了前進的步伐。
“我的天,這麽多騎兵。這怕是有三萬多人吧。”馬勇咂舌道。
“最少三萬人,王源的本錢還真不少。這三萬騎兵,怕是他所剩的全部主力了。”田承嗣點頭道。
“我們有大麻煩了,大将軍。”馬勇低聲道。
“你怕了?”田承嗣轉頭微笑道。
“大将軍,卑職不是怕死,三萬兵馬攻城,咱們可守不住這裏。大将軍,你不會是想要死守這裏吧。”
“哈哈哈。”田承嗣縱聲大笑起來:“兄弟啊,你可知道,這正是我等待的大好機會啊。我正苦于沒有機會證明自己,機會卻送上門來了。兄弟,你也明白,朝廷不信任我們,我們必須要拿出手段來,朝廷才會對我們信任和重用,這便是我們的機會了。”
“這……”馬勇用看着瘋子一樣的眼神看着田承嗣。
“你恐怕不知道現在這種情形下,蒲州的位置之重要。王源若是戰勝了回纥人,當立刻回軍蜀地才是,因爲他不可能不知道李光弼正率兵馬攻打蜀地。但在這種情形下,他卻令其主力騎兵來到這裏,是何用意?”
“您是說,他要趁着長安兵力空虛攻打長安?來個釜底抽薪?”
“聰明,不愧是跟了我多年的兄弟。我敢打賭,他正是這麽想的。”
“可是長安城中有近四萬守軍了啊,他們難道可以得手?”
“呵呵,這可說不準。當今陛下就在長安,兵力也未見到有多大的優勢。那四萬兵馬其實也是從洛陽太原等地調來的,大多是也是新募的兵馬,李瑁心中會安心?若是真被三萬騎兵給攻破了,他豈不是要落到王源手裏了?那還折騰個什麽勁?換做是你當了皇帝,你會冒這個險?安坐不管?”田承嗣呵呵笑道。
“這倒也是。那我們應該退守長安,協助長安兵馬一起守城才是。這蒲州,放棄了便是。”
“蠢話。我說了,這是我們的機會。若是我們能在蒲州拖住這三萬騎兵,那是不是個大功勞?朝廷便有充足的時間讓李光弼回兵長安,那樣的話,有可能将這三萬騎兵包圍在此地,若是能殲滅這三萬騎兵,王源豈不完蛋了?所以,我們蒲州的的位置極爲關鍵。若是退守長安的話,你以爲我們能說的上話?即便守住了京城,跟你我又有什麽幹系?豈不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這……道理是這個道理,可是……我們隻有七千人馬啊,這城如何守?”
“兄弟,富貴險中求,這道理我前半輩子早已悟透了。不冒風險,焉有回報?再說了,七千兵馬還少麽?你記得平原城麽?那個顔真卿不過萬餘兵馬,硬是守了一座小城八九個月。大燕兵馬數萬人無奈他何。我和顔真卿那個書生比,誰更能打仗?蒲州和平原城比,那座城更堅固?”
馬勇微微點頭道:“這還用說麽?自然是大将軍更能打仗,蒲州比平原城堅固十倍。而且我們也不用堅守八九個月,也許十幾天便夠了。”
“對嘛,你可算是明白過來了。一會兒我便寫奏折快馬送到京城去,禀報神策軍騎兵攻蒲州的消息。我會告訴李瑁,我田承嗣會誓死拖住神策軍主力騎兵,給他争取召喚李光弼回兵的時間。他若願意派兵來援也可以,不願意的話也沒關系,無論如何我們會誓死守住蒲州。”
馬勇咂嘴看着田承嗣道:“大将軍正是高明之極,這麽一來,陛下對我們必大爲感激,若真能守住蒲州,那将是天大的功勞了。”
“呵呵,功勞也有你的份。咱們兄弟不能永遠寄人籬下不是麽?快去指揮守城,估摸着他們很快就要攻城了。”
馬勇連聲應諾,轉身而去。